明末崇祯年间,江南吴地商贸繁盛,街巷间酒旗招展,米行、布庄、典当铺鳞次栉比,可繁华之下,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翳——“五通神”的传说,像黏在衣摆上的湿泥,成了当地人不敢明说的忌讳。老人们总在檐下就着暮色低语:“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北方的狐妖虽也作祟,至多偷鸡摸狗、迷骗稚童,尚可请道士画符驱遣;可江浙一带的五通神,偏嗜掠人妻女,但凡民家有几分姿色的妇人,一旦被盯上,便要被强行淫占,连父母兄弟都只能缩在屋里大气不敢出——这祸害,比北方的狐祟凶戾百倍。
吴县阊门外有个叫赵弘的典商,做的是收当放贷的营生,家底殷实,娶的妻子阎氏更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阎氏生得眉如远黛,腰若束素,平日里素衣布裙,却难掩那份娴雅风韵,街坊邻里私下都赞赵弘好福气。可这份“福气”,在崇祯七年秋的一个夜里,碎得彻彻底底。
那夜月色稀薄,云絮压得低,赵弘在门外的典当铺后屋对账,阎氏带着两个婢媪在里院正屋收拾针线。忽然,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轻响,不像风动,倒像有人推门而入。阎氏刚要唤问,就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男子大步跨进堂屋,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一手按在腰间悬挂的长剑上,目光如电般扫过屋内。两个婢媪先是一愣,看清男子那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扔下手中的针线笸箩,跌跌撞撞往门外跑,连喊都不敢喊一声。
阎氏心头一紧,起身想跟着避开,那男子却横移一步,稳稳挡在门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莫怕,我不是恶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阎氏发白的脸上,语气稍缓,“我是五通神四郎,爱慕你的容貌,不会害你。”话音未落,他伸手便揽住阎氏的腰,看似轻描淡写,阎氏却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自己一个成年妇人,在他怀里竟像襁褓中的婴儿般轻盈,被毫不费力地抱起来,轻轻放在里屋的床榻上。
不等阎氏挣扎,身上的裙带竟像有了自己的主意,“簌簌”几声便自行散开。四郎俯身逼近,那股陌生男子的气息混着淡淡的土腥气扑面而来,阎氏只觉天旋地转,他身形异常伟岸,带来的痛楚让她在迷惘中几乎晕厥,喉咙里溢出的呻楚声细若游丝。许是听见她的难受,四郎倒也有几分怜惜,没有全然尽兴。约莫一炷香后,他起身整理衣衫,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床上、浑身发颤的阎氏,淡淡道:“五日之后,我再来。”说罢,转身推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夜色里,连门都没留下一丝缝隙。
外屋的赵弘先是听见婢媪的哭喊声,慌慌张张跑进来报信:“东家!不好了!有个陌生男人闯进内屋,把夫人……把夫人……”婢媪话都说不完整,只知道哭。赵弘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吴地活了三十多年,哪能不知道“五通神”的厉害?当下什么也顾不上,拔腿往内院跑,可到了正屋门口,手刚碰到门板,又硬生生缩了回来——他怕,怕推门看见不堪的景象,更怕得罪了五通神,招来灭门之祸。
就这么在门口僵站到天快亮,院外传来第一声鸡叫,赵弘才敢轻手轻脚推开门。屋内烛火早已燃尽,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他看见阎氏裹着被子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赵弘又羞又恨,胸口像堵着一团湿棉絮,喘不过气来,却只能凑到床边,压低声音问:“他……他走了?”阎氏闭着眼,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弘咬着牙,叮嘱屋里的婢媪和家人:“这事谁也不许说出去,传出去,咱们家就不用在吴县待了。”
阎氏足足躺了三四天,才能勉强坐起身。身体的痛楚渐渐消退,可心里的恐惧却像藤蔓一样疯长——五日之期,像悬在头顶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到了第四天夜里,婢媪们说什么也不敢在正屋陪她,一个个找借口躲到外院的柴房里,偌大的正屋,只剩阎氏一个人,对着跳动的烛火,双手攥着衣角,愁得一夜没合眼。
果然,刚过子时,院外又传来动静。这次不是四郎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郎,都是面如冠玉、衣着讲究的模样,看着温文尔雅,眼神里却藏着和四郎一样的轻慢。三人刚进屋,就有个穿着青布小褂的僮仆拎着食盒跟进来,在桌上摆开三碟小菜、一壶黄酒,熟门熟路得像是在自己家。四郎拉着阎氏坐到桌边,让她一起喝酒,阎氏把头埋得低低的,脸颊烫得吓人,连手都不敢抬,四郎强给她斟了杯酒,她也只是攥着杯子,一动不敢动。
她心里慌得厉害——三个男人,要是轮流对自己做那种事,自己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那两个少年和四郎互相劝酒,一会儿喊“大兄”,一会儿叫“三弟”,说说笑笑,全然没把旁边的阎氏当回事。喝到半夜,坐在上首的两个少年站起身,拍了拍四郎的肩膀,笑道:“今日四郎兄藏了这么个美人,可得好好庆贺一番。我们这就去邀二郎、五郎来,明日凑钱摆酒,好好热闹热闹。”说罢,两人施施然走了,连看都没看阎氏一眼。
屋里只剩四郎和阎氏,四郎伸手就去拉她的手腕,要把她往内室的帐子里带。阎氏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哀求:“神君饶了我吧,我身子还没好,实在受不住……”四郎却不管这些,强行把她拽进帐中。这次他没了前几日的怜惜,阎氏只觉一阵剧痛,鲜血顺着床褥往下淌,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等她再悠悠转醒时,四郎已经不见了,屋里只剩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血污里,羞耻和愤怒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想过死,找了根腰带系在房梁上,刚把脖子伸进去,腰带“啪”地一声断了;又想往墙上撞,刚起身就被门槛绊倒,额头磕出个包,却没伤到要害;连摸出妆奁里的剪刀,手都抖得握不住,几次都只划破了手指。
她就这么活着,苦不堪言。好在四郎之后来得不那么勤了,约莫等她身子好利索了,才来一次。可即便如此,两三个月下来,赵家上下还是被折腾得鸡犬不宁——赵弘对账时总走神,看见典当铺里穿青布衫的男人就心慌;婢媪们白天干活总低着头,夜里不敢关灯;阎氏更是日渐消瘦,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一家老小,没一个能睡上安稳觉。
这年冬月初,赵弘的表弟万生从会稽来吴县办事。万生是个猎户出身,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腰间总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猎刀,背上还背着一张硬弓,性子刚猛得很,最见不得恃强凌弱的事。他和赵弘从小一起长大,也不客气,到了赵家就嚷嚷着要吃赵弘家的腌肉。
那天傍晚,赵弘本想让万生住外院的客房,可正好赶上外院客房漏雨,家人都挤在旁边的耳房里,没办法,只能把万生安排进内院的西厢房——离阎氏的正屋隔了个天井,不算近,却也能听见正屋的动静。
万生走了一天路,却没什么困意,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总觉得院里的风声不对劲。约莫三更天,他忽然听见天井里有轻微的脚步声,不像是家人走动,倒像有人踮着脚走路。他心里起了疑,悄悄爬起来,摸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月光下,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男人正往阎氏的正屋走,推门进去时,连门闩都没碰,像是熟门熟路。
“不对劲。”万生心里嘀咕,赵弘两口子一向规矩,这个时辰哪会有陌生男人进内屋?他当下摸起枕边的猎刀,蹑手蹑脚地绕到正屋窗下,扒着窗缝往里瞧——屋里烛火亮着,那个青布衫男人正和一个妇人并肩坐在桌边,桌上摆着酒肉,妇人低着头,看着像是表嫂阎氏。
万生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赵弘待他亲如兄弟,竟有人敢在赵家内院欺负他表嫂!他也顾不上多想,一脚踹开房门,举着猎刀就冲了进去。屋里的男人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摸腰间的剑,可万生的动作更快,趁着他转身的空档,猎刀直直劈在他的额头上。只听“噗”的一声,男人的额头裂了个大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来,他闷哼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万生喘着粗气,刚要去扶阎氏,低头一看,地上的“男人”竟变了模样——哪是什么青布衫汉子,分明是一头和驴子差不多大的小马,毛色乌黑,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万生愣在原地,手里的刀都忘了放下。阎氏这才缓过神,抖着声音说:“他……他是五通神四郎……他还有同伙,肯定会来报仇的,这可怎么办啊!”
万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吴地人怕得要死的五通神,竟是这种精怪!他冲阎氏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然后吹灭烛火,摸出背上的弓,搭上一支箭,贴着墙角躲在门后——他倒要看看,这些所谓的“神”,到底有什么能耐。
没等多久,院外传来一阵“呼呼”的风声,像是有东西从天上往下落。万生眯着眼盯着门口,就见四五道黑影“啪”地落在天井里,脚步轻得像猫。为首的黑影刚要往正屋走,万生猛地拉开弓,“咻”的一声,箭簇直直射进那人的胸口。黑影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剩下三个黑影又惊又怒,拔出腰间的剑,四处乱砍,嘴里嚷嚷着:“谁在暗处放箭!有种出来!”
万生握着猎刀,贴在门后一动不动——他打了半辈子猎,最懂“以静制动”。果然,一个黑影骂骂咧咧地往门口走,刚跨进门槛,万生猛地探身,猎刀照着他的脖子就砍了下去,黑影连哼都没哼一声,当场倒毙。剩下两个黑影见同伴接连被杀,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院外跑,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万生在屋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确认外面没动静了,才提着刀去敲赵弘的房门。赵弘睡得正浅,听见敲门声,以为是五通神来了,吓得差点钻进床底,直到听见万生的声音,才哆哆嗦嗦地开了门。等赵弘跟着万生到正屋,点上烛火一看,地上除了那匹死马,还有两头黑猪,身上都穿着人的衣服,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哪是什么“五通神”,分明是马精和猪精!
赵家上下这才松了口气,又哭又笑地互相道喜,像是捡回了一条命。可赵弘还是怕,怕跑掉的那两个精怪回来报仇,死活不让万生走,留他在赵家住下。第二天,赵弘让人把那两头猪和马杀了,炖成肉羹,请万生吃——没想到那肉炖出来喷香,比平常吃的猪肉、马肉鲜嫩百倍,连阎氏都忍不住尝了两口,脸色好了不少。
万生杀五通精怪的事,没几天就传遍了吴县。有人说他是天神下凡,有人说他手里的猎刀是辟邪的宝物,那些以前被五通神欺负过的人家,都悄悄往赵家门口递帖子,想请万生去家里住几天,沾沾“福气”。
万生在赵家住了一个多月,吴县再也没出过五通神作祟的事,他觉得没事了,就想辞行回会稽。可刚收拾好行李,就被一个姓周的木商拦住了。周木商在吴县做木材生意,家底厚,就是命苦——他有个独生女,名叫周阿瑶,年方十六七,生得粉雕玉琢,还识得几个字,是周木商的心头肉。可就在半个月前,五通神竟大白天找上门来,化作一个二十多岁的俊美男子,扔下一百两银子,说要娶周阿瑶做妻子,还定了腊月初二的“吉期”,说完就不见了。
眼看日子越来越近,周木商急得满嘴燎泡,全家上下围着阿瑶哭,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谁也不敢得罪五通神。后来听说了万生的事,周木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可又怕万生不肯管闲事,就没敢说实话,只说“久仰万壮士大名,想请您来家里喝杯酒”,硬把万生请到了自己家。
到了周家,周木商摆了满满一桌子好酒好菜,席间频频给万生敬酒,话里话外都透着客气。酒过三巡,周木商忽然拍了拍手,从后屋走出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少女,正是周阿瑶。阿瑶手里端着一杯酒,走到万生面前,屈膝行了个礼,轻声道:“小女阿瑶,谢过万壮士。”
万生愣了——他一个粗人,哪受过这种礼遇?刚要起身避让,周木商按住他的肩膀,红着眼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万壮士,求您救救我的女儿!要是阿瑶被那怪物掳走,我这条老命也活不成了!”
万生最见不得别人哭求,当下一拍桌子,大声道:“周老板快起来!不就是个精怪吗?腊月初二那天,我在你家等着,看我不劈了它!”周木商大喜过望,连忙让人收拾出最好的房间,给万生住下,每天好酒好肉伺候着,就等吉期到来。
腊月初二那天,周家大门上挂着红绸,院里摆着桌椅,看着像办喜事,可下人们一个个都绷着脸,手里攥着木棍、菜刀,紧张得不行。万生坐在正屋的椅子上,手里握着猎刀,眼睛盯着门口,连一口水都没喝。
从早上等到傍晚,太阳都快落山了,也没见那个“五通神”来。周木商心里犯嘀咕:难道那怪物知道万生在这儿,不敢来了?还是已经被万生之前杀怕了,跑了?正想着,就听见房檐上“啪”的一声轻响,像有只大鸟落下来。万生猛地站起身,就见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少年从房檐上跳下来,长得眉清目秀,手里还提着一个锦盒,看样子是来“迎亲”的。
那少年刚进院子,抬头看见正屋门口的万生,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转身就要往房檐上跑。“想跑?”万生大喝一声,拔腿就追了出去。少年跑得飞快,身上冒出一团黑气,像是要往天上飞。万生眼疾手快,猛地把手里的猎刀掷了出去——“唰”的一声,刀光闪过,少年惨叫一声,掉在地上,拖着一条腿往河边跑,黑气跟着他一路飘,没一会儿就不见了。
万生追过去,在地上捡到一只血淋淋的爪子——那爪子足有手掌那么大,指甲又尖又黑,看着不像马,也不像猪,倒像是水里的精怪。他顺着血迹往河边走,血迹一直延伸到河里,被水流一冲,很快就没了踪影。
周木商见万生回来了,连忙跑过来问情况,听万生说那怪物断了一条腿跑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看着万生,越看越喜欢——万生年纪不过三十,为人正直,又有本事,自己的女儿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可比被精怪掳走强百倍。当晚,周木商就把自己的心思跟万生说了,还把之前五通神留下的一百两银子拿出来,当作阿瑶的嫁妆。万生本就觉得阿瑶是个好姑娘,又感念周木商的信任,当下就应了下来。周家连夜张灯结彩,真的办起了喜事,吴县的人听说了,都来道贺,说这是“英雄配美人”。
打那以后,吴地那些被五通神欺负过的人家,都拿着礼物来请万生去家里住——有的住三天,有的住五天,万生也不推辞,走了一家又一家。就这么过了一年多,吴地再没听说过五通神公然作祟的事,万生看着周阿瑶的肚子渐渐鼓起来,知道是时候安定下来,便带着妻子辞了众人,回了会稽老家,开了个小小的猎户铺子,日子过得安稳踏实。而经此一遭,吴下百姓私下都说,原先的“五通”被万生杀的杀、伤的伤,最后只剩“半通”(断了腿的水怪),躲在江里不敢露头,自然再不敢出来害人了。
就在万生在吴县斩妖除怪的那几年,苏州有个叫金生的读书人,表字王孙,生得眉目清俊,写得一手好字,却因家境普通,没考中功名,便受了淮安一位缙绅的请托,到对方家里的园林里设馆教书——说白了,就是给缙绅家的几个幼子当私塾先生。
那园林坐落在淮安城南,依河而建,虽不算阔绰,却也有亭台水榭、花木扶疏。只是园里的屋宇不多,除了缙绅一家住的正院,留给金生的馆舍就在园林西侧的角落,紧挨着一片茂密的槐树林。平日里孩子们放学回家,僮仆们也都回前院伺候,一到夜里,馆舍周围就静得只剩风声和虫鸣,金生常常独自一人对着孤灯枯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难免有些冷清。
崇祯九年的一个秋夜,三更将过,金生刚放下手里的书卷,准备吹灯睡觉,忽然听见房门被人用手指轻轻“叩叩”弹了两下。他心里纳闷——这时候谁会来?僮仆们都在前院,缙绅一家更不会深夜到他这偏院来。他提高声音问:“谁?”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像极了平日里伺候他的小僮:“先生,借个火。”
金生也没多想,起身去开门。可门一推开,他却愣在了原地——门外站着的哪里是小僮,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鬓边簪着一朵浅粉色的珠花,眉眼弯弯,肌肤白得像月下的霜,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青布小褂的婢女,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灯,灯光映得少女的脸庞愈发娇柔。
金生毕竟是读书人,骨子里带着几分谨慎,当即就觉得不对劲——这园子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深夜孤身前来,怕不是什么妖魅?他皱着眉,细细盘问她的来历、住处,语气里满是警惕。少女倒不慌不忙,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声音软绵却带着几分俏皮:“先生是风雅之人,夜里独自枯坐,难道不觉得冷清?我是见先生可怜,不怕夜里露重,来陪先生说说话,解解闷。只是若把我的来历说透了,先生怕是不敢让我进来,我也不敢再来了。”
金生又觉得,这少女看着端庄,倒像是邻村逃出来的大家闺秀,怕是什么家事难言之隐,夜里跑出来避祸。他心里犯了难——自己是个教书先生,若是留一个陌生女子过夜,传出去怕是坏了名声,丢了馆职。他定了定神,对着少女作了个揖,语气诚恳:“姑娘深夜独行,想必有难处。只是我这里是外男居所,多有不便,还请姑娘另寻去处,莫要坏了彼此的名节。”
少女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抬起眼,那双眼睛像含着一汪秋水,轻轻横了他一眼。就这一眼,金生只觉得浑身发麻,神魂都像被勾走了似的,先前的谨慎、顾虑全没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想让这少女留下来。身后的婢女见此情景,轻声笑道:“霞姑,我先回去了。”少女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嗔了婢女一句:“要走便走,偏要把‘霞姑’两个字喊出来,生怕先生听不见?”
婢女笑着跑远了,屋里只剩金生和少女。少女走到桌边坐下,拿起金生刚放下的书卷翻了两页,笑着说:“方才见屋里没人,就带着婢女过来了,没成想她这么嘴快,把我的小字漏给先生听了。”金生这才回过神,走到桌边坐下,心里还是发慌:“姑娘心思这般细腻,却深夜来我这偏院,我总怕……总怕有什么祸事找上门来。”少女抬眼看他,眼神柔和了些:“先生放心,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我的底细。我断不会坏了你的名声,也不会给你惹麻烦,只管安心便是。”
那天夜里,少女留在了馆舍。金生帮她宽衣时,见她手腕上戴着一只金钏,钏上串着几颗红色的火齐珠,还嵌着两粒圆润的明珠,夜里不用点灯,那明珠竟能发出淡淡的光,把整个屋子照得朦朦胧胧。金生心里更惊了——这样的宝贝,寻常人家哪会有?他越发觉得这少女不一般,可话到嘴边,又被少女的眼神堵了回去。后来几次,少女走的时候,金生悄悄跟在后面,想看看她到底住在哪里。可刚走出馆舍的门,少女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手腕上的明珠忽然暗了下去,周围的槐树林枝叶茂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金生走了几步就迷了方向,只能悻悻地回去。
日子久了,金生和少女倒也生出几分情意,夜里她常来陪他读书、说话,白日里便不见踪影,金生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相处,不再追问她的来历。直到那年冬天,金生要去河北探望一个远房亲戚,临行前,他戴着一顶新买的竹笠,骑着一头毛驴上路。走到半路,竹笠的系带忽然断了,风一吹,笠檐就往下掉,他只能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按着竹笠,走得磕磕绊绊。
到了黄河边,金生雇了一艘扁舟渡河。船刚到河中央,一阵大风刮过来,竹笠“呼”地一下被吹走,顺着河水往下漂,眨眼就没了踪影。金生心里可惜——那竹笠是他花了三百文钱买的,刚戴了没几天。等船到了对岸,他正低头叹气,忽然看见天上飘过来一个东西,借着风势转了几圈,稳稳地落在他面前——竟是他那顶丢了的竹笠!他伸手捡起来一看,断了的系带不仅接好了,还缝得整整齐齐,看不出来一点痕迹。
金生心里咯噔一下——这分明是霞姑做的!他回到淮安的馆舍,夜里霞姑来的时候,他把竹笠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语气里满是疑惑。霞姑只是坐在桌边,手里拨弄着茶杯,淡淡笑着,一句话也不说。金生忍不住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神仙?你要是实话说了,我心里也踏实,不用总这么疑神疑鬼的。”霞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委屈:“夜里冷清,我看你孤单,才来陪你解闷,自认为没做错什么。就算我能帮你找回竹笠,也是因为心里有你,想对你好。你这么追问,难道是想跟我断绝往来?”金生见她动了气,连忙摆手道歉,再也不敢提追问来历的事。
又过了几个月,金生的外甥女嫁到了苏州乡下,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外甥女被五通神缠上了。那五通神化作一个中年男人,夜夜都去外甥女的房里,把她折腾得日渐消瘦,婆家吓得不敢出声,外甥女的父母更是急得团团转。金生心里惦记着这事,却没敢跟别人说——一来怕传出去坏了外甥女的名声,二来他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像万生那样提刀去斩妖。
后来跟霞姑相处得越来越近,心里的话也藏不住了,便把外甥女的事跟她说了,语气里满是愁绪:“那怪物实在可恶,可我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连去看看都不敢,更别说救她了。”霞姑听了,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片刻:“这种东西,我父亲倒是能驱得走。只是……我怎么好意思因为情人的私事,去跟父亲开口?”金生知道有希望,连忙抓住她的手,哀求道:“霞姑,算我求你了,我外甥女才十八岁,再这么折腾下去,命都要没了。你要是有办法,千万帮帮她。”
霞姑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心软了,叹了口气:“罢了,这事也不难。只是我不能亲自去,得让婢女跑一趟。那些五通精怪,说到底都是我家的奴隶,要是被我碰着一根手指头,都是天大的耻辱,传出去我父亲也饶不了我。”金生连连道谢,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第二天夜里,霞姑来的时候,跟他说:“我已经让婢女往江南去了。她年纪小,力气也弱,怕是没法直接杀了那怪物,能把它赶跑就不错了。”
到了第三天夜里,金生刚躺下,就听见房门被轻轻叩响,声音急促。他连忙起身开门,只见霞姑的那个婢女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身上还沾着些泥土。金生赶紧把她让进来,霞姑也从里屋走出来,急忙问:“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婢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没抓住那东西,不过我把它‘宫’了,以后再也不能作恶了。”
金生和霞姑都愣了,连忙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婢女坐下喝了口茶,慢慢说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去先生你的老家,走了半天才知道不是,绕了点路才到表姑娘的婆家。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表姑娘家的灯还亮着,我悄悄进去一看,表姑娘坐在灯下发呆,像是睡着了似的。我怕她被那怪物伤着,就先把她的魂收进一个瓦罐里,盖严实了。没过多久,那怪物就来了,刚进房门就退了出去,嘴里嘀咕:‘怎么有活人的气息?’它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又进屋了。我故意装作迷路的样子,坐在墙角不动。它掀开表姑娘的被子要往里钻,忽然又跳起来,喊着:‘怎么有兵器的味道?’我本来不想碰那脏东西,可怕它再折腾表姑娘,就趁它不注意,伸手抓住它的要害,一刀阉了。那怪物惨叫一声,化作一股黑烟跑了。我赶紧把瓦罐打开,把表姑娘的魂放回去,见她醒了,我就回来了。”
金生听得又惊又喜,对着婢女连连道谢。霞姑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嘴角也露出了笑意,只是没多说什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就带着婢女走了。
本以为这事过后,日子还能像以前一样——夜里霞姑来陪他,白天他教书度日。可没想到,从婢女回来那天起,霞姑就再也没来过。金生心里慌得厉害,夜里坐在孤灯旁,总觉得馆舍里空得吓人,他去槐树林里找过,去河边等过,都没见到霞姑的影子,时间久了,也渐渐死了心,只当她是厌倦了,走了。
转眼到了岁暮,缙绅家的孩子放了年假,金生也该收拾行李回苏州老家了。就在他把书卷、衣物都装进箱子里,准备第二天动身的时候,房门又被轻轻叩响了。他心里一动,连忙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他惦记了半个多月的霞姑。
金生又惊又喜,连忙拉着她的手进屋,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这么久不来看我,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你生气了?”霞姑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咱们相处了一整年,如今要分开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听说你要收拾东西回家,我才偷偷跑来看你,跟你说一声再见。”
金生心里一沉,连忙问:“你要走?去哪里?能不能跟我一起回苏州?我家里虽然不富裕,却也能养得起你。”霞姑摇了摇头,眼里泛起了水光:“我不能跟你走,这里面的难处,我没法跟你说。如今跟你告别,也不想再瞒你了——我其实是黄河金龙大王的女儿,因为前世跟你有缘分,才瞒着父亲,来陪你这一年。之前让婢女去江南收拾那五通精怪,没成想事情传了出去,江湖上都在说,金龙大王的女儿,为了情人去阉了五通神。我父亲知道后,觉得这是天大的耻辱,气得要杀了我。幸好婢女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说都是她擅自做主,我父亲的气才消了些,最后打了婢女一百大板,把她关了起来。现在我走一步路,身边都跟着好几个保母盯着,这次能跑出来见你一面,已经是偷偷找了个空隙,好多话想跟你说,却没机会说透,你说我能怎么办?”
说完,霞姑转身就要走,金生连忙拉住她的衣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不想让你走,咱们就不能再见面了吗?”霞姑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声音软了下来:“你别难过,三十年之后,咱们还能再见面。”金生苦笑道:“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再过三十年,就是六十岁的老头子,头发白了,牙也掉了,到时候你见了我,怕是都认不出来了。”霞姑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龙宫里面没有白发老人,就算有,也能保持年轻的模样。再说,人的寿命长短,本就不在容貌,若是只想留住年轻的样子,其实也容易得很。”她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支笔,在金生的书卷封面上写了一个方子,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再也没回头。
金生回到苏州老家后,没过多久,外甥女的婆家就派人来报信,说外甥女好了——那天夜里之后,外甥女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时只记得有人把她放进一个罐子里,再醒来,床褥上沾着些血,可那缠人的五通神,却再也没来过。家里人都觉得奇怪,追问金生是不是请了什么高人。金生想起霞姑的话,不敢把龙宫女儿的事说出来,只含糊道:“之前我去黄河边的时候,求过河伯,许是河伯显灵,帮了咱们。”家里人听了,都对着黄河的方向祭拜,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金生照着霞姑写的方子调理身体,六十多岁的时候,容貌还像三十岁出头的人,头发黑亮,眼神清亮,一点都不像个老人。有一天,他要去淮安探望老朋友,坐着船渡黄河。船行到河中央,他忽然看见上游飘过来一片荷叶,大得像一张桌子,荷叶上坐着一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女子,鬓边簪着浅粉珠花,正是霞姑。
金生又惊又喜,不顾船夫的阻拦,纵身从船上跳了下去,朝着荷叶游过去。刚碰到荷叶的边缘,荷叶忽然开始变小,霞姑对着他笑了笑,他也伸手去抓她的手——可荷叶变得越来越小,从桌子大,变成盘子大,再变成铜钱那么小,最后“噗”地一下,融进黄河水里,不见了。金生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被船夫拉回船上,手里什么都没抓住,只觉得袖子上,还沾着一丝淡淡的荷香。
后来有人说,金生遇到龙女的事,和赵弘、万生遇到五通神的事,都是明末崇祯年间的真事,只是没人知道哪个在前,哪个在后。若是金生的事发生在万生斩妖之后,那吴地只剩“半通”(断腿的水怪),又被龙女的婢女阉了要害,自然再也不敢出来害人——想来,江南后来的太平,一半是万生的刀劈出来的,一半,也是这龙女霞姑悄悄护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