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县的秋老虎总比别处赖得更久些,入了九月,日头依旧毒得能晒裂青砖。吴木欣背着药箱从城外问诊回来,刚拐进巷口就见邻居家的孩子举着竹竿追打一群麻雀,竹梢划破空气的脆响里,混着几声格外嘶哑的鸦鸣。他下意识顿住脚,抬头往天上望——万里晴空里连朵云絮都没有,那叫声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股说不出的沉郁。
这年吴木欣刚过而立,在县城南头开了家“木欣堂”药铺,为人谦和,医术也还算过得去,街坊邻里有个头疼脑热都爱找他。他祖籍本不是长山,十年前随父亲从苑城迁来,至今还跟苑城的旧友有书信往来,其中往来最密的,便是史乌程。
史乌程比吴木欣年长五岁,在苑城做着绸缎生意,家底殷实,性子却不似一般商人那般市侩。两人年轻时都爱读些杂记野史,常凑在一处讨论文中典故,一来二去便成了知己。去年冬天史乌程还托人给吴木欣捎过一坛苑城特产的青梅酒,说是埋在院里老槐树下存了三年的陈酿,吴木欣至今还剩小半坛,想着等年底去苑城时再跟他共饮。
可这日的鸦鸣总让吴木欣心里发慌,他回到药铺刚把药箱放下,就见小伙计捧着封信跑进来:“掌柜的,苑城来的信,说是史老爷家的人亲自送来的。”
吴木欣心里“咯噔”一下,忙接过信。信封是史乌程家常用的米黄色宣纸,封蜡却有些歪斜,显然写信人当时心绪不宁。他拆开信纸,入眼的字迹却不是史乌程惯常的遒劲小楷,而是他妻子周氏的娟秀字体,只是笔画间满是颤抖:“木欣贤弟亲启,家夫乌程自上月望日起,言行异于常时,今有一事相告,恐需贤弟速归苑城一聚……”
信里说,史乌程自八月十五那天见过一只停在屋顶的乌鸦后,就断定自己寿数将尽,还跟家里人说“这是夫人派来的鸟使召我回去”,要家人赶紧准备后事,甚至精确到了九月十二那天会离世。周氏起初只当他是中了暑气胡言乱语,可史乌程接下来的日子里,竟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家事,把铺子的账目、田产的地契一一清点清楚,连自己棺木的材质、葬礼的流程都交代得明明白白,那神情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
“……家夫言出必行,近来日渐消瘦,却执意不肯请医。贤弟与他相交最深,或能劝他回心转意。若贤弟得空,盼速归苑城。”信的末尾,周氏的字迹已经洇开了几处墨痕,想来是写信时落了泪。
吴木欣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白。他与史乌程相识多年,深知对方从不是信鬼神之说的人,怎么会突然因为一只乌鸦就认定自己要死?可周氏在信里的语气焦急又恳切,不似有假。他思忖片刻,当即嘱咐小伙计看好药铺,自己则去后院收拾了个小包袱,又把那半坛青梅酒也装上——若是史乌程真的病了,或许见了这酒能开心些。
第二日天还没亮,吴木欣就雇了辆马车往苑城赶。长山到苑城有百余里路,马车走得慢,等他到史乌程家门前时,已是九月初十的傍晚。
史府的大门虚掩着,门口挂着的两盏红灯笼不知为何被换成了素色的纸灯,风一吹,灯影摇晃,透着股萧瑟。吴木欣推门进去,院里静得出奇,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麻雀都不见了踪影。他往里走了几步,就见周氏正坐在廊下缝补孝布,手里的针线走得又快又急,指节都泛了白。
“周嫂子。”吴木欣轻唤了一声。
周氏猛地抬头,见是他,眼圈瞬间就红了:“木欣,你可算来了。快,乌程在书房里,这两天除了吃饭,就一直待在里头。”
吴木欣跟着周氏往书房走,路过天井时,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屋顶——青灰色的瓦片排列整齐,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晃动,却不见半只鸟的影子。他心里的疑惑更甚,刚要开口问,就听见书房里传来史乌程的声音:“是木欣来了吧?进来吧。”
推开门,史乌程正坐在书桌前看书,手里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搜神记》。他比去年冬天瘦了不少,颧骨微微凸起,脸色也有些苍白,可眼神却很清亮,见吴木欣进来,还笑着招了招手:“木欣,坐。我就知道你会来。”
吴木欣在他对面坐下,刚要开口劝他请医,就见史乌程先开了口:“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因为一只乌鸦就说自己要死?”
吴木欣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乌程兄,你向来不信这些……”
“以前不信,可那天见过那只鸟后,我就信了。”史乌程放下书,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着,“八月十五那天下午,我在院里看书,忽然听见屋顶上传来‘呱呱’的叫声,声音特别哑,不像是寻常的乌鸦。我抬头一看,就见一只黑鸦站在屋脊上,正盯着我看。那眼神……不像是鸟的眼神,倒像是人的,透着股熟悉。”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小时候听我娘说,人快不行的时候,阴间会派‘鸟使’来召魂,那鸟通人性,会盯着要带走的人看。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忽然就明白了——那是我娘来召我了。”
吴木欣皱起眉:“乌程兄,那或许只是巧合。你这两天身子不舒服,或许是中暑了,我给你把把脉,开两副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说着就要去拿药箱。
“不用。”史乌程摆了摆手,语气很坚定,“我的身子我清楚,不是病了,是时候到了。那天见过那只乌鸦后,我就知道自己活不过九月十二。这些天我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铺子交给我侄子打理,田产留给孩子们,也没什么牵挂了。”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锦盒,推到吴木欣面前:“这里面是我收藏的几方砚台,都是早年淘来的,你爱书法,这个就送给你了。还有,我埋在院里老槐树下的那坛青梅酒,本来想等你年底来喝,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你回头自己去挖出来吧。”
吴木欣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劝。他知道史乌程的性子,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绝不会轻易改变。
接下来的两天,吴木欣一直待在史府,白天陪着史乌程说话,晚上就住在客房里。史乌程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除了偶尔会咳嗽几声,看不出半点病危的样子。可他每天都会在日落时分去院里站一会儿,抬头往屋顶上望,像是在等什么。
九月十二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吴木欣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开门一看,是史府的管家,脸色惨白:“吴先生,不好了,老爷他……他说自己快不行了,让我们赶紧准备。”
吴木欣心里一紧,跟着管家往史乌程的卧房跑。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史乌程的声音:“木欣来了吗?让他进来。”
卧房里,史乌程躺在床上,呼吸已经有些微弱,周氏正跪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哭个不停。他见吴木欣进来,吃力地抬了抬手:“木欣,我没骗你吧……时间到了。”
“乌程兄!”吴木欣快步走到床边,刚要说话,就见史乌程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看向窗外:“你听,它来了。”
吴木欣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就见一只黑鸦正落在窗台上,“呱呱”地叫了两声,声音还是那么嘶哑。史乌程看着那只乌鸦,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也垂了下去。
周氏的哭声瞬间大了起来,管家忙出去安排人报丧。吴木欣站在床边,看着史乌程的遗容,又看了看窗台上的那只黑鸦——它还站在那里,盯着史乌程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展开翅膀,慢悠悠地飞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史府里忙得不可开交,搭灵堂、请和尚念经、通知亲友……吴木欣帮着周氏打理后事,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只黑鸦。他问过府里的下人,都说自从九月十二那天后,就再也没见过那只鸟。
出殡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五。那天清晨,天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小雨。送葬的队伍从史府出发,往城外的祖坟走去。吴木欣走在队伍前面,手里捧着史乌程的灵位,刚走出城门,就听见头顶上传来“呱呱”的叫声。
他抬头一看,就见一只黑鸦正盘旋在队伍上空,翅膀被雨水打湿,却飞得很稳。那正是九月十二那天落在史乌程窗台上的那只乌鸦!
队伍继续往前走,那只黑鸦就一直跟着,飞得不快不慢,始终保持在灵柩上方。送葬的人都惊呆了,纷纷抬头看,嘴里小声议论着,有老人说:“这是鸟使来送行了,史老爷走得安详。”
灵柩是用槥车拉着的,车轮在泥泞的路上碾出深深的车辙,走得很慢。那只黑鸦就随着槥车的速度,缓缓地飞着,从苑城的城门一直飞到城外的祖坟。
到了坟地,工匠们已经挖好了墓穴。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灵柩放入墓穴,开始填土。吴木欣站在墓边,看着那只黑鸦落在旁边的一棵松树上,静静地盯着墓穴的方向。
等坟头堆好,周氏带着孩子们跪下磕头时,那只黑鸦忽然叫了两声,声音比之前清亮了些,然后展开翅膀,朝着远处飞去。吴木欣看着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层里,心里忽然就明白了——史乌程说的是真的,那只乌鸦,真的是来召他的鸟使。
葬礼结束后,吴木欣在史府待了两天,帮着周氏处理完剩下的事,才准备回长山。临走前,他按照史乌程的嘱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挖出了那坛青梅酒。酒坛打开,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他倒了两杯,一杯洒在史乌程的灵前,一杯自己喝了下去。
酒液入喉,带着股淡淡的酸涩,又透着股甘甜。吴木欣望着空荡荡的天井,忽然想起小时候跟史乌程一起在院里爬树、掏鸟窝的日子,眼眶忍不住红了。
回长山的路上,马车路过一片树林,又听见了鸦鸣。吴木欣抬头一看,几只黑鸦正站在树枝上,朝着他的方向叫着。他忽然不觉得害怕了,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或许,这世间真的有“鸟使”,会带着逝去的人,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后来,吴木欣把史乌程送给他的砚台摆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每次写字时,看到那方砚台,就会想起史乌程坐在书房里看书的样子。他也常常跟人说起史乌程的事,有人说他是胡编乱造,也有人说确有其事,可吴木欣从不辩解——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只乌鸦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坦然面对生死的平静。
又过了几年,吴木欣去苑城办事,特意绕到史乌程的坟前看看。坟上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旁边的松树也比之前粗了不少。他站在坟前,刚要说话,就听见头顶上传来“呱呱”的叫声。抬头一看,一只黑鸦正站在松树枝上,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依旧清亮。
吴木欣笑了笑,对着黑鸦拱了拱手:“乌程兄,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吗?”
黑鸦叫了两声,展开翅膀,朝着远处飞去。吴木欣望着它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天际,才转身离开。风穿过树林,带来阵阵松涛,像是史乌程的笑声,又像是那只乌鸦的叫声,在耳边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