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县城往南走二十里,有个李家村。村子依着一道缓坡铺开,坡上栽满了老槐树,到了春夏之交,细碎的白花瓣能把村口的青石板路盖得像铺了层雪。村里的李姓是大姓,其中一户院门上挂着块褪了色的“国学生第”木匾,便是李檀斯的家。
李檀斯年方三十五,生得面白无须,中等身材,平日里总穿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得发亮也舍不得换。他是李家村少有的读书人,虽说没考中举人进士,可凭着国学生的身份,在村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除了帮人写写书信、断断邻里纠纷,大多时候都待在自家那间堆满书的西厢房里,要么读《论语》,要么品茗赏玩旧砚台,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这年秋老虎来得凶,入了九月,日头还是毒得能晒褪人一层皮。这天午后,李檀斯刚在西厢房里把《朱子语类》翻到第三卷,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他放下书,起身推开房门,见是同村的王秀才来了。
“檀斯兄,今日天朗气清,不如到村口老王家的酒肆喝两盅?”王秀才手里摇着把破蒲扇,额头上满是汗珠,“我昨日得了两斤高粱酒,据说还是从淄川那边运来的,烈得很!”
李檀斯本就有些乏了,听王秀才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致。他回身进屋取了块碎银子揣在怀里,又嘱咐管家李忠把院子里的晒谷场照看仔细,随后便跟着王秀才往村口走去。
村口的酒肆是老王头开的,就两间土坯房,门口搭了个凉棚,棚下摆着四张方桌。此时凉棚下已经坐了两桌人,都是村里的闲汉,正光着膀子划拳喝酒,喧闹声老远就能听见。老王头见李檀斯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酒壶迎上来:“李相公,您可是稀客!快,里面坐,里面凉快!”
李檀斯笑着摆了摆手:“不用,就坐外面吧,透透气。”说着便拉着王秀才在靠槐树的一张空桌旁坐下。老王头麻利地端上两副碗筷,又拎来一坛酒,“咕咚咕咚”给两人各倒了一碗。酒液呈琥珀色,凑近一闻,一股浓烈的酒香直往鼻子里钻。
“这酒确实不错。”李檀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喉咙滑到肚子里,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王秀才也跟着喝了一口,砸了砸嘴:“可不是嘛!我昨日喝了半碗,头都晕乎乎的,今日特意来请你一起尝尝。”
两人边喝边聊,从四书五经聊到村里的新鲜事,不知不觉间,一坛酒就见了底。王秀才还要再叫一坛,李檀斯却摆了摆手:“不了,再喝就醉了,家里还有些事要处理。”说着便起身要结账。
就在这时,凉棚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个村民围着一个老妇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那老妇人姓李,村里人都叫她李媪,年纪约莫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平日里总爱穿着件灰布褂子,走起路来慢悠悠的。不过这李媪有个怪毛病,时常会突然昏迷过去,醒来后就说自己去了阴间,帮阎王爷跑腿,村里人都叫她“走无常”。
“李媪,你又去哪儿了?”一个村民笑着问道,“是不是又帮阎王爷勾魂去了?”
李媪喘着粗气,脸上满是疲惫,她扶着一棵老槐树,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别提了,今夜可累死我了!我跟另一个无常,抬着咱们村的檀老,往淄川柏家庄去投生,那檀老的身躯重得很,压得我胳膊都快断了!”
这话一出,凉棚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李檀斯,眼神里满是好奇和探究。李檀斯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李媪,你这话说得也太荒唐了!我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喝酒,怎么就成了要投生的人了?”
王秀才也跟着附和:“就是啊,李媪,你是不是又糊涂了?檀斯兄明明就在这儿,怎么可能去投生?”
李媪急了,她指着李檀斯,语气十分肯定:“我没糊涂!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檀老!阎王爷亲自吩咐的,让他今夜子时投生到淄川柏家庄的一个新门里,错不了!”
众人听了,有的觉得好笑,有的则半信半疑。一个年长的村民说道:“李媪,这种事可不能乱说,要是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你咒檀老呢!”
李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没乱说,你们等着瞧,今夜子时一过,檀老肯定会无疾而终!”说完,她便拄着拐杖,慢悠悠地离开了。
李檀斯看着李媪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这李媪,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说着便结了账,和王秀才一起往家走。一路上,王秀才还在打趣:“檀斯兄,你可得小心点,别真让李媪说中了。”李檀斯只是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回到家后,李檀斯觉得有些头晕,便躺在炕上休息。管家李忠端来一碗醒酒汤,他喝了两口,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他没有做任何梦,也没有被任何声音吵醒。
子时刚过,李忠照例起来巡查院子,他路过李檀斯的房间时,见里面没有灯光,便想着进去看看。推开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借着月光,看到李檀斯静静地躺在炕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他心里一惊,连忙上前探了探李檀斯的鼻息,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呼吸。
“老爷!老爷!”李忠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呼喊起来。家里的人听到喊声,纷纷跑了过来。看着李檀斯毫无生气的脸,所有人都惊呆了。好好的一个人,下午还在和人喝酒,怎么说没就没了?
李忠忽然想起了下午李媪说的话,他哆哆嗦嗦地说道:“下午……下午李媪说,老爷要去淄川柏家庄投生,还说老爷会无疾而终……”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难道李媪说的是真的?李檀斯的妻子王氏哭着说道:“不可能,李媪就是个疯子,她的话怎么能信?”可事实就摆在眼前,李檀斯确实无疾而终了,而且时间正好是子时,和李媪说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一早,李忠就按照李媪说的,带着两个家丁往淄川柏家庄赶去。柏家庄离李家村有五十多里路,他们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到了柏家庄。一进村子,他们就打听有没有新盖的院子,村民们指了指村东头的一户人家,说那户人家姓赵,上个月刚盖了新房,昨天夜里还生了个女儿。
李忠等人连忙往村东头走去,到了那户人家门口,只见院门是新刷的红漆,门楣上还贴着“喜气盈门”的红纸条,显然是刚办过喜事。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见李忠等人面生,便问道:“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吗?”
李忠拱了拱手,说道:“我们是长山李家村的,想来问问,您家昨夜是不是生了个女儿?”
中年男子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李忠又问道:“请问您家女儿出生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中年男子想了想,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生下来的时候,哭声特别大,而且眼睛一直睁着,好像能看见东西似的。对了,她的右手手腕上,还有一块淡淡的红印,像个月牙儿。”
李忠等人听了,心里顿时有了谱。李檀斯的右手手腕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月牙形红印!他们连忙把李檀斯无疾而终的事情,以及李媪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这种投生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女儿身上,喜的是自己的女儿竟然是个国学生投生,将来肯定不一般。他连忙把李忠等人请进屋里,还让妻子抱出女儿给他们看。
李忠看着襁褓中的女婴,只见她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又大又亮,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再看她的右手手腕,果然有一块月牙形的红印,和李檀斯的一模一样。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对着女婴拜了拜:“老爷,我们来看您了。”
女婴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竟然对着他笑了笑。中年男子见状,连忙说道:“既然是李相公投生到我家,那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待她,让她读书识字,不辜负她的才华。”
李忠等人又在赵家待了一会儿,叮嘱了一些事情,才起身返回李家村。回到村里后,他们把在柏家庄的见闻告诉了王氏和其他家人。王氏虽然伤心,但也知道这是命中注定,便不再纠结。
后来,赵家果然请了先生教女儿读书识字。那女孩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不到十岁就能背诵《论语》《孟子》,村里人都说她是李檀斯的转世。而李媪“走无常”的事情,也因为这件事变得更加有名,村里人再也不敢把她的话当玩笑听了。
李家村的老槐树依旧年年开花,青石板路上的花瓣落了又铺,铺了又落。只是每当有人路过李檀斯的旧宅,总会想起那个秋日的午后,那个在酒肆里和人谈笑风生的国学生,以及他投生淄川柏家庄的离奇故事。而这个故事,也成了长山一带流传最广的奇闻,一代又一代地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