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七年秋,胶东半岛的雨下得格外绵密。东山脚下的和庄村被一层薄雾裹着,青石板路缝里钻出的青苔吸足了水汽,踩上去能溅起细碎的水花。郭生背着半旧的书箧,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歇脚时,裤脚已经湿了大半,贴在小腿上凉得发僵。
书箧里裹着他仅有的家当:一本泛黄的《论语集注》,两支狼毫笔,一方裂了细纹的端砚,还有妻子连夜缝的棉布袜。他本是县城里的秀才,去年秋闱落第后,馆主嫌他授课沉闷,便寻了由头辞了他。如今能在和庄谋个设帐的差事,全靠远房表舅搭桥——庄里的乡绅们念着族中子弟该识些字,又听说他是正经秀才出身,便凑了束修请他来。
“郭先生,这边走!”村口的王老汉撑着油纸伞迎上来,伞骨是竹制的,边缘磨得发亮。他嗓门洪亮,震得伞面上的雨珠簌簌往下掉,“书室早收拾妥当了,就在庄东头的老院,离各家都近,孩子们上学方便。”
郭生跟着王老汉往庄里走,青石板路蜿蜒着穿过一片片菜园。白菜刚卷心,叶子上沾着泥点;萝卜缨子绿油油的,从竹篱笆缝里探出来。偶尔能看见农妇挎着竹篮从屋里出来,见了王老汉便停下打招呼,目光落在郭生身上时,带着几分好奇。和庄不大,拢共三十来户人家,多是王姓同族,外来的先生自然成了新鲜事。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那处老院。院墙是用碎石垒的,墙头爬着拉拉秧,叶子上的倒刺勾住了郭生的衣角。院门是两扇旧木门,漆皮早已剥落,门楣上还贴着去年的春联,红纸褪成了淡粉色,字迹也模糊不清。推开院门时,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像是老人咳嗽。
院里有棵老枣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叶子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着。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四条石凳,石桌上还留着孩子们刻的歪歪扭扭的“王”字。书室就在院子北屋,三间青砖瓦房,窗户糊着毛边纸,纸缝里塞着稻草,想来是为了挡风。
“先生您看,这北屋三间,东边这间当书室,西边两间您住,都拾掇干净了。”王老汉推开东屋的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摆着六张矮桌,每张桌子配着一条长凳,都是新打的,木头茬子还没磨平。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孔子像,是村里画匠画的,颜色有些发暗,但眉眼间还算庄重。
郭生点点头,心里算是踏实了些。他放下书箧,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就是院子的南墙。墙根下搭着个简陋的棚子,棚子上盖着茅草,隐约能看见里面堆着些干草,还有一股淡淡的牛粪味飘过来。
“那是庄里的牛栏,”王老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挠了挠头,“原先在村西头,去年冬天雪大压塌了棚子,就挪到这儿了。您放心,就一头老黄牛,温顺得很,不吵人。”
郭生“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他知道乡村里的条件有限,能有间遮风挡雨的书室,已经算是不错了。只是那牛栏离书室太近,气味怕是难免,不过想着忍忍也就过去了,毕竟束修给得还算丰厚,足够养活远在县城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第二日天刚亮,郭生就起了床。他推开房门,院里的雨已经停了,老枣树上的水珠顺着叶子往下滴,砸在石桌上发出“嗒嗒”的声响。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比县城里的煤烟味好闻多了。他打了桶井水,洗漱完毕,便坐在石桌旁翻看《论语》,等着孩子们来上课。
辰时刚过,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郭生抬头看去,只见六个半大的孩子跟着两个妇人走了进来。孩子们穿着打补丁的棉袄,有的拖着鼻涕,有的手里还攥着半个红薯,见了郭生,都怯生生地停下脚步,躲在妇人身后。
“这是郭先生,往后你们就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可得听话。”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拉着身边的孩子往前推了推,那孩子约莫七八岁,留着锅盖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郭生,手里的红薯还在往下滴糖水。
另一个妇人则对着郭生拱手道:“先生,这几个孩子都是第一次进馆,不懂规矩,您多担待。要是顽劣了,您该罚就罚,别客气。”
郭生站起身,笑着点点头:“诸位放心,我会好好教孩子们的。”
妇人们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离开。孩子们看着郭生,还是有些拘谨,你推我搡地不肯往前走。郭生见状,从书箧里拿出几块糖——那是妻子特意给他装的,让他哄孩子用的——分给孩子们,“都别站着了,进屋上课吧。”
有了糖的诱惑,孩子们顿时放松了些,跟着郭生进了书室。郭生让他们按年龄大小坐下,最大的孩子叫王福,已经十岁了,个子比其他孩子高出一截,据说是家里想让他认些字,将来能去县城的杂货铺当伙计;最小的叫王小丫,才六岁,是庄里唯一的女孩,她娘说“女孩子也该识几个字,免得将来被人骗”。
第一堂课,郭生先教他们认“天地人”三个字。他握着王小丫的手,教她在纸上写“天”,笔尖划过毛边纸,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王小丫学得认真,小脸上满是专注;王福则有些坐不住,时不时地往窗外瞟,像是在惦记着什么。
转眼到了巳时,郭生让孩子们休息片刻,去院子里活动活动。话音刚落,王福就第一个冲了出去,其他孩子也跟着跑了出去,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郭生坐在书室里喝茶,刚喝了两口,就看见王小丫跑了进来,小脸憋得通红:“先生,我要去厕所。”
郭生指了指院外:“厕所就在南墙外的牛栏旁边,你快去快回。”
王小丫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郭生接着看书,可过了约莫一刻钟,还没见王小丫回来。他心里有些纳闷,便起身走到院门口,往南墙那边看。只见牛栏旁边的厕所棚子静悄悄的,没见人影。
“王小丫!”郭生喊了一声,没人回应。他正准备过去看看,就看见王小丫从棚子后面跑了出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头发上还沾着几根草屑。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郭生皱着眉头问。
王小丫低着头,抠着衣角,小声说:“先生,我在厕里腾云了。”
郭生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腾云?”
“就是飞起来了!”王小丫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蹲在那儿,忽然觉得身子轻了,飘起来离地面好高,能看见墙头上的草呢!”
郭生觉得好笑,这孩子定是在外面贪玩,编了个谎话来搪塞。他没再多问,只是叮嘱道:“以后不许在外面贪玩,快去跟其他孩子一起玩。”
王小丫点点头,跑开了。郭生回到书室,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孩子的玩笑话。可接下来的几天,他发现越来越多的孩子去厕所要花很长时间,问起来,都说“在厕里腾云”。
这天上午,王福去厕所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郭生心里有些生气,这孩子本就坐不住,现在还学会撒谎了。他起身走到院门口,没有直接喊王福,而是悄悄绕到南墙根下。
南墙不高,也就一人多高,墙头长满了杂草。郭生踮着脚,往厕所棚子里看。只见王福蹲在厕所里,背对着他,身子微微晃动着。郭生正准备喊他,忽然看见王福的身子慢慢往上抬,离地面越来越高,最后竟悬在了半空中,离地面有二三尺远!
郭生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手紧紧攥着墙头上的草,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他的手心。他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王福的双脚确实没沾地,就那样悬在半空,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一样。过了一会儿,王福的身子又慢慢往下落,轻轻落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郭生站在墙根下,心还在“怦怦”直跳。他刚才看得真切,王福确实是悬在空中,不是孩子的玩笑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厕所里有什么古怪?
接下来的几天,郭生特意留意着孩子们去厕所的情况。他发现每个孩子去厕所时,都会有片刻的悬空,只是时间长短不同,有的几息就落下来,有的能悬半盏茶的工夫。他越想越觉得奇怪,这和庄的厕所里,难不成真有什么能让人“腾云”的东西?
这天下午,孩子们都放学回家了。郭生吃过晚饭,趁着天还没黑,拿着一盏煤油灯,悄悄走到南墙根下的厕所旁。厕所是用泥土和茅草搭的,里面很简陋,只有两个土坑,坑边铺着几块石板。郭生举着煤油灯,仔细地打量着厕所里的一切——土坑旁边的墙壁是靠着山的石壁,石壁上长满了杂草和青苔,有的地方还渗着水珠。
他沿着石壁慢慢走,手指轻轻拂过石壁上的青苔,忽然触到一处缝隙。那缝隙约莫有手指宽,藏在杂草后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郭生拨开杂草,把煤油灯凑过去,往里照了照。
灯光下,他看见缝隙里蜷缩着一个东西,浑身覆盖着暗绿色的鳞片,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心里一紧,慢慢把灯举得更高,那东西的头慢慢抬了起来——竟是一个蛇头!蛇头比洗脸的铜盆还要大,两只眼睛像两颗黑色的琉璃珠,冷冷地盯着他。
郭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煤油灯差点掉在地上。他定了定神,又仔细看去,只见那蛇的身子藏在石壁的缝隙里,看不到尽头,但露出的部分已经有水桶那么粗。它正微微张着嘴,似乎在吸气,而每当它吸气时,郭生都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微微流动。
“原来如此……”郭生恍然大悟。孩子们之所以能“腾云”,定是这大蛇吸气时产生的吸力,把孩子们的身子托了起来。这蛇藏在石壁缝隙里,不知多少年了,怕是因为身子太粗,钻不出来,只能靠吸气捕捉猎物。
郭生不敢再多看,拿着煤油灯匆匆跑回书室。他坐在椅子上,手还在发抖——活了三十多年,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蛇。这蛇要是出来伤人,整个和庄都要遭殃。
第二天天刚亮,郭生就去找了庄里的族长王老爷子。王老爷子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但精神矍铄,平日里庄里的大小事都由他做主。郭生把自己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王老爷子听完,脸色顿时变了。
“竟有这种事?”王老爷子皱着眉头,手指轻轻敲着桌子,“那牛栏原先在村西头,去年冬天挪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那石壁不对劲,总觉得夜里有动静,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蛇!”
“老爷子,这蛇要是不除,迟早要出事。”郭生急道。
王老爷子点点头,当即让人去召集庄里的壮丁。不到半个时辰,二十多个壮丁就聚在了老院门口,手里拿着锄头、镰刀,还有人扛着柴火。
“大伙儿听着,这厕所后面的石壁里藏着一条大蛇,比水桶还粗,要是不除掉,咱们庄里的孩子、牲口都要遭殃!”王老爷子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今天咱们就把这蛇烧死在里面,绝不能让它出来害人!”
壮丁们听了,都有些害怕,但看着身边的族人,又鼓起了勇气。几个壮丁拿着柴火,绕到南墙根下,把柴火堆在石壁的缝隙旁。王福的爹拿着火把,深吸一口气,把火把扔了过去。
“轰”的一声,柴火瞬间烧了起来,火苗顺着缝隙往里钻,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郭生站在远处,能听见石壁里传来“滋滋”的声音,还有蛇的嘶叫声,那声音尖锐刺耳,让人头皮发麻。
火苗烧了半个时辰,才渐渐小了下去。壮丁们拿着锄头,小心翼翼地扒开石壁上的石头。忽然,一块大石头“哗啦”一声掉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蛇——蛇已经被烧死了,身体蜷缩着,暗绿色的鳞片被烧得发黑,散发着焦臭味。蛇的身子确实不长,也就丈余,但粗得惊人,真的像一口巨桶。
“这蛇怕是在里面蛰了好些年了,身子长不开,才这么粗。”王老爷子看着蛇的尸体,叹了口气。
壮丁们把蛇的尸体拖出来,埋在了后山。郭生看着被烧毁的石壁,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从那以后,孩子们去厕所再也没有“腾云”的怪事了,书室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转眼到了年底,郭生拿着束修,准备回县城过年。孩子们拉着他的衣角,舍不得他走;庄里的人也提着鸡蛋、红薯,送到他手里。郭生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暖暖的——在和庄的这半年,虽然经历了“腾云”的怪事,但也感受到了乡村的淳朴和温暖。
“先生,明年您还来吗?”王小丫仰着小脸问。
郭生笑着点点头:“来,明年开春我就来,接着教你们读书识字。”
他背着书箧,走在和庄的青石板路上,老槐树下的青苔还是那么绿,菜园里的白菜已经收割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远处的东山被一层薄雾笼罩着,像是一幅水墨画。郭生回头看了一眼和庄,心里想着,明年再来时,一定要给孩子们多带些书,让他们知道更多外面的世界。
多年后,郭生考取了功名,去外地做官,但他始终记得在和庄的那段日子,记得那棵老枣树,记得书室南墙下的蛇,记得孩子们说的“厕中腾云”——那是他人生中一段奇特而温暖的回忆,永远刻在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