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暮春,总裹着股甜腻的风。西市旁的“醉月楼”里,五个书生正围着临窗的方桌推杯换盏,酒液晃出杯沿,滴在描金的桌布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
穿绿袍的李生最是爱闹,手里攥着个酒壶,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要说这世间事,最要紧的还是胆气!想当年我在华阴县,夜里过乱葬岗,磷火飘得跟灯笼似的,我抄起块石头就追,看它们敢不敢跟我较劲!”
他一仰脖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衣襟上也不顾:“那时候同去的仆役吓得腿肚子转筋,我偏要在坟头坐半个时辰,还哼了段《侠客行》——这才叫丈夫!”
穿蓝袍的王生“嗤”了一声,用筷子敲了敲酒碗:“李兄这算什么?去年我在洛阳,撞见三个响马拦路,刀片子亮得晃眼。旁人都缩在马车里不敢出声,我抄起酒壶就砸过去,正砸中那领头的鼻梁,打得他嗷嗷叫!”
他说着拍了拍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据说是他爹从西域带回来的:“胆气这东西,就像这玉佩,得经得住磕碰,才显得出成色。”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吹嘘,角落里忽然响起个细弱的声音,像蚊子哼似的:“若说胆气……我倒也有几分。”
众人一愣,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个姓赵的儒士。这赵生平日里总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磨出毛边也舍不得换,见了谁都低着头,连走路都贴着墙根,此刻却红着脸,攥着酒杯,指节都泛了白。
李生“噗嗤”笑出声,酒壶差点脱手:“赵兄莫不是喝多了?前几日打雷,是谁抱着柱子抖得像筛糠?”
王生也跟着起哄:“就是!上次去曲江池,见着条小蛇,赵兄吓得爬上柳树,还是我们把你抱下来的——这也算有胆气?”
赵生的脸更红了,像是被泼了胭脂,他猛地灌了口酒,酒液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我……我那是没准备……真要遇上事,我……我不怕!”
穿白袍的陈生忽然眼睛一亮,放下筷子道:“有了!我表舅在城南有处老宅,前两年总说夜里闹动静,后来举家搬走,就空锁了。赵兄若敢独自在那儿住一夜,明早我们请你吃醉仙楼的全席,水陆八珍管够,如何?”
这话一出,众人都静了。那处老宅他们都听过,据说巷子深,院子大,夜里风过回廊,呜呜咽咽的像哭,寻常人白天都不敢靠近。
赵生心里“咯噔”一下,酒意醒了大半。他哪是什么有胆气,不过是被酒精烧得昏了头,又被众人一激,话赶话到了这份上。可话已出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怂,以后还怎么在这圈子里混?
他攥紧酒杯,指节发白,硬着头皮拍了拍桌子:“有何不敢?就依陈兄所言。”
李生眼睛瞪得溜圆:“赵兄当真敢去?”
“自然是真。”赵生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不过我得带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那柄长剑。”赵生道,“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防身总够了。”
众人见他说得认真,倒也收了玩笑的心思。王生点头道:“也好,明日我们送你过去,再备些酒肉灯烛,保准让赵兄吃好喝好。”
这一夜,赵生翻来覆去没睡着。他住的小破屋漏着风,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总让他想起陈生说的“闹动静”。他摸了摸床头的长剑——那剑是他爹留下的,剑鞘都磨掉了漆,可他总觉得,握着它,心里能踏实些。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打了个盹,梦里竟都是老宅的影子:朱漆剥落的大门,爬满蛛网的窗棂,还有暗处一闪一闪的……眼睛?
第二日傍晚,陈生带着众人租了辆马车,把赵生送到城南的巷子口。
这巷子确实深,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两旁的墙都塌了半截,露出里面的黄土。风一吹,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往人脚边钻,带着股霉味。
“就是这儿了。”陈生指着巷子尽头的宅院。
赵生抬头一看,心里先凉了半截。那宅院的大门是两扇朱漆木门,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木头,像豁了个口子。门环是黄铜的,锈得发绿,挂着把大铁锁,锁眼都快被锈堵死了。院墙爬满了爬山虎,叶子绿得发黑,几乎要把整个院子都吞进去。
“表舅说,里面就是些旧家具,没什么值钱东西。”陈生边开锁边说,“我们给你备了酒、酱肉、还有你爱吃的胡饼,都在食盒里。灯烛也带了,不够再喊我们,我们就在巷口的茶馆等着。”
众人七手八脚把东西搬进去,又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院子里的景象渐渐清晰:正屋的窗纸破了好几个洞,窗棂歪歪斜斜的;院子角落有口井,井台长满了青苔;墙角堆着些枯枝,像是被风刮来的。
“赵兄还需要什么?”李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尽管开口。”
赵生强装镇定,指了指自己背的长剑:“有它就够了。诸位且回吧,明日一早来接我便是。”
他说得硬气,可手却在发抖,连剑鞘的带子都系不利索。
众人走后,赵生反手锁了大门。“咔哒”一声,锁舌扣上,院子里顿时静得可怕。风刮过窗棂,“呜呜”地响,像是有人在哭;井里传来“滴答”声,不知道是水还是别的什么;远处隐约有狗吠,却衬得这里更死寂。
他不敢在院子里多待,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正屋,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屋里一股尘土味,呛得他直咳嗽。借着油灯的光,他看清了屋里的陈设:一张方桌,四条长凳,墙角立着个旧衣架,上面挂着件褪色的蓝布衫,衫角耷拉着,像只吊死的鸟;墙上挂着幅画,画框都裂了,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只觉得黑乎乎的一团。
赵生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酱肉的香气飘出来,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从背篓里抽出长剑,剑身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这是他唯一的依仗了。
他本想坐在凳上歇会儿,可眼睛一瞟那衣架,总觉得那蓝布衫在动。他索性灭了灯——黑暗里,至少看不清那些吓人的影子。
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带。赵生缩在墙角,双手紧握长剑,耳朵竖得像兔子,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他浑身一激灵。
更夫敲过二更时,他实在熬不住,摸出个胡饼啃了两口。饼太干,噎得他直打嗝,他想找水喝,可又不敢动——总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就在这时,月光忽然亮了些,一道银白的光斜斜地照进窗隙,正好落在墙角的衣架上。
赵生的呼吸猛地停了——他看见衣架的顶端,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
那东西约莫拳头大小,圆圆的,像是……一顶帽子?它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帽檐忽上忽下,像是鸟的翅膀在扇动,还伴随着“哗啦啦”的轻响,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赵生的头皮“嗡”地一下炸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想起乡下老人说的“吊死鬼化形”,说人若是戴着帽子死的,鬼魂就会顶着帽子在原处徘徊……
“不……不可能……”他牙齿打颤,手里的长剑都快握不住了。
可那东西还在动,甚至慢慢顺着蓝布衫往下滑,像是要爬下来!
赵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可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动。他猛地想起手里的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吼一声给自己壮胆,闭着眼睛就往前冲,双手紧握剑柄,胡乱挥了一剑!
“噗嗤——”
剑尖像是砍中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紧接着“咚”的一声,那东西掉在墙上,又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赵生不敢睁眼,背靠着墙大口喘气,心脏跳得像要撞开胸膛。过了好一会儿,周围没了动静,连风声都停了。
他慢慢睁开眼,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过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万一那东西没死透,扑过来咬他怎么办?万一它是来找替身的……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只能死死攥着剑,缩在墙角,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睛盯着门窗的方向,生怕再冒出什么东西来。
这一夜,格外漫长。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赵生的眼皮开始打架。他熬了大半夜,又惊又怕,早已是强弩之末。可他不敢睡,总觉得那黑暗里的东西随时会回来。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吱呀——”一声轻响。
赵生猛地惊醒,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推正屋的门!
他握紧长剑,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果然,又传来“吱呀”声,接着是“砰砰”的撞门声,门栓被撞得“哐当哐当”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外面使劲撞。
“谁?!”赵生颤声喊了一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外面没有回应,只有撞门声越来越响,门板都在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撞开。
赵生吓得魂飞魄散,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衫。他想躲到桌子底下,可双腿发软,刚挪了两步,忽然听见“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喘气。
声音是从靠近地面的地方传来的!
赵生低头一看——只见门板下方的狗窦(以前给狗进出的小洞)里,忽然冒出个毛茸茸的东西!借着微光一看,竟是个脑袋,耳朵耷拉着,鼻子湿漉漉的,正往屋里瞅!
那脑袋的眼睛在暗处闪着光,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嗅什么气味!
“妈呀!”赵生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举起长剑就往狗窦砍去。
可他太紧张了,脚下被凳子腿一绊,“噗通”一声摔在地上,长剑“哐当”一声掉在狗窦旁边,剑尖离那脑袋只有寸许!
赵生吓得浑身发抖,连滚带爬钻进桌子底下,抱着头缩成一团,连看都不敢看。他能听见那“呼哧”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耳边,能闻到一股熟悉的……草料味?
不对,草料味?
他正愣神,忽然觉得那东西在舔他的鞋!湿漉漉的,带着股温热!
“啊!”赵生吓得差点晕过去,拼命往桌子里面缩,连鞋子被舔掉了都不知道。
就这么僵持了不知多久,外面渐渐亮了起来,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叫。那“呼哧”声慢慢远了,狗窦里的脑袋也缩了回去。
赵生在桌子底下藏了许久,直到阳光透过窗纸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光斑,他才敢慢慢探出头。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他的长剑躺在狗窦旁,闪着寒光。
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忽然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脑袋一歪,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赵兄!赵兄!你醒着吗?”是李生的声音。
赵生挣扎着爬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他走到门边,刚拉开门栓,众人就涌了进来。
“赵兄你没事吧?”陈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吓了一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赵生还没来得及说话,王生忽然指着狗窦,失声喊道:“快看!血!”
众人低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狗窦周围的门板上,溅得满是暗红色的血迹,地上还有几缕带着血的毛发,看着触目惊心。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生声音发颤,“昨夜真有东西进来了?”
赵生这才缓过神,指着墙角,又指着狗窦,结结巴巴地说:“昨、昨夜……有怪物……像鸟一样,在衣架上飞……我、我砍了它一剑……后来又有东西从狗洞里钻进来……我又砍了一剑……”
他说得激动,手舞足蹈,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又惊又奇。陈生壮着胆子,捡起地上的长剑,剑身上果然沾着点暗色的污渍,还有几根细毛。
“赵兄砍中的东西呢?”陈生四处打量。
赵生这才想起昨夜砍落的“鸟”,指着墙角:“好像……掉在那儿了。”
陈生走过去,蹲下身摸索了一阵,忽然摸到个软软的东西。他捡起来一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那是一顶半破的席帽,就是乡下书生常戴的那种,竹篾编的架子,外面糊着层布,边缘破了个大口子,显然是被剑砍的。
他又往衣架上看,那件蓝布衫的领口被削掉了一块,挂在架上的席帽没了,显然昨夜赵生砍的,就是这顶被风吹动的旧帽子。
“赵兄,”陈生强憋着笑,举起席帽,“你砍的是这个?”
赵生愣了愣,凑近一看,脸“腾”地红透了,像被泼了一盆热水。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嗷——”的一声驴叫,声音凄惨。
众人连忙跑出去,只见院子角落里,赵生昨天带来的那头驴正卧在地上,嘴角淌着血,嘴唇豁了个大口子,疼得直甩脑袋,地上还滴着几滴血。
王生忽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这驴一早饿了,想从狗窦钻进来找吃的,偏偏被赵兄一剑砍中了嘴!”
真相大白。
众人先是愣了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李生笑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王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赵生说不出话;陈生笑得差点岔气,手里的席帽都掉在了地上。
“原、原来赵兄砍的是自己的驴啊!”李生笑得喘不上气,“我说怎么有草料味呢!”
赵生又羞又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看着那驴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想起自己昨夜吓破胆的模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索性捂着脸蹲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众人笑了半天,见他实在难堪,才渐渐收了声。李生扶起他,拍着他的肩膀:“好了好了,赵兄有胆气,敢独自守夜,这全席我们还是要请的。”
王生也附和:“就是!换了我们,未必有这魄力。”
赵生低着头,嘟囔了一句:“我再也不吹这牛了……”
众人扶着他往外走,那驴见主人要走,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呜呜”地叫着,像是在抱怨。
阳光透过巷子口的树影照进来,落在众人身上,带着暖意。赵生的脸还红着,可心里的恐惧散了,只剩下哭笑不得的羞赧。
后来,这段趣事传遍了长安城的书生圈。每逢有人聚在一起喝酒,总有人提起“赵生夜斗席帽,怒砍自家驴”的典故,引得满堂大笑。
赵生再也不敢提“胆气”二字,见了席帽就绕道走,连驴都不敢骑了。可他偶尔会摸着那柄长剑,想起那个惊魂夜——原来这世间最吓人的,往往不是鬼怪,而是自己吓自己的胆怯。
而那处老宅,倒是因为这段趣事出了名。常有好事者跑去“探险”,可再也没人见过会飞的席帽,或是从狗窦里钻进来的驴脑袋了。只有风过回廊时,还会“呜呜”地响,像是在偷偷笑话那个闹了笑话的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