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开成年间的清远峡山,常年被云雾缠腰。山腰间的峡山寺,红墙隐在苍翠的松柏里,晨钟暮鼓撞开雾霭时,连谷底的溪流都会跟着应和。
寺里有个叫金刚仙的僧人,是西域来的。深目高鼻,络腮胡编成数十根小辫,垂在胸前随呼吸轻轻晃动。他总攥着根锡杖,杖头的铁环碰一下就“当啷”作响,像是在替他说那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他会说梵语,念咒时舌尖弹出的音浪能让殿角的铜铃无风自鸣,让石缝里的野草弯腰行礼。
寺里的杂役李朴总说,这和尚不是凡人。前阵子后山闹狐祟,夜里总有人听见哭声,搅得僧人们睡不安稳。金刚仙只往那哭声处一站,锡杖往地上一顿,环儿“哐啷”炸开一串响,就见黑影“噗通”跪倒,现了原形——是只偷喝灯油的老狐,瘸着条后腿,眼里淌着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去吧,”金刚仙的声音混着梵语的尾音,“再敢来,就剥了你的皮做坐垫。”
老狐呜咽着磕了三个头,一瘸一拐地没入密林,再没出现过。
这日,李朴被派去后山伐巨木,要修寺里的渡船。他抡着斧头砍了半晌,累得坐在块大青石上喘气,汗珠子砸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坑。歇够了刚要起身,眼角余光瞥见石缝里有个洞,黑黢黢的,像只窥伺的眼。
他凑近了些,一股腥甜的气味飘出来,不算难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忽然,一团黑影从洞里“噌”地蹿出,快得像道闪电,带起的风扫得他脸颊发麻。
李朴吓得猛地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定睛看去——是只蜘蛛,足有车轮那么大!墨黑的背甲闪着幽蓝的光,八只脚展开时,竟遮了半片青石。它没理会李朴,只顾着往洞边的草丛爬,螯肢飞快地割下大把青草,又转身运回洞里,来来回回,像是在把洞口堵上。
“乖乖……”李朴摸着胸口,心跳得像擂鼓。他活了三十年,还是头回见这么大的蜘蛛,偏偏那蜘蛛的动作里,竟透着股说不出的“认真”,让他忘了害怕,反倒看得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越来越近,带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李朴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爬上旁边的大树,紧紧抱住树干往下瞅——
一条双头蛇游了出来。
那蛇足有数十丈长,鳞片像小盾牌似的,在阳光下泛着青黑的光。西头的蛇眼赤红如血,东头的则泛着死灰般的幽光,两张嘴同时吐着信子,“嘶嘶”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它盘成个巨大的圈,正好把蜘蛛洞围在中间,显然是冲蜘蛛来的。
李朴大气不敢出,看着蜘蛛放下草,八足撑地,背甲猛地鼓了起来,像块绷紧的黑铁。它的螯肢张开,露出里面闪着寒光的毒牙,显然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嘶——!”
双头蛇西头猛地一蹿,张开嘴对着洞口的草丛猛吸。那些被蜘蛛运来的草瞬间被吸进嘴里,它嚼了几下,竟团成个绿球,“嗖”地一下吞了下去,像是在积蓄力量。
紧接着,东头的蛇眼瞪得溜圆,张开的嘴比水桶还大,露出两排尖牙,对着洞口猛吸。一股强风卷得周围的树叶乱飞,李朴在树上都觉得身子发飘,生怕被吸下去。
可蜘蛛却像钉在了地上,八足深深扎进泥土里。它忽然纵身一跃,快得像道黑影,八只脚同时扑向双头蛇的七寸——那是蛇最脆弱的地方。与此同时,一颗火红色的毒丹从它嘴里喷出,像团小火焰,“啪”地砸在东头蛇的咽喉上。
“嗷——!”
双头蛇痛得剧烈翻滚,东头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白翳,显然是瞎了。但它没退,西头的蛇嘴又对着蜘蛛猛吸,毒涎顺着嘴角滴落,把地上的草叶都烧得焦黑。
蜘蛛却毫不在意,它像片羽毛似的在蛇身上游走,避开喷出的毒液,同时用螯肢死死钳住蛇的七寸,毒丹再次喷出,正中蛇的心脏。
双头蛇抽搐了几下,庞大的身子慢慢僵硬,最终瘫在地上,再没动弹。
蜘蛛这才停下动作,爬过去,顺着蛇腹一口口啃咬。没多久,它就把两个蛇头都咬了下来,吐出银丝把蛇头裹成两个白茧,拖进洞里,然后用草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再没出来过。
李朴在树上吓得浑身发软,直到日头偏西才敢溜下来,连斧头都忘了拿,连滚带爬跑回寺里。他冲进禅房时,金刚仙正坐在蒲团上捻佛珠,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师、师父!”李朴喘着粗气,话都说不连贯,“后、后山……有大蜘蛛……还有双头蛇……”
金刚仙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映着佛珠转动的虚影,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哦?带我去看看。
两人来到青石旁。金刚仙围着蜘蛛洞转了三圈,举起锡杖,“当啷”一摇,杖头的铁环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像是在念某种无形的咒语。
他嘴里念念有词,梵语的音节像流水般淌出来,在林间荡开圈圈涟漪。李朴听不懂,只觉得那声音里有种奇异的力量,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忽然,洞口的草自动分开,那只大蜘蛛爬了出来。它伏低身子,对着金刚仙行了个类似叩拜的礼,八足微微颤抖,眼神里没有了对双头蛇时的凶戾,反倒透着恭顺。
金刚仙用锡杖轻轻碰了碰蜘蛛的背甲,声音放得很柔:“痴儿,修了千年,还没悟透么?”
蜘蛛抖了抖,像是在回应,随后退回洞里,洞口的草又自动合拢,恢复了原状。
李朴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师、师父,它……它听得懂您说话?”
金刚仙没回答,只是望着洞口的方向,若有所思。直到暮色漫上来,才转身往回走:“回去吧。”
当晚,金刚仙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白胡子老人,穿着粗布短褂,手里捧着匹布。那布很奇怪,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水又像云,上面的花纹不是绣的,倒像是无数只小蜘蛛织出来的网,细密、精巧,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大师,”老人对着他拱手,声音里带着股沧桑的意味,“我就是白日里那只蜘蛛,修了千年,能织世间难见的布。愿把这布献给您,做件福田衣,求您慈悲,渡我脱离这虫身。”
说完,老人化作一缕烟,那匹布却轻飘飘地落在床头。
金刚仙猛地睁开眼,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枕边——那匹布竟真的在!他伸手摸了摸,质地冰凉,花纹在暗处微微流动,果然像无数只小蜘蛛在爬。他心里一动,知道这是蜘蛛的修行在向他求助。
第二天,他找来寺里最好的裁缝,让他用这布做件僧衣。裁缝缝衣时,总觉得针脚会自己往一起凑,线也走得格外顺,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帮忙。等衣服做好了,金刚仙穿上一试,竟觉得身轻如燕,灰尘沾不上,雨水打不湿,连走山路都不觉得累了。
寺里的僧人都说,这是蜘蛛在护着他呢。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直到半年后,金刚仙决定回天竺。
临行前,他带着几个徒弟去了峡山的金锁潭。潭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据说底下锁着条恶龙,是当年大禹治水时镇在这里的。金刚仙站在潭边,摇响锡杖,念起召水咒。
咒语声里,潭水竟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劈开似的,往两边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潭底。在一个小水洼里,有条三寸长的泥鳅正蹦跶着,银灰色的身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就是龙子。”金刚仙拿出个青瓷澡瓶,对着泥鳅晃了晃,“它是潭底老龙的幼子,天生有控水的本事。我带它去海门,用丹药煮成膏,涂在脚上,渡海就像走平地。”
徒弟们都啧啧称奇,只有李朴想起了那只蜘蛛,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话不知怎么被潭底的老龙听了去。
当晚,寺里的杂役傅经刚关了前殿的门,就见一个白衣老头从阴影里走出来。老头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手里捧着个精致的转关榼——那是种双层酒壶,一拧就能换酒,据说当年晋帝鸩杀牛将军用的就是这种。
“小师傅,”老头声音发哑,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一看,竟是百两黄金,黄澄澄的,在月光下晃得人眼晕,“知金刚仙大师好酒,这榼里,一边是上好的美酝,一边是剧毒的酒醪。你把这酒献给他,这些金子就归你。”
傅经的眼睛瞬间直了。他来寺里做杂役,就是为了挣钱给娘治病,这百两黄金,够他请最好的大夫了。他想都没想就接了过来,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记住,”老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拧这个机关,就能让他喝到毒酒……他要煮我的龙子,此仇不共戴天,我却斗不过他,只能求你帮忙。”
傅经连连点头,把黄金揣进怀里,捧着转关榼,脚步轻快地往金刚仙的禅房走去。他没注意到,老头转身时,眼里闪过一丝不属于人类的幽光。
金刚仙正在灯下整理经文。案上堆着厚厚的贝叶经,都是他打算带回天竺的。昏黄的油灯在他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锡杖靠在桌边,杖头的铁环偶尔轻轻晃动,像是在打盹。
“师父。”傅经推门进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我见您明日就要启程,特地打了壶好酒来,给您践行。”
他把转关榼递过去,手指悄悄扣住那个机关,心里默念着老头教的法子。只要金刚仙拧开盖子喝酒,他就趁势一转……
金刚仙抬起头,看了看那酒榼,又看了看傅经有些僵硬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没多想,伸手接了过来:“有心了。”
他拧开盖子,一股醇厚的酒香飘了出来,确实是好酒。他刚要往嘴里倒,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四五岁的小儿“噌”地蹿了进来,一把抢过酒榼,狠狠摔在地上!
“啪!”
酒榼摔得粉碎,酒洒了一地,散发出股刺鼻的气味,哪里是什么好酒,分明带着股苦杏仁般的毒性!
“你!”傅经大惊失色,指着小儿说不出话来。
小儿叉着腰,仰着小脸瞪他,奶声奶气地喊:“这酒是老龙拿来毒师父的!你这个坏人!”
金刚仙猛地看向傅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傅经,这是怎么回事?”
傅经吓得“噗通”跪倒在地,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把白衣老头的事全招了:“是、是个老头……给了我金子……让我毒死您……他说您要煮他的龙子……”
金刚仙的目光落在满地的碎瓷片上,又转向那个小儿,眉头慢慢松开:“你是谁?为何救我?”
小儿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两颗星星:“我是那只蜘蛛呀!”
他的声音清脆,带着孩子气的天真,却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蜘蛛?”李朴刚从外面进来,正好听见这句,忍不住插嘴,“你是说……后山那只大蜘蛛?”
小儿点点头,凑近金刚仙,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僧袍:“我托生做人已经七年啦。我魂儿比常人灵,白天听见您说要煮龙子,就觉得不对劲。刚才看见这个坏人拿着毒酒进来,就赶紧跑过来了。”
他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可眼神里的认真却让人无法怀疑。
金刚仙看着他,忽然想起那只大蜘蛛伏低身子行礼的模样,想起那件会自己织补的福田衣,心里瞬间明白了。他伸手摸了摸小儿的头,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好孩子。”
傅经哭得涕泪横流,连连磕头:“师父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金刚仙叹了口气,没再看他,转身走到窗边,望着金锁潭的方向。月光下,潭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是老龙在无声地道谢。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青瓷澡瓶,打开盖子,对着潭水晃了晃——里面的小泥鳅欢快地蹦了一下,纵身跃出瓶口,化作一道银光,没入夜色中的潭水里。
“回去吧,”他对着潭水轻声说,“以后莫要再纵容子嗣胡来。”
潭水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第二天,金刚仙带着那件福田衣,踏上了回天竺的船。那个自称蜘蛛托生的小儿来送他,手里捧着一束野菊。
“师父,”小儿仰着脸,“等我长大了,去找您好不好?”
金刚仙笑了,锡杖在甲板上轻轻一顿:“好啊。等你悟透了‘慈悲’二字,就来天竺找我。”
船开了,渐渐驶远。小儿站在岸边,挥着小手,直到船变成一个小黑点,才转身往峡山寺跑去。阳光洒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寺里那棵老松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预示着,这段由蜘蛛、双头蛇、龙子和异僧交织的奇缘,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那件福田衣,据说后来一直挂在峡山寺的藏经阁里,每逢阴雨天,就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只小蜘蛛在上面,虔诚地织补着时光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