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有个姓柳的参军,出身名门望族,性子恬淡寡欲,很早就没了父母,身边也没有兄弟姊妹。后来他卸了官职,就在长安城里闲居游荡。
那年上巳节,长安城里的人都往曲江边上涌,柳参军也随着人流去散心。春日的曲江畔,柳丝蘸着新绿,繁花铺成锦绣,处处是踏青赏春的喧闹。他正望着水面上的画舫出神,忽然瞥见一辆马车从身边驶过,车身上镶金嵌碧,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车旁跟着个青衣婢女,眉目清秀,举止也透着几分俊雅。
就在这时,车帘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只如玉般莹润的手,指尖轻点着,示意青衣婢女去摘岸边的荷花。柳参军顺着那只手望去,只见车里坐着位女子,容貌美得简直不像凡人,正斜着眼睛看他,那目光悠悠地停了许久,才随着车帘落下隐去。
柳参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打马跟了上去。马车一路穿过热闹的街市,最终拐进了永崇里。他在巷口徘徊许久,四处打听,才知道这户人家姓崔,车里的女子是崔家女儿,家里还有她母亲照看着,那个青衣婢女名叫轻红。
柳参军虽说不算大富大贵,家底却也殷实。他想接近崔家女儿,便多次找机会给轻红送些财物,想让她在中间搭个话,可轻红每次都坚决推辞,分文不取。
过了些日子,崔家女儿突然病了。她的舅舅是掌管禁军的金吾卫王某,这天来看望妹妹,也就是崔家母亲,顺便提起想让自己的儿子娶外甥女。崔家女儿听了,心里老大不乐意,可母亲不敢违逆兄长的意思。女儿躺在床上,拉着母亲的手说:“我只想嫁给前几日在曲江遇见的那个柳生,若是逼我嫁王家,我宁可死,反正终究是活不成的。”
崔母疼女儿疼得紧,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心里也犯了难。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让轻红偷偷去荐福寺的僧房,找正在那里借住的柳参军传话。
柳参军听说轻红是来替崔家女儿传话的,一时心花怒放,竟有些得意忘形,言语间带着些轻佻,想挑逗轻红。轻红顿时变了脸色,厉声说道:“郎君怎么如此粗鄙!我家小娘子把心意托付给你,我不过是个微贱的婢女,你就忘了先前的礼数,这样怎么能指望你长久待她好?我这就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小娘子去!”
柳参军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行礼,满脸羞愧地道歉,说自己一时糊涂。轻红见他态度诚恳,这才缓和了语气,说:“我家夫人实在心疼小娘子,如今小娘子不愿嫁入王家,夫人打算瞒着旁人,让你们悄悄成亲,郎君可在三两日内备好婚事。”
柳参军喜出望外,赶紧张罗起来,自己备了几十万钱的彩礼,选定了日子,风风光光地把崔家女儿娶回了家,连同轻红一起,在金城里安了家。
过了一个多月,金吾卫王某去永崇里看望妹妹,崔母王氏一见兄长,就哭哭啼啼地说:“我丈夫早逝,女儿孤苦无依,谁知被你那侄子不按礼数,强行把她抢走了!兄长你就不管管吗?”金吾卫一听,勃然大怒,回家就把儿子狠狠打了几十鞭子,又暗中派人四处搜捕柳参军,可找了一年多,也没找到他们的踪迹。
没过多久,崔母王氏病逝了。柳参军带着妻子和轻红,从金城里赶去奔丧。金吾卫的儿子在灵堂里撞见了他们,立刻跑去告诉了父亲。金吾卫当场就把柳参军抓了起来。柳参军急道:“我是经过岳母王氏同意,下了聘礼明媒正娶的,并非私下诱拐,家里的人都知道这事!”
可这时王氏已经去世,死无对证,金吾卫不依不饶,把官司打到了官府。官府审理时,王家拿出了先前下过彩礼的凭证,最终判决崔氏女应归王家。金吾卫的儿子本就爱慕表妹,倒也不计较之前的波折,高高兴兴地接了崔氏女回家。
接下来的几年里,轻红一直跟着崔氏女在王家生活,始终保持着清白,安守本分。后来金吾卫也去世了,王家搬到了崇义里居住。崔氏女在王家过得并不快乐,心里始终惦记着柳参军,便让轻红偷偷去打听他的下落。
轻红四处寻访,终于得知柳参军还住在金城里。崔氏女又让轻红给柳参军捎信,约定好见面的日子,还让家里看园子的仆人堆了个和院墙一样高的粪堆。到了那天,崔氏女和轻红踩着粪堆翻过院墙,一路赶到金城里去找柳参军。
柳参军见到她们,又惊又喜,不敢再在城里久留,连忙带着她们搬到了群贤里。可没过多久,王家的人终究还是找到了群贤里,再次把官司打到官府,要夺回崔氏女。王生对崔氏女情意深厚,崔氏女百般哀求,说自己已经怀了身孕,王生这才没再深究,依旧把她接回了家。而柳参军,则因为“抢人”的罪名,被流放到了江陵。
两年后,崔氏女和轻红竟相继病逝了。王生为她们操办了丧事,那份哀恸,旁人看了都心酸。轻红被葬在了崔氏女的坟旁,也算生死相伴。
柳参军在江陵过着孤寂的日子。那年春天二月,庭院里繁花盛开,他坐在花下,想起崔氏女的音容笑貌,一时恍恍惚惚,不知道她如今是生是死。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连忙起身开门,只见轻红抱着一个妆奁走了进来,说:“小娘子这就到了!”话音刚落,门外仿佛传来车马声响,可等崔氏女走进门,那些声响又消失了,再没别的动静。
柳参军拉着崔氏女的手,诉说着分别后的思念,悲喜交加。他问起缘由,崔氏女说:“我已经和王生做了了断,从今往后,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人只要心意坚定,终究能实现夙愿。”又说,“我小时候学过乐器,弹箜篌还算有些功底。”
柳参军立刻找来一架箜篌,崔氏女坐下弹奏,那曲调绝妙动人,仿佛能把心底的悲欢都融进去。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们相依相伴,日子过得平静而甜蜜,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时光都补回来。
谁知有一天,王生从前的一个老仆人路过柳参军的住处,忽然瞥见轻红在院里走动,顿时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怀疑是不是有长得相似的人,没敢声张,只是向邻里打听,得知这里住着流放来的柳参军,心里越发奇怪,便悄悄在附近守着。
轻红很快发现了这个老仆人,赶紧告诉了柳参军,柳参军让她暂时躲起来。老仆人匆匆回到城里,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王生。王生听了,立刻备了车马,千里迢迢赶到江陵。
他走到柳参军的门前,从门缝往里看,正见柳参军敞着怀躺在窗边的榻上,崔氏女刚梳妆完毕,轻红捧着镜子站在一旁。崔氏女正伸手要接镜子,王生在门外忍不住大声叫了一声。轻红手一抖,镜子“哐当”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像敲磬一样清脆。
崔氏女见到王生,脸上并没有怨恨,平静地让他进了屋。柳参军也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以宾客之礼相待。可就在这说话的工夫,崔氏女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柳参军和王生面面相觑,把这几年的事情一说,两人都觉得匪夷所思,满心困惑。他们结伴回到长安,找到崔氏女和轻红的墓地,挖开坟墓一看,只见棺木里的妆容还像在江陵时那样新鲜,衣服和肌肉都没有腐烂的痕迹,轻红也是如此。
柳参军和王生对视一眼,心里又惊又叹,当下约定,重新安葬了她们。之后,两人一起走进终南山寻访仙道,再也没有回来。尘世里的恩怨悲欢,仿佛都随着那座坟墓的重新掩埋,化作了山间的一缕清风,渐渐消散了。
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府上的青衣婢女。她不仅擅长弹奏阮琴,更通熟经史典籍,薛嵩便让她掌管府中的文书笺表,称她为“内记室”,待遇远超一般仆从。
那年军中设宴,觥筹交错间,羯鼓声起,喧闹中红线却侧耳片刻,对薛嵩道:“这羯鼓的调子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击鼓之人定有心事。”薛嵩本就通晓音律,细听之下果然觉出鼓声里的沉郁,当即召来鼓手询问。鼓手垂首答道:“小人妻子昨夜亡故,不敢请丧假,故而……”薛嵩听罢,立刻放他归家料理后事。
时逢安史之乱后的至德年间,两河地区尚未安定。朝廷新置昭义军,以釜阳为镇,命薛嵩驻守,掌控山东一带。历经战火摧残,军府刚具雏形,百废待兴。为稳固局势,朝廷促成三镇联姻:薛嵩之女嫁与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之子,田承嗣之子又娶了滑州节度使令狐彰的女儿。三镇互通姻亲,使者往来频繁,表面看似和睦,实则各怀心思。
田承嗣常年为热毒风所苦,每到夏季便病情加剧,常对左右叹道:“我若能移镇山东,借那里的清凉之气,或可多活几年。”为此,他在军中招募了三千名勇武十倍于常人的士兵,号称“外宅男”,厚加抚恤,常令三百人夜里在府宅内外值守。他暗中选定良辰吉日,打算伺机迁镇潞州。
薛嵩得知消息后,日夜忧闷,时常对着空庭唉声叹气,却想不出应对之策。
那夜更漏将尽,辕门已闭,薛嵩拄着拐杖在庭院中徘徊,唯有红线随侍在侧。红线轻声问道:“主公这一个月来寝食难安,莫非是为邻境之事烦忧?”薛嵩叹道:“此事关乎安危,不是你能懂的。”红线却道:“我虽身份低微,或许能为主公解忧。”
薛嵩听罢,便将田承嗣图谋潞州之事和盘托出,忧心忡忡道:“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了疆土,数百年的勋业便付诸东流了。”红线从容道:“此事易耳,不劳主公烦忧。请让我去一趟魏郡,探探他的虚实。今夜一更出发,三更便可复命。请主公先备好一封寒暄书信,其余之事等我回来再议。”
薛嵩大惊:“不知你竟是异人,是我眼拙了。可此事若是不成,反倒会加速祸患,如何是好?”红线笃定道:“我此去,没有不成的道理。”
说罢,她转身入内室整理行装。不多时,只见她梳着乌蛮髻,发髻上攒着金凤钗,身着紫绣短袍,脚蹬青丝轻履,胸前佩着龙纹匕首,额上写着太乙神名,拜别薛嵩后,身影倏忽间便消失了。
薛嵩返回房中,紧闭门户,背对着烛火端坐。往常他只需饮几杯便会醉,这夜连饮十余杯却毫无醉意。忽然听到晨风吹动号角,一片落叶带着露水坠落,正惊疑间,红线已悄然现身。薛嵩又惊又喜,忙问:“事情成了吗?”红线答:“幸不辱命。”薛嵩再问:“没伤及人命吧?”红线道:“不至于此,只取了他床头的金盒为证。”
红线细细禀报道:“我子夜前三刻抵达魏郡,一路穿过数道门,直抵田承嗣寝所。听闻‘外宅男’在房廊值守,鼾声如雷。中军士卒在庭院里巡逻,传呼声此起彼伏。我推开左侧门扉,靠近他的寝帐,见田亲家翁正在帐中盘膝酣睡,头枕着文犀枕,发髻用黄皮包裹,枕前露着一把七星剑。剑前倒扣着一个金盒,盒内写着他的生辰八字与北斗神名,还有名贵香料与珍奇之物散覆其上。他在玉帐中扬威,只盼生前心满意足;在兰堂中同眠,却不知性命已悬于我手。我何必擒他杀他,徒增感慨罢了。”
“那时蜡炬的光凝在半空,香炉里的灰烬微微发烫,侍从遍布四周,兵器森然罗列。有的头靠着屏风,酣睡中身子歪斜;有的手持巾拂,睡梦里伸着懒腰。我拔下他们的簪珥,解开他们的衣衫,他们都像生病或昏沉一般,毫无知觉。我便取了金盒返回。出了魏城西门,行将二百里,见铜台高耸,漳水东流;晨风吹过原野,斜月挂在林间。因忧虑而去,因事成而喜,竟忘了旅途劳顿;感念主公恩德,总算不负所托。所以夜漏三刻之间,往返七百多里,出入险境,途经五六座城池。只盼能为主公分忧,不敢言苦。”
薛嵩当即派使者送书信给田承嗣,信中写道:“昨夜有客人从魏郡来,说在元帅枕边拾得一个金盒,不敢私自留存,现封好送还。”
专使星夜兼程,半夜抵达魏博。此时田承嗣正因金盒丢失,全府上下搜捕不已,军中人心惶惶。使者以马鞭叩门,请求连夜拜见。田承嗣见了使者,接过那金盒时,惊得魂飞魄散,险些栽倒在地。他连忙将使者留在府中,设宴款待,厚加赏赐。次日,田承嗣派使者带着三万匹缯帛、二百匹名马,以及诸多财物献给薛嵩,附信道:“我的性命全在您的恩慈之中。已知过错,当改过自新,不敢再添麻烦。今后愿听您差遣,岂敢再提姻亲间的计较。此前所设‘外宅男’,本为防备宅中盗贼,绝无他图,现已解甲归田了。”
自此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两地使者往来不断,局势渐稳。
风波平息后,红线却向薛嵩请辞。薛嵩挽留道:“你生于我府,如今要去往何处?我正倚重你,怎能说走就走?”
红线道:“我前世本是男子,在江湖间游历,研读神农药书,救治世人灾患。那时乡里有位孕妇,忽然得了蛊症,我用芫花酒为她下蛊,却不料妇人与腹中二子一同殒命。我这一举,害死三条性命,阴司降罪,将我转为女子,让我身居贱籍,还带着贼星之气。所幸生于主公府中,如今已十九年。我穿厌了绫罗绸缎,尝遍了山珍海味,主公对我的宠爱与礼遇,已是极致。况且国家正值盛世,福泽无疆,那些乱臣贼子本就违背天理,理当消弭祸患。昨日前往魏郡,也是为了报答主公的恩情。如今两地城池得以保全,万千性命得以安宁,让乱臣知惧,让忠良安心,我一介妇人,也算功过相抵,可赎前罪,恢复本来面目了。此后当遁迹尘世,栖心物外,澄清一气,以求生死长存。”
薛嵩道:“即便如此,我赠你千金,作为归隐山林的资费。”红线答:“此事关乎来世,怎可预先谋划。”
薛嵩知她去意已决,便广邀宾客,在中堂设夜宴为她饯行。席间,薛嵩亲自唱歌送别,宾客中冷朝阳作了一首词:“《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歌声落罢,薛嵩悲不自胜。红线拜别众人,泣不成声,借着醉意离席,从此杳无踪迹。
唐时,有个号“浮休子”的张姓官员,在德州平昌县做县令。这年开春起,平昌就没正经下过一场雨,地里的庄稼先是蔫头耷脑,后来索性成片枯死,乡野间尘土飞扬,连井里的水都见了底。百姓们急得烧香磕头,县衙里的文书堆了半尺高,全是各乡呈报灾情的卷宗。
一日,郡里的公文加急送到,字迹都透着焦灼,命张县令立刻召集师婆、师僧设坛祈雨,务必在旬日内求来甘霖,否则上报朝廷治罪。张县令不敢怠慢,赶紧让人贴出告示,请来县里最有名的几个师婆和僧人,在县城中心的空地上搭起法台,摆上三牲祭品,日夜锣鼓喧天,香烟缭绕。
师婆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手持桃木剑跳着巫舞,嘴里念念有词;僧人们则盘膝打坐,诵经声此起彼伏。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仰着脖子盼着乌云,可天上的太阳反倒一天比一天毒,晒得法台的木板都裂了缝。这般折腾了二十多天,别说下雨,连一丝云彩都没招来,地里的裂缝倒能塞进拳头了。
张县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天夜里,他绕着法台转了三圈,见那用黄土捏成的土龙被晒得硬邦邦的,嘴角竟还被好事者抹了两撇黑胡子,活像个戏台上的丑角。他越看越气,一脚踹在土龙尾巴上,土龙“哗啦”一声塌了半边。旁边守夜的小吏吓得脸都白了:“大人,这可是祈雨的神物,踹不得啊!”张县令没好气道:“指望它能下雨?我看是它把雨给吓跑了!”说着,索性挽起袖子,亲手把剩下的半拉土龙推倒在地,黄土溅得满身都是。
谁知当天后半夜,原本死寂的夜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紧接着狂风卷着乌云压了过来。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瓢泼大雨就倾盆而下,打在窗纸上“噼里啪啦”响,直下到天亮才歇。第二天一早,百姓们跑到地里,见干裂的土地吸饱了雨水,都欢天喜地的,说张县令推倒土龙反倒请来了雨神。张县令自己也觉得奇,嘴上不说,心里却暗道:“这鬼神之事,当真没个准头。”
后来,张县令因事到江南,在洪州停留了几日。江南一带向来信奉神鬼,习俗与北方大不相同,当地人若是生了病,不找大夫,先请巫婆神汉来跳神驱邪,家里供着五花八门神像的人家比比皆是。
一日,他和同行的郭司法在街市上闲逛,见一处宅院门口围着不少人,男女老少挤着往里送东西,有提着点心匣子的,有捧着布料的,还有几个丫鬟模样的人正往屋里搬一筐筐的水果。张县令好奇,拉住一个看热闹的老汉问:“这里面是做什么的?这般热闹。”
老汉说:“您是外乡人吧?这是何婆的住处,她老人家最会用琵琶卜卦,算得可准了!别说邻里街坊的小事,就是官场上的升迁降黜,她掐着弦一算,都分毫不差。”正说着,就听院里传来一阵琵琶声,叮叮咚咚的,调子忽高忽低,倒像是在说话一般。
郭司法本是个官迷,一听能算官运,眼睛都亮了,拉着张县令就往里挤。进了院子,见堂上坐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梳着油亮的发髻,插着银钗,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虽不算年轻,却透着一股精明劲儿。她面前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把旧琵琶,桌前的地上堆着不少百姓送来的谢礼,绢布、粮食、银钱堆得像小山。
何婆见郭司法穿着官服,脸上立刻堆起笑,招呼道:“这位官爷是来问事的?”郭司法赶紧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往桌上放了一串铜钱,问道:“烦请何婆给我算算,往后的官运如何?”
何婆眯着眼打量他片刻,慢悠悠地调起琵琶弦,“咿咿呀呀”试了几个音,随后手指在弦上一挑,一串清脆的调子流出来。她和声和气地说:“看这位官爷的气色,是个有福气的。今年能得一品,明年得二品,后年得三品,再过一年得四品。”
郭司法听着听着,脸就沉了下来。原来唐朝的官制,一品是最高的,往下二品、三品依次递减,何婆这话明明是说他一年不如一年。他强压着怒火说:“何婆怕是算错了吧?品数少的官才大,品数多的官反倒小。”
何婆脸一板,手指在弦上重重一拨,琵琶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哦?是我弄反了?那我再算算——今年减一品,明年减二品,后年减三品,再过一年减四品;要是再拖个五六年,嘿,连品都没啦!”
这话分明是咒他丢官罢职,郭司法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指着何婆大骂:“你这老虔婆,满口胡言乱语!”骂完,气冲冲地转身就走,连放在桌上的铜钱都忘了拿。
张县令赶紧跟出来,见郭司法气得脸色铁青,一路骂骂咧咧,说定要拆了这装神弄鬼的窝点。张县令劝道:“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这种江湖术士,说的都是模棱两可的话,信则有,不信则无。”郭司法余怒未消:“我看她就是故意咒我!等着瞧,我非让她知道厉害不可!”
后来,郭司法到底没去找何婆的麻烦,许是气头过了,也或许是怕真惹恼了这些“通灵”的人。而张县令则把这段见闻记了下来,感叹道:“江南信鬼神,北方重实效,可这祈雨的土龙,算卦的琵琶,倒也说不清是真是假。世事奇诡,大抵如此吧。
郭元振夜途遇异事
开元年间的一个秋夜,月色被厚重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汾水沿岸的官道上,郭元振骑着马,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他刚在晋地参加完科举,榜上无名,心里本就憋闷,偏又遇上这鬼天气,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彻底迷了路。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四周黑得像泼了墨,连星光都吝啬得不肯露脸。
“这鬼地方……”郭元振勒住马缰,胯下的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鼻息喷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白汽。正焦躁时,远处忽然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像浸在水里的油灯,明明灭灭。他精神一振,拍马朝着光亮处走去,心里念叨:“莫不是农家?今晚总算有个落脚处了。”
那光点看着近,走起来却格外远,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没膝的荒草,足足走了八九里地,才看见一处宅院。那宅子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门庭修得异常气派,朱漆大门上钉着铜环,门楣上的雕刻繁复精美,可走近了才发现,墙皮剥落,阶前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透着股荒凉的奢华。
郭元振牵着马绕到西廊,把缰绳系在廊下的柱子上。刚踏上台阶,就听见堂上隐隐传来哭声,细细碎碎的,像被什么捂住了嘴,咽咽呜呜的,听得人心里发紧。他推开虚掩的堂门,一股浓重的脂粉气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堂上摆着满满的宴席,鸡鸭鱼肉堆得像小山,烛台里的蜡烛烧得正旺,可连个伺候的人影都没有。
“有人吗?”郭元振扬声问,哭声戛然而止。过了片刻,东阁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少女探出头来,脸色惨白,眼睛哭得红肿,像刚被雨水打湿的桃子。“你……你是谁?”她的声音发颤,手里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我是赶路的旅人,迷路了,见这里有光亮,特来借宿。”郭元振拱了拱手,目光扫过满桌的酒菜,“只是这宴席……”
少女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抽噎着说:“这不是宴席,是……是给乌将军的。”她抬起泪眼,望着郭元振,“我是被父母送来的,他们收了乡人五百缗钱,要把我‘嫁’给乌将军。这乌将军是乡里的邪神,每年都要娶一个处女,不然就降灾给村子……他们把我锁在这里,自己在外面喝酒热闹,等着乌将军来……”
郭元振听得火冒三丈,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杯盘叮当作响:“岂有此理!朗朗乾坤,竟有这等荒唐事!”他看向少女,见她虽面带惧色,眼神里却有股倔强,“你莫怕,我虽只是个落第书生,却也容不得这等邪祟作祟。那乌将军何时会来?”
“二更……”少女看了眼漏刻,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好!”郭元振解下腰间的佩刀,往桌上一拍,“我在此等候。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能让你落入这妖邪之手。”
少女愣了愣,眼泪突然决堤,这一次却带着点暖意:“多谢……多谢公子。”她搬了张凳子到西阶,“公子先歇会儿,我去给您倒碗热水。”
郭元振摆摆手,走到堂北把马牵了进来,又让随行的仆童站在堂中,自己则靠在廊柱上闭目养神,耳朵却时刻听着外面的动静。烛火跳动着,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一尊蓄势待发的石狮。
邪神将至
二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刚敲到第二下,院外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堂上的温度骤降,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窖。郭元振猛地睁开眼,示意仆童站到自己身后,右手悄悄按在了刀柄上。
“咚——咚——”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像是有无数人抬着重物行走,地面都跟着发颤。紧接着,火光连片地亮起,把院门照得如同白昼。仆童吓得缩了缩脖子,郭元振却挺直了腰板,目光如炬地盯着门口。
两个穿着紫衣的小吏先闯了进来,眼神在堂上扫了一圈,又退出去,高声喊道:“相公在此!”语气里带着点慌张。没过多久,又有两个黄衣吏进来,也是匆匆看了一眼就退出去,同样喊道:“相公在此!”
郭元振心里一动:“相公?他们竟称我为相公?看来这妖邪也有几分道行,能窥测些气运。”他不动声色,等外面的动静稍歇,才朗声道:“既知我在此,何不进来一见?”
话音刚落,一队手持戈剑的“卫士”簇拥着一个黑影走了进来。那黑影身形粗壮,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像狼崽一样盯着堂上。“秀才怎会在此?”他的声音像破锣,刮得人耳朵生疼。
“闻将军今日喜宴,特来贺喜。”郭元振拱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我虽不才,却也懂些礼仪,愿为将军司礼。”
那黑影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浑浊的笑声:“好!既有此心,便坐下共饮。”他挥了挥手,让侍从添了副碗筷,“秀才莫嫌简慢。”
郭元振谢过落座,目光却在暗中打量。这“将军”的手格外粗壮,指甲泛着黑黄,不像人手,倒像某种兽爪。他心里有了计较,笑着开口:“将军常年居于此处?我带来些御厨的鹿脯,味道甚佳,不知将军尝过没有?”
“鹿脯?”黑影果然来了兴趣,“此地少有,未曾尝过。”
“那正好。”郭元振从行囊里取出鹿脯和一把小刀,“我来为将军片开,这东西讲究薄如蝉翼,入口才香。”他握着刀,手指灵活地转动,目光却紧紧锁住黑影的手腕,等着最佳时机。
斩妖与明理
黑影显然对鹿脯很感兴趣,伸过“手”来,那手腕粗得像段老树根,上面覆盖着黑毛。就在它的“手”靠近盘子的瞬间,郭元振猛地发力,小刀没入它的腕部,同时左手死死按住它的胳膊。“嗷——”黑影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惨叫,绿光爆闪,转身就想逃。
“哪里走!”郭元振死死拽住它的断腕,那“手腕”竟像猪蹄一样,带着腥臊味。他抽出佩刀,朝着黑影的方向劈去,虽没砍中,却逼得它踉跄着冲出堂门,那些“卫士”也跟着作鸟兽散。
“好了,没事了。”郭元振把断腕扔在地上,那东西落地后竟还在抽搐,细看果然是只猪蹄。他转身掀开东阁的帘子,少女正缩在角落里发抖,“出来吧,妖邪已经逃了。”
少女战战兢兢地走出来,看见地上的猪蹄,突然捂住嘴哭了:“这……这就是每年娶亲的将军?竟是头猪妖!”
天快亮时,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少女的父母带着村里的耆老,抬着棺材来了,显然是以为她已经遇害,准备收尸。一进堂门看见活生生的女儿和郭元振,都惊呆了。“这……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耆老颤声问。
郭元振指着地上的猪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谁知耆老听完,脸色骤变,指着郭元振怒道:“你竟敢伤我乡神明!乌将军保佑我乡多年,你这外乡人怎敢放肆!”村里的年轻人也围了上来,个个怒目而视。
“神明?”郭元振冷笑一声,声音朗朗传开,“若真是神明,怎会强娶民女?若真是保佑,怎会以杀戮为乐?”他指着那只猪蹄,“诸位请看,这便是你们奉若神明的将军,不过是头猪妖!每年牺牲少女,换来所谓的‘安宁’,这与饮鸩止渴何异?”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重:“我知道你们害怕天灾,但屈服于妖邪,牺牲自家儿女,难道就是正道?今日我虽只是个落第书生,却也知‘义’字为何物。若你们信我,我便带你们除去这妖邪,永绝后患;若你们执迷不悟,我自会离开,只是往后每年,还会有少女葬身妖腹。”
乡人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头看着那只猪蹄,有人望着少女含泪的眼睛,终于有人喊道:“我们信郭公子!杀了这妖邪!”
除根与新生
郭元振带着村民们循着血迹找去,走了约二十里地,血迹钻进了一个巨大的坟穴。“就是这里!”他让村民们捆了些柴草,点燃后扔进穴中。浓烟滚滚中,一头没了左前蹄的大野猪冲了出来,浑身是血,嘶吼着扑向人群。
“放箭!”郭元振一声令下,村民们的箭雨齐发。野猪中了数箭,却依旧凶猛,郭元振手持佩刀冲上前,借着它扑来的势头,一刀砍中它的脖颈。野猪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村民们爆发出欢呼,耆老走到郭元振面前,深深一揖:“多谢公子除去大害,我等糊涂,险些酿成大错。”
少女走到父母面前,深深一拜:“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二老。若非郭公子相救,我已沦为妖畜之食,此生愿追随公子,做牛做马报答恩情。”她父母满脸羞愧,讷讷地说不出话。
郭元振本想拒绝,却见她眼神坚定,便点了点头:“你既无处可去,便随我走吧。只是前路坎坷,你需做好准备。”
后来,郭元振凭借才干入仕,官至代国公。那位被救的少女成了他的侧室,生下的几个儿子都在朝为官。有人说这是冥冥中的定数,即便困于远地、遇于鬼神,正直与勇敢也终会指引前路。而那个曾经供奉猪妖的村子,再也没有过“献祭”之事,只是老人们偶尔会说起,开元年间有位落第书生,在一个黑夜里,用一把小刀斩断了延续多年的噩梦。
风从汾水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再也闻不到一丝妖邪的腥气。郭元振站在船头,望着两岸的田野,想起那个秋夜的偶遇,忽然明白:所谓命运,从不在鬼神手中,而在每一次选择正义的勇气里。
乌衣巷的“孝感”
东海郡的郭纯死了娘,这事本该像扔在水里的石头,溅起一阵涟漪就沉底——郡里每天都有人家办丧事,哭天抢地的也不少见。可郭纯不一样,他哭的时候,天上的乌鸦跟黑云似的往院里落,密密麻麻站满了墙头树梢,把日头都遮暗了三分。
起初街坊们只当是巧合。那天郭纯刚在灵前跪定,嗓子里挤出第一声哭嚎,就听“扑棱棱”一阵响,七八只乌鸦呱呱叫着俯冲下来,在院里盘旋不去。他娘生前最疼鸽子,院里常撒着谷物,乌鸦来觅食不稀奇。可连着三天都这样,只要郭纯的哭声起,乌鸦就准时到,多的时候能有几十只,绕着灵幡飞,翅膀扇得人脸上都能感觉到风,这就由不得人不犯嘀咕了。
“是郭纯的孝心感天动地了吧?”卖豆腐的王二蹲在墙根,手里的铜勺敲着木桶,“老话讲‘乌鸦反哺’,这是神鸟来应他呢!”
这话像长了腿,没几天就传到了郡守耳朵里。郡守是个老古板,最信“天人感应”,当即带着主簿往郭纯家跑。刚到巷口,就听见里头哭得天昏地暗,那哭声撕心裂肺,肝肠都像被揉碎了。再抬头看,嚯!院里的老槐树上落满了乌鸦,黑黢黢的一片,还有几只胆大的落在灵棚上,歪着头瞅,一点不怕人。
郡守捋着山羊胡,眼睛都亮了:“好!好一个孝子!连禽鸟都为他动容,此等德行,当旌表!”
所谓旌表,就是官府给立块牌坊,写上“孝廉”二字,再赏些米粮绸缎,这在乡里可是光宗耀祖的事。郭纯哭得更凶了,边哭边往地上磕响头,额头上青了一大块。乌鸦们像是被哭声逗引,又有几只飞下来,在他脚边蹦跶。郡守看得连连点头,当场拍板:“下个月就动工建牌坊,我亲自题写匾额!”
这下郭纯的名字在东海郡炸了锅。来看热闹的人挤破了门槛,都想瞧瞧这“孝感乌鸦”的奇景。有好事者特意掐着点来,只要郭纯开哭,准保乌鸦成群结队地来,有时还落在他肩膀上,他也不赶,任由乌鸦啄他衣襟,哭得更起劲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真是活菩萨转世啊!”围观的老太太抹着眼泪,“我那儿子要是有他一半孝心,我死也瞑目了。”
可也有人犯嘀咕。卖肉的张屠户就撇着嘴:“我咋瞧着不对劲呢?乌鸦是来吃啥的?院里干干净净的,难不成闻着眼泪味儿来的?”
这话没人信,反倒被骂:“你个杀猪的懂啥!孝心能感天动地,何况几只鸟?”张屠户摸摸鼻子,不敢再吭声,只是心里那点疑影总消不了——他前儿个起早杀猪,路过郭纯家后墙,好像看见郭纯媳妇往院里撒啥东西,白花花的,像碎米。
郭纯的“孝名”传到了州府,刺史都惊动了,派了个参军来核实。参军是个年轻人,不信鬼神,只蹲在对门茶馆里瞅。头两天没看出啥,郭纯一哭,乌鸦就来,规规矩矩的。可第三天早上,他看见郭纯的儿子背着个布袋子,鬼鬼祟祟往院里撒东西,撒完就跑,没一会儿郭纯的哭声就响了,乌鸦紧跟着就到,在院里抢食,发出“呱呱”的欢叫。
参军心里一动,借着买水的由头,往郭纯院里瞟了一眼。地上散落着不少碎饼渣,乌鸦正抢得欢呢。他没作声,又蹲了两天,终于瞧明白了:每天天不亮,郭纯家就有人往院里撒碎饼,都是隔夜的,硬邦邦的,掺了不少糠。等郭纯哭起来,乌鸦就知道有吃的,呼朋引伴地来,时间长了,听见哭声就条件反射,哪怕没撒饼,也先飞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参军哭笑不得,回去报给刺史,“哪是什么孝感,是训练出来的!”
刺史听完,把茶碗往桌上一墩:“胡闹!拿禽鸟演戏,骗朝廷旌表,这叫什么事!”当即下令,不仅取消了旌表,还把郭纯叫到府里,狠狠训了一顿:“孝心是发自本心的,不是演给人看的!你娘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么折腾,能闭眼吗?”
郭纯红着脸,头快低到胸口。原来他娘活着的时候,最疼他,总说“乌鸦是灵鸟,绕着家飞是吉利”。他一时糊涂,想让娘走得体面些,又想博个孝名,就动了歪心思——先撒饼引乌鸦,等乌鸦养成了习惯,再借着哭声“请”它们来,没想到真骗了这么多人。
这事传开后,街坊们都觉得丢人。张屠户拍着大腿:“我就说不对劲!哪有乌鸦光往孝家门口飞的?”卖豆腐的王二也臊得不敢出门,毕竟当初是他第一个喊“孝感天地”的。
郭纯家的门好几天没开过。后来他亲自把那块没刻字的牌坊木料劈了,烧火做饭,烟筒里冒出的烟,好几天都是呛人的。有人看见他背着筐,往坟地去,筐里装着刚做的热饼,蹲在他娘坟前,没哭,只是默默掰着饼往地上撒,嘴里念叨着:“娘,儿子错了。您爱吃的糖饼,我给您带了,不用再等乌鸦了……”
坟头的草长得老高,风一吹,沙沙响,像谁在叹气。远处的树上,几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却没往坟前落。郭纯看着它们飞远,忽然明白了:真的孝心,从来不用演给人看,就像他娘活着时,他半夜起来给她盖被子,天不亮就去挑水,那些没人看见的日子,才是最实在的念想。
后来郭纯成了个沉默的人,不常说话,却总在街坊需要帮忙时出现。谁家老人病了,他背着去看郎中;谁家孩子没人管,他就带回家给口饭吃。有人问他:“你咋不跟人说说你这些好事?”他只是笑笑:“做了就做了,说啥。”
有年冬天特别冷,郭纯把家里的棉衣拆了,给巷口的瞎眼老太太做了件棉坎肩。老太太摸着坎肩,眼泪直掉:“好孩子,比亲儿子还疼我。”那天郭纯从老太太家出来,天上飘着雪,几只乌鸦落在他身后的墙头,呱呱叫着,像是在夸他似的。他抬头看了看,笑了,这次没撒饼,乌鸦却没飞,就那么陪着他,直到他走进自家院门。
原来啊,这世间最动人的“感应”,从不是装出来的热闹,而是藏在日子里的真心。就像乌鸦懂饼的香,人心更懂实打实的暖。
贞元丁丑年的潇湘水畔,秋意正浓。陇西人李公佐乘船沿湘水南下,两岸苍梧树的枯叶飘落在水面,随波打着旋儿。船行至一处古岸,他见岸边佛寺灯火闪烁,便系舟登岸,想借宿一晚。刚踏入寺门,就撞见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正在廊下望月,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正是弘农杨衡。两人早年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此刻他乡偶遇,分外惊喜,索性邀了寺中僧人,在禅房里煮茶闲谈。
杨衡捧着茶盏,望着窗外江面上浮动的月影,忽然笑道:“公佐兄可知,这楚地水下藏着桩奇事?永泰年间,楚州刺史李汤任上,出过一桩异闻。”
李公佐挑眉:“哦?愿闻其详。”
“那时有个渔人,常在龟山脚下夜钓。”杨衡的声音压得低了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晚,他的钓线突然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任他怎么拉都纹丝不动,反倒像要被拖下水去。渔人也是个水性极好的,索性憋着气潜入水下,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大鱼。这一潜就潜了五十丈深,只见山脚下盘着一道粗壮的大铁锁,绕着山根缠了不知多少圈,一眼望不到头。”
李公佐指尖在桌沿轻叩:“铁锁?莫非是古人锁什么东西的?”
“正是。”杨衡呷了口茶,“渔人上岸后赶紧报给李汤。李汤听了觉得蹊跷,立刻召集了几十个水性好的壮汉,想把铁锁拉上来。可那铁锁重得邪门,几十个人合力也只拽得它微微晃动。最后没办法,牵来五十多头牛,一头头套上绳索,才算把铁锁一点点拖向岸边。”
“竟要用牛来拉?”李公佐咋舌,“那铁锁得有多粗重?”
“粗得要两人合抱才行。”杨衡比画着,“更奇的是,刚把铁锁拽出水面几分,明明江面风平浪静,突然就掀起滔天巨浪,惊涛拍岸,看得岸上的人魂都快飞了。就在这时,铁锁那头突然窜出个怪物——”
他顿了顿,看着李公佐的眼睛:“那怪物身形像猿猴,却比寻常猿猴高大得多,白首青躯,金爪雪牙,刚上岸时闭着眼睛,像昏睡着,鼻子和眼睛里直淌水,涎水腥臭得让人不敢靠近。过了好一会儿,它忽然伸了个懒腰,双目一睁,那光比闪电还亮,扫了一眼围观的人,顿时暴怒起来,吓得众人四散奔逃。最后,它拖着铁锁,连带着那些牛一起拽回水里,再也没露面了。”
李公佐听得入了神,半晌才道:“这怪物究竟是什么?李汤后来查到什么了吗?”
“查了很久,楚地的名士都来凑过热闹,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杨衡摇摇头,“那渔人之后再去龟山脚下,再也找不见铁锁的踪迹,仿佛那夜的事只是一场梦。”
一晃到了元和八年冬,李公佐在常州为给事中孟简饯行,住进了驿馆。馆里还住着扶风马植、范阳卢简能、河东裴蘧几位,夜里围炉取暖时,不知怎的就聊起了各地异闻。李公佐想起杨衡说的铁锁奇事,便讲了出来,听得众人啧啧称奇。
“我原以为那只是孤例,”李公佐拨了拨炉中炭火,“直到今年春天,我去东吴寻访古迹,跟着太守元公锡泛游洞庭,登包山,在一位叫周焦君的道者庐中借宿。那道者住的山洞里藏着不少古书,其中一本《岳渎经》第八卷,文字古奥,纸页都快朽了,我和周焦君费了好大劲才读明白。”
马植凑近问:“那书里写了什么?难道与龟山铁锁有关?”
“何止有关!”李公佐眼中发亮,“书上说,大禹治水时,三到桐柏山,总遇怪事——狂风雷暴,石头号叫,树木嘶鸣,无数山神水怪出来捣乱。大禹怒了,召集各路神灵,把带头闹事的鸿蒙氏、章商氏几个都囚了,才擒住一个叫无支祁的淮涡水神。”
卢简能接口:“这无支祁,莫非就是杨衡说的那怪物?”
“正是!”李公佐点头,“书上说它形若猿猴,缩鼻高额,白首青躯,力大无穷,能说人言,还知道江淮深浅、河道远近。大禹派了章律、乌木由都制不住它,最后派了庚辰才降住。庚辰用大铁锁锁住它的脖子,穿了它的鼻子,把它压在龟山脚下,让淮水从此安稳流入大海。”
裴蘧抚掌道:“这么说,李汤见到的,就是这无支祁!那铁锁是大禹时代留下的?”
“错不了。”李公佐感慨道,“书上还说,庚辰之后,人们都画无支祁的样子来避祸,据说能免淮水风浪之难。杨衡说的白首青躯、金爪雪牙,与《岳渎经》写的分毫不差。那渔人见到的铁锁,就是锁住它的锁链啊!”
炉火烧得正旺,映着众人惊叹的脸。窗外雪落无声,仿佛千年的光阴都凝在这暖炉边——从永泰年间的渔人夜钓,到元和九年的古经破译,那藏在水下的铁锁与怪物,终于在泛黄的书页里露出了真面目。原来世间异闻,纵跨百年,也终有被揭开面纱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