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侯生赠镜,初显灵异
隋大业七年的春风,裹着汾阴的尘土,吹进王度的书房时,带着股说不出的萧瑟。案上摊着的《汉书》还翻开在“五行志”,可他握着笔的手却微微发颤——三天前,他最敬重的老师,那位被称作“天下奇士”的侯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持此则百邪远人。”侯生临终前,从枕下摸出个锦盒,枯瘦的手指捏着盒沿,眼神亮得惊人。王度跪下接过,只觉入手冰凉,打开一看,里面是面古镜,横径八寸,镜鼻是只蹲伏的麒麟,栩栩如生。绕着麒麟,四方分列着龟、龙、凤、虎,再往外是八卦,卦外刻着十二辰位,每个辰位旁都有对应的生肖,最外圈则是二十四个字,笔画像隶书,却又从未在任何字书上见过。
“这是……”王度抬头,想问些什么,侯生却已阖上了眼。
后来他才从侯生的弟子口中得知,那二十四个字是“二十四气之象形”,此镜乃是黄帝所铸十五镜中的第八面,横径八寸,正合“八方之气”。王度将信将疑,试着举镜迎日,只见镜背上的纹饰竟透过镜面,在墙上投下清晰的影子,连麒麟鳞甲的纹路都纤毫毕现;用指节轻叩,镜身发出清越的声响,竟持续了整整一天才渐渐消散。
“果然是灵物。”王度抚着镜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仿佛能涤荡心尘。他想起侯生说的“百邪远人”,当时只当是临别赠言,如今握着这镜,竟生出几分敬畏。
这年五月,王度从御史任上罢归河东,料理完侯生后事,便带着古镜返回长安。六月的长乐坡,暑气蒸腾,他在程雄家歇脚时,正遇上主人家新收留了个婢女。那婢女名唤鹦鹉,生得眉目娟秀,见了王度却总躲躲闪闪,眼神里藏着几分慌乱。
当晚,王度洗漱完毕,取出古镜想整理冠缨,刚举起镜子,就见鹦鹉从廊下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直往青砖上撞,血流满面:“公子饶命!小婢不敢再留!”
王度愣住了,唤过程雄询问。程雄挠着头说:“这婢女是两个月前一个客人寄养的,说回来就取,可到现在也没露面。她刚来时常生病,我看她可怜,就暂时收着了。”
王度心里一动,握着古镜走近鹦鹉。镜面刚照到她身上,鹦鹉就抖得像筛糠,哭喊道:“我变形!我马上变形!求公子留我一命!”
“先说说你的来历。”王度把镜子往旁挪了挪,“若老实交代,我便不照你。”
鹦鹉这才止住哭,断断续续道出实情:她本是华山府君庙前那棵千年松树下的老狸,修成人形后魅惑世人,被府君追得走投无路,化名鹦鹉,先被下邽人陈思恭收为义女,嫁给同乡柴华,后因夫妻不睦逃走,被粗暴的行人李无傲掳走,辗转流落至此。
“我虽变形事人,却从未害过性命。”鹦鹉磕头道,“只是逃匿幻惑,触犯神道,本就该死。如今被天镜照出原形,也是天意。”
王度看着她泪涟涟的模样,竟生出恻隐之心:“我放你走,如何?”
鹦鹉苦笑:“天镜一照,我已无处遁形。只是化为人形多年,实在羞于再变回老狸。求公子将镜收起,容我醉死一场,也算全了这一世的人形。”
王度依言将镜入匣,又让程雄备了酒,邀来邻里作陪。鹦鹉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就醉了,她站起身,甩袖起舞,歌声凄切:“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唱罢,她对着王度深深一拜,身形骤然缩小,化作一只灰毛老狸,瘫在地上没了气息。满座宾客无不惊叹,程雄更是后怕不已,连声道:“若非王先生的宝镜,我家怕是要遭祸了!”
王度望着那只老狸,再看看手中的锦盒,忽然明白侯生为何说“百邪远人”——这镜照的哪里是妖邪,分明是人心底的虚妄与贪念。
二、镜光斗剑,往事溯源
大业八年四月初一,天现日食。王度当时正在御史台当值,午后躺在厅阁里假寐,忽觉窗外光线骤暗,吏役来报:“日蚀甚急,天快黑了!”
他起身整理官服,顺手取出古镜想照照衣冠,却发现镜面竟也昏昏沉沉,没了往日的光彩。“怪事。”王度喃喃自语,这镜向来随日月流转而明暗,难不成真与天地之气相通?
正思忖间,窗外渐渐亮了起来,日食过去了。他再看镜面,果然重新变得光洁,连倒映的窗棂都清晰可辨。从那以后,每逢日月薄蚀,镜面必昏暗,等天象恢复,它也随之明朗,屡试不爽。
这年中秋,友人薛侠来访,带来一把铜剑。那剑长四尺,剑柄雕刻着龙凤纹样,左侧纹路如火焰跳跃,右侧如水波荡漾,剑身光彩闪烁,一看就非凡物。“此剑每月十五置于暗室,能自行发光,照及数丈。”薛侠一脸得意,“王先生好古,今夜不妨一同见证。”
王度欣然应允。当晚月色清朗,两人把自己关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薛侠将铜剑放在桌案中央,屏息等待。可过了许久,剑身在黑暗中依旧黯淡无光。
“奇了,往日不是这样的。”薛侠挠着头,满脸困惑。
王度忽然想起怀中的古镜,便取出来放在剑旁。刚放下,镜面就吐出一道清光,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连墙角的蛛网都看得分明。再看那铜剑,依旧沉寂如凡铁。
“这……”薛侠惊得说不出话,“快把镜子收起来!”
王度将镜入匣,铜剑这才缓缓透出微光,却不过一二尺远,与之前所说的“照及数丈”相去甚远。薛侠抚着剑,长叹道:“天下神物,竟也有相制之理。”
王度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这镜既能压过宝剑灵光,其来历定然不寻常。
后来,他奉命撰写国史,准备为苏绰立传时,家中老奴豹生忽然对着草稿痛哭起来。那豹生已七十岁,原是苏家的家仆,跟着王度多年,向来沉稳。王度忙问缘由,豹生抹着泪说:“苏公当年也有一面这样的宝镜,是他友人苗季子所赠。”
据豹生回忆,苏绰生前极爱那镜,临终前却郁郁不乐,召来苗季子说:“我大限将至,不知此镜将来归谁所有。”他让豹生取来蓍草,亲自占卜,卦象显示,此镜十年后会流落到河汾之间,先入侯家,再归王氏。“当时我只当是苏公的谶语,没想到真应验了。”豹生泣不成声。
王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古镜早有渊源,从苏绰到侯生,再到自己,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他在苏绰的传记末尾,特意记下这段往事,感叹占卜之术的玄妙。
不久后,一位胡僧上门化缘,见到王度便说:“施主宅上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定有绝世宝镜,可否一观?”
王度见他气度不凡,便取出古镜。胡僧接过镜子,当即跪倒在地,双手捧镜,满脸虔诚。“此镜有多种灵相,施主尚未尽知。”他起身说道,“若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光可穿透墙壁;若以金烟薰之,玉水洗之,再藏于泥中,亦不会晦暗。”
胡僧留下金烟、玉水的制法,便飘然离去,此后再未出现。王度依其法试验,果然如他所说,镜面愈发莹润,光照也愈发深远。
三、悬镜除妖,镜精显灵
大业九年正月,王度调任芮城县令。到任后发现,县衙厅前有棵老枣树,树围数丈,不知生长了几百年。历任县令到任,都要祭祀此树,否则必遭祸事。
“此乃妖祟!”王度不以为然,他素来不信淫祀,打算将树砍伐。县吏们却纷纷磕头劝阻,说前几任县令不信邪,有的上任三日便暴病而亡,有的家中失火,都应了“不祀遭祸”的说法。
王度无奈,只得暂依旧例祭祀,心里却暗下决心要除了这隐患。当晚,他悄悄将古镜悬在枣树枝桠间,镜面对着树干。
二更时分,外面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巨响,夹杂着风雨之声。王度起身查看,只见狂风围绕枣树盘旋,电光在枝叶间忽明忽暗,隐约能看到一条巨大的影子在树中扭动。
直到天明,风雨才平息。王度到树下一看,只见一条紫鳞赤尾的大蛇倒在地上,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上布满伤口,已然气绝。他取下古镜,命人将蛇焚于县门外,又下令掘树。树心有个洞穴,越往地下越宽敞,显然是巨蛇栖息之地。填了洞穴后,芮城再未发生过怪事。
这年冬天,蒲陕一带爆发瘟疫,百姓死伤无数。王度当时以御史身份兼任芮城令,奉命开仓赈灾,见此情景,忧心不已。手下小吏张龙驹一家数十口都染了病,卧床不起,王度怜悯之下,便让张龙驹带古镜回家试试。
当晚,张龙驹捧着镜子照向病者,众人都惊呼:“像有一轮明月照过来,清凉如水,直透脏腑!”片刻后,发热者体温消退,次日便痊愈了。
王度又让张龙驹带着镜子遍巡疫区,救治百姓。可就在那晚,古镜在匣中突然发出清冷的鸣响,声传数里,良久才停。王度心中诧异,次日张龙驹来报,说昨夜梦见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自称“镜精紫珍”,托他转告王度:“百姓有罪,天降疫病,我若逆天救之,必有责罚。且等下月,疫病自会消退,不必再劳烦我。”
王度虽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再让镜子过度使用。到了次月,瘟疫果然渐渐平息,一如镜精所言。
四、弟携镜游,奇闻迭出
大业十年,王度的弟弟王勋从六合县丞任上弃官而归,说要遍游山水,从此归隐。王度劝阻道:“如今天下将乱,盗贼四起,你怎能远行?”
王勋却心意已决:“人生如白驹过隙,得偿所愿方能安乐。兄长素来通达,怎会不明白?”他见王度仍有犹豫,又说:“我别无所求,只求兄长将宝镜相赠。此镜非尘世之物,正合我云游之意。”
王度虽不舍,却知弟弟性情,便将古镜给了他。王勋带着镜子,踏上了旅程,杳无音信。直到大业十三年六月,他才返回长安,将镜子交还王度,讲述了一路奇遇。
据王勋说,他离开长安后,先游嵩山,在一处石堂过夜时,遇到两个怪人。一个胡人模样,须眉皆白,身材瘦削,自称“山公”;另一个面阔体矮,黑皮肤,白胡须,自称“毛生”。两人谈吐诡异,王勋疑心是精怪,悄悄取出古镜一照,那两人当即伏地不起,矮者化为乌龟,胡者化为白猿,到天明时都死了,龟身覆着绿毛,猿身生着白毛。
后来他渡颍水,见一碧绿池塘,樵夫说这是“灵漱”,若祭祀不周,便会降下冰雹。王勋举镜照之,池水骤然沸腾,雷声大作,水尽后,池底现出一条丈余长的怪鱼,首红额白,身呈青黄相间之色,无鳞有涎,蛇形龙角,最终死于泥中。王勋将其煮食,滋味肥美。
在汴州,他寄宿于张琦家,见其女夜夜哀哭,白日却安然无恙。王勋开镜照去,女子惊呼“戴冠郎被杀”,随后发现床下有只大雄鸡死去,原是张家养了八年的老鸡成精作祟。
渡扬子江时,忽遇黑云翻涌,波涛汹涌,舟子惶恐不已。王勋取出古镜照向江面,数步之内水色清明,风云四散,顺利渡江。在浙江观潮时,涛声震耳欲聋,他以镜照之,江面豁然开朗,现出一条五十余步宽的水道,舟船得以平安通过,等船行远了,回头再看,涛浪已高达数十丈。
此外,在山谷中遇群鸟围攻、猛兽挡路,举镜一挥,鸟兽便四散奔逃;在庐山遇异人苏宾,对方告诫他“神物不宜久留人间,天下将乱,速归家乡”。王勋听从其言,北返途中,梦见镜精说:“我蒙你兄长厚待,如今要远去,特来辞别,你速归长安吧。”
“这镜虽灵异,却似有灵性,不愿久留。”王勋将镜递给王度,神色凝重,“恐不久后,便不再属兄长所有了。”
五、镜去悲鸣,空余怅惘
王度将古镜珍藏起来,心中却总有些不安。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正值中元,匣中的古镜突然发出悲鸣,起初声细如丝,渐渐变得如龙虎咆哮,持续了很久才停歇。
他心中一动,连忙打开锦盒,里面空空如也——古镜不见了。
王度呆立良久,怅然若失。他想起侯生的嘱托,想起镜照老狸、光压铜剑、悬树除蛇、救治瘟疫的种种奇遇,想起弟弟讲述的旅途见闻,忽然明白:这灵物本就不属于人间,它来此一遭,或许只是为了见证一段兴衰,如今乱世将至,便循着天命而去了。
后来,王度将古镜的异迹一一记录下来,文末写道:“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他知道,这面黄帝所铸的宝镜,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痕迹,而它与自己相伴的数年,早已成为生命中最奇异的注脚。
长安的风,依旧吹拂着街巷,只是那面曾照亮过妖邪、驱散过疫病、见证过神异的古镜,再也没有出现过。唯有王度笔下的文字,在岁月流转中,诉说着一段关于宝镜的传奇,让后人知晓,曾有这样一面镜子,于乱世中匆匆一现,留下无数惊叹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