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八年十一月初九,渭南县的天空像被墨染过,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城头上,连风都带着股刺骨的寒意。成自虚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催着马往赤水店赶——他昨天从长安出发,本想在渭南县城歇脚,却被县宰黎谓强留饮酒,耽搁到天黑。如今僮仆和辎重早已被打发去赤水店等候,只剩他一人在风雪里踟蹰。
出了县城东门,阴风突然卷着雪粒扑面而来,打在脸上生疼。刚才还只是零星飘雪,转眼间就成了漫天大雾,白茫茫一片,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成自虚勒住马缰,心里暗暗叫苦——这鬼天气,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他凭着记忆往东阳驿的方向走,约莫行了三四里地,透过风雪朦胧的光,隐约看到路边有片低矮的屋舍,像是座废弃的佛庙。“总算有个避雪的地方!”成自虚精神一振,催马过去,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霉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庙里空荡荡的,只有几间破屋歪斜地立着,连盏灯烛都没有。他刚想喊“有人吗”,却听到角落里传来微弱的喘息声,像是有人在咳嗽。成自虚心里一紧,握紧了腰间的玉佩,试探着问:“请问里面有人吗?在下成自虚,赶路遇雪,想借贵地歇一晚。”
“咳咳……”喘息声停了停,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贫僧智高,在此养病。僮仆去村里化缘了,没什么能招待的。先生不嫌弃这里简陋,就暂且歇歇吧。”
成自虚松了口气,把马拴在西边的柱子上,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雪光,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个穿灰色僧袍的僧人,身形枯瘦,正裹着一床破絮发抖。“多谢大师收留。”他拱了拱手,在离僧人不远的草堆上坐下,“不知大师法号智高,俗家何处?”
僧人咳了两声,声音里带着股奇异的沙哑:“贫僧俗姓安,来自碛西。早年靠力气谋生,辗转来到中原,在此地住了没多久,让先生见笑了。”
成自虚正想再问,忽听庙门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像是有好几人结伴而来。风雪声里,隐约能听到说话声——
“这雪下得真好,智高师丈在吗?”
“曹长先请。”
“朱八丈年长,该您先走。”
“路宽得很,一起走便是。”
成自虚心里纳闷:这荒郊野岭的破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他往智高身边挪了挪,借着雪光偷眼望去,只见几个人影先后走进来,都裹着厚厚的衣裳,看不清面容,只能从身形分辨出高矮胖瘦。
最前面的人站在屋檐下,雪光落在他身上,成自虚才勉强看清——那人穿件黑色的袍子,后背和肋下有好几块白色的补丁,像是用旧布补上去的。他先开口问成自虚:“这位先生怎么冒着大雪,在夜里跑到这里来?”
成自虚把自己被县宰挽留、与僮仆走散的事说了一遍,又反问:“不知各位高姓大名?深夜至此,也是避雪吗?”
“在下卢倚马,前河阴转运巡官,试左骁卫胄曹参军。”穿黑袍的人先报了名号。
“桃林客,副轻车将军朱中正。”旁边一个洪亮的声音应道。
“敬去文。”
“奚锐金。”
几人说完,就在草堆上坐下,围成一圈。卢倚马似乎和智高很熟,笑着说:“师丈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听人念过您写的《聚雪为山诗》,至今还记得几句。今夜这雪景,倒和诗里写的一样。”
智高咳了咳,声音里带着笑意:“哦?你还记得词句?”
“谁家扫雪满庭前,万壑千峰在一拳。吾心不觉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几年。”卢倚马念得抑扬顿挫,“当时就觉得这诗里有股苍劲的味道,如今想来,更是意味深长。”
成自虚听得暗暗称奇——这僧人看着不起眼,竟还有这样的诗句流传?智高却摆摆手:“不过是当年见小儿堆雪,想起故乡的山,随口胡诌的,让曹长见笑了。”
卢倚马叹了口气:“师丈这是自谦了。不像我,今年春天在长安办事,被官场琐事烦扰,倒写了两首俗诗,实在拿不出手。”
“曹长何必过谦?”成自虚来了兴致,“今夜能与各位相遇,也是缘分,不妨念来听听。”
卢倚马推辞不过,便朗声道:“长安城东洛阳道,车轮不息尘浩浩。争利贪前竞着鞭,相逢尽是尘中小……”他念完第一首,又念第二首,“日晚长川不计程,离群独步不能鸣。赖有青青河畔草,春来犹得慰羁情。”
“好!”朱中正率先叫好,“这诗里的羁旅之愁,真是写到人心里去了。”
智高也点点头:“曹长有此才情,却困于俗务,也是可惜。”
朱中正转向智高,拱手道:“师丈既会作诗,何不也念两首让我们开开眼界?刚才卢曹长念的诗,让我这粗人都觉得心胸开阔,想必师丈还有更好的佳作。”
智高推辞了几句,见众人都很期待,才缓缓道:“贫僧病中无事,倒有两首自述,献丑了。”他清了清嗓子,念道:“拥褐藏名无定踪,流沙千里度衰容。传得南宗心地后,此身应便小双峰……”
第二首刚念完,就听敬去文笑道:“师丈这诗,真是把身外之物都看淡了。不像我,少年时总爱打猎,倒有首咏雪的诗,当年还被曹州房先生称赞过。”他顿了顿,念道:“爱此飘摇六出公,轻琼洽絮舞长空。当时正逐秦丞相,腾踯川原喜北风。”
“把雪称为‘六出公’,倒是别致。”成自虚赞道。
敬去文刚要答话,忽听庙门外又有人来,脚步匆匆,像是跑着进来的。朱中正笑道:“定是苗介立来了,这小子总爱迟到。”
进来的人果然自称苗介立,他刚坐下,奚锐金就打趣道:“介立来得正好,我们正说诗呢,你也来一首?”
苗介立也不推辞,朗声道:“为惭食肉主恩深,日晏蟠蜿卧锦衾。且学志人知白黑,那将好爵动吾心。”
成自虚正听得入神,忽听敬去文哼了一声:“这诗听着倒清高,可谁不知道你管仓库时那副斤斤计较的样子?”
苗介立顿时炸了:“敬去文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苗家祖上可是楚国贵族,轮得到你这不知来历的人说三道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朱中正连忙劝架:“今夜聚在一起是缘分,何必为这点事伤和气?不如让胃家兄弟也来凑凑热闹?”
苗介立气呼呼地出去,没多久就带了两个人回来,说是胃藏瓠、胃藏立兄弟。胃藏瓠也念了首诗,众人听了又赞了几句,气氛才缓和下来。
成自虚听着众人论诗,竟忘了身在破庙,也忘了风雪严寒。他正想把自己新写的文章拿出来请教,忽听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当——当——”一声接一声,像是敲在心上。
随着钟声响起,周围的说话声突然消失了。成自虚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卢倚马、朱中正?刚才围坐的人都不见了,只有风雪从破窗灌进来,卷得草屑乱飞。
他心里一惊,猛地站起来,只觉得一股臊臭味扑鼻而来。他摸索着走到刚才智高坐的角落,借着晨光一看——哪有什么僧人?只有一头骆驼蜷缩在那里,正“呼哧呼哧”地喘气,身上的毛又脏又乱,像是生了病。
成自虚头皮发麻,又往四周看——西边的柱子上,拴着的马还在,可旁边竟多了一头瘦驴,背上磨破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白毛。北轩下的草堆上,蹲着一只小鸡,正瑟瑟发抖。佛宇塌座的北边,一只大花猫趴在麦秆上睡觉,旁边有个破葫芦,里面爬出来两只刺猬,看到人就缩成了一团。
“这……这是怎么回事?”成自虚只觉得头晕目眩,昨晚的一切难道是梦?可那些诗句、那些对话,分明清晰得像是刚发生过。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破庙,天已经蒙蒙亮了。雪小了些,他牵着马往前走,没多远就看到一个柴门,一个老翁正拿着扫帚扫雪。成自虚连忙上前问路,顺便把昨晚的奇遇说了一遍。
老翁听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先生说的那些,怕不是庙里的畜生成精了吧?”他指着破庙的方向,“那庙早就荒废了,我家的病骆驼就拴在里面,还有头瘸腿的驴,也是前几天从河阴官队里买来的。至于猫啊、鸡啊、刺猬啊,都是村里乱跑的畜生……”
成自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晚和他论诗的,竟是这些畜生幻化的?他只觉得一阵恍惚,像是做了场光怪陆离的梦。
到了赤水店,僮仆见他回来,又惊又喜,说找了他一夜。成自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坐着,眼前总浮现出雪夜里那些模糊的身影,和那些朗朗上口的诗句。
这场奇遇,让他好几天都魂不守舍。后来他常想,或许是那风雪太大,把畜生们的灵性都催醒了;又或许,是自己太渴望知己,才在幻觉里与它们畅谈了一夜。只是那几首诗,他却牢牢记住了,每当雪夜独坐,就会轻声念起,仿佛还能听到破庙里传来的笑声和咏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