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宗开成年间,长安的春天总带着股料峭的寒意,像极了邓厂此刻的心境。他站在吏部考场外的老槐树下,手里捏着那张刚发下来的落第榜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看过去,从头至尾,愣是没找到“邓厂”二字。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落第了。
身边的举子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考题,有人欢喜有人愁,邓厂却像被抽走了魂魄,木然地站在原地。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襕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怀里揣着的干粮早就凉透了——那是妻子李氏凌晨起来烙的麦饼,此刻咬在嘴里,干得剌嗓子。
“邓兄,别泄气啊!”同来应试的张举子拍了拍他的肩,“你文章写得好,就是运气差了点,明年再来!”
邓厂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运气?他缺的何止是运气。长安城的科举,从来不是只看文章。那些榜上有名的,不是家世显赫,就是有高官举荐,像他这样出身孤寒、仅凭一手好字和几篇文章就想挤进去,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想起远在福建的家。妻子李氏是前福建从事李评事的女儿,李家虽是小官,却也是书香门第,李氏和她妹妹都写得一手好字。自己这几年的行卷(应试前呈送的文章),大多是李氏姐妹代笔誊抄的,字迹娟秀又不失风骨,本该能博阅卷官多看几眼,可到头来,还是落得一场空。
“唉……”邓厂长长叹了口气,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到路边,恰好撞到一双云纹锦鞋。他抬头一看,心里猛地一缩——是牛蔚、牛丛兄弟。
牛家可是长安城里的顶流人家,父亲是前宰相牛僧孺,兄弟俩如今都在郎官署任职,家里财大气粗,在官场里人脉通天。邓厂平时见了他们,都得绕着走,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撞上了。
牛蔚穿着件紫色官袍,手里把玩着块玉佩,见邓厂盯着自己的鞋看,挑了挑眉:“这不是邓举子吗?又落第了?”
邓厂脸上火辣辣的,刚想低头躲开,牛丛却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胳膊:“邓兄文章是好的,就是少了点门路。实话说吧,我家有个小妹,还没嫁人,长得标致,性子也温顺。”
他话锋一转,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你要是肯娶她,我兄弟俩帮你运作运作,别说一个进士第,将来在官场里谋个好前程,还不是易如反掌?”
邓厂的心“咚”地跳了一下。牛家的势力,他再清楚不过。要是真能攀上这门亲,自己这坎坷的仕途,怕是真能“腾踔”而起(快速升迁)。可……他猛地想起李氏,想起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织布供他赶考,想起她妹妹帮他誊抄行卷时认真的模样,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已有妻室,可“进士第”三个字像块肥肉,吊在他眼前,诱惑着他所有的欲望。孤寒了这么多年,他太想往上爬了。
牛蔚看出了他的犹豫,冷笑一声:“邓兄是觉得我牛家的女儿配不上你?还是说,你宁愿一辈子当个穷举子?”
“不!”邓厂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承蒙二位错爱,邓某……愿意。”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良心破碎的声音,可一想到未来的高官厚禄,那点愧疚感很快就被压了下去。牛蔚兄弟满意地笑了,牛丛拍着他的肩:“这就对了!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放榜后的第三日,长安城里传出消息:孤寒举子邓厂高中进士。消息传到邓厂租住的小破院时,他正在收拾行李,听到街坊的吆喝声,手一抖,差点把那卷李氏姐妹誊抄的文章掉在地上。
真成了。
他心里一阵狂喜,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慌乱。牛家已经在催他尽快完婚,说牛小妹性子急,等不得。他含糊地应着,脑子里盘算着该怎么向李氏交代。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最卑劣的法子——瞒。
邓厂穿着新做的绿色官袍,骑着牛家送的骏马,风光无限地回到了福建。李氏带着两个妹妹在门口迎他,看到他一身官服,脸上笑开了花:“夫君中了?太好了!”
两个小姨子也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着长安的趣事,手里还捧着刚誊抄好的几篇文章,想让他看看有没有长进。邓厂看着她们纯真的笑脸,心里像塞了团棉花,闷得发慌,却只挤出一句:“路上累了,先歇歇。”
接下来的几日,他绝口不提牛家的事,每天陪着李氏打理家事,仿佛还是那个顾家的丈夫。可他越是这样,心里越不安,尤其是看到李氏忙前忙后给他准备庆功宴,连多年舍不得穿的那件藕荷色襦裙都找出来了,他更是坐立难安。
牛家的信又来了,说婚期定在下月初,让他务必带新妇回长安赴任。邓厂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
出发回长安的前一天,他支支吾吾地对李氏说:“这次回长安,可能要带一位……朋友同行,她家里帮了我不少忙,得好好招待。”
李氏没多想,还笑着说:“那可得收拾出最好的厢房,我再让妹妹们绣些荷包当见面礼。”
邓厂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船队抵达长安码头时,牛家的仆从早已等候在岸边。为首的管家见邓厂下船,立刻指挥着人搬行李,一边搬一边吆喝:“把夫人的梳妆匣放稳了!这是夫人的锦被,轻点抬!”
李氏站在船边,看着那些印着牛家标记的箱笼被抬上马车,又听着“夫人”二字,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她拉了拉邓厂的袖子,声音发颤:“夫君,他们……叫谁夫人?”
邓厂的脸白了,刚想解释,牛家的仆从已经簇拥着一位穿着华丽的少女走了过来。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头戴金步摇,身穿石榴红裙,正是牛家小妹。
牛小妹看到李氏,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却还是走上前,福了一礼:“这位姐姐是?”
李氏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她看着邓厂,嘴唇哆嗦着:“你说的‘朋友’,就是她?”
邓厂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李氏心上。她猛地后退一步,扶住船舷才站稳,眼里的光彻底灭了。
回到邓厂在长安租住的宅院,闹剧才算真正开始。
牛家的仆从根本没把李氏放在眼里,径直将牛小妹的嫁妆——一箱箱的绸缎、玉器、金银器,还有她日常用的帷幕、帐幔、梳妆台,一股脑地搬到正房里,把李氏原来的东西往偏房扔。
“你们干什么!”李氏冲过去,抱住自己陪嫁的那只旧木箱,箱子里装着她母亲留下的首饰,“这是我的房间!”
为首的仆从斜了她一眼,语气倨傲:“这位娘子怕是搞错了,这里以后是我们家小姐的正房。你要是识相,就自己搬到西厢房去。”
“我是邓厂的妻子!”李氏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们成婚五年,他落第的时候,是谁陪着他?是谁让妹妹们帮他抄文章?现在中了进士,就想把我们娘仨赶出去?”
她正哭着,牛小妹走了进来。看到满院子狼藉,又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李氏,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她走到李氏面前,轻轻叹了口气:“姐姐,事到如今,说再多也没用了。”
李氏抬起泪眼,瞪着她:“你明知道他有妻子,还肯嫁过来?”
“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牛小妹的眼圈也红了,“我父兄说他是孤身在京,尚未婚配,我才……”她顿了顿,语气诚恳起来,“姐姐,我知道你委屈。可我父亲是宰相,兄长们在朝为官,我要是被退回去,牛家的脸往哪搁?我一个女儿家,除了嫁他,又能去哪呢?”
她看了看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邓厂,又看向李氏身边的两个妹妹——她们已经吓得躲在姐姐身后,小脸煞白。牛小妹放软了语气:“姐姐,我知道你恨他。可你忍心让两个妹妹跟着受委屈吗?她们还小,将来还要嫁人,要是传出去她们姐夫做了这等事,她们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这话戳中了李氏的软肋。她看着瑟瑟发抖的妹妹们,眼泪流得更凶,却慢慢松开了抱着箱子的手。是啊,她可以闹,可以去官府告他重婚,可那样一来,邓厂的前程毁了不说,两个妹妹的名声也全完了。
“那……那我怎么办?”李氏哽咽着问,声音里满是绝望。
牛小妹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她的手:“姐姐,以后这家里,你还是主母。我年纪小,很多事不懂,还得靠你多指点。咱们……就当是为了孩子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李氏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又看看低头不敢说话的邓厂,终究是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无奈的妥协,可除了这样,她别无选择。
邓厂靠着牛家的势力,果然官运亨通,没几年就做到了秘书少监,分司东都洛阳。按说这官阶不算低,俸禄也不少,可他那抠门的性子,却随着官位一起“成长”了。
在洛阳的官署里,谁都知道邓厂悭啬。夏天再热,他也舍不得点冰,只拿着把破蒲扇扇个不停;冬天再冷,棉袄里的棉絮都板结了,也不肯换新的。下属们给他送礼,他从不拒收,可转过身就锁进自己的库房,连块糕点都舍不得分给下人。
有一次,牛小妹想给两个小姨子做件新衣裳,让他去绸缎庄挑几匹好料子。邓厂去了半天,买回几匹粗麻布,还振振有词:“女孩子家,穿那么好干嘛?粗布耐穿。”气得牛小妹哭了半宿。
李氏倒是习惯了。她性子本就温顺,如今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渐渐也摸透了邓厂的脾气。他不是对谁都抠,是骨子里的穷怕了,总觉得钱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她平日里靠着自己和妹妹们做针线活攒点钱,悄悄给两个妹妹添置些东西,倒也相安无事。
牛家兄弟见邓厂官做得稳当,对他也渐渐放心,只是偶尔会提点他:“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了,该花的钱还是得花,别让人笑话。”
邓厂嘴上应着,背地里该抠还抠。他甚至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个地窖,把这些年攒下的金帛、玉器都藏在里面,每天睡觉前都要去看上一眼才安心。牛小妹劝过他:“藏那么深干嘛?家里又不是没下人看着。”
邓厂却摇头:“世道不太平,还是藏起来放心。”
他没想到,自己这句“世道不太平”,竟成了谶语。
乾符五年,黄巢起义军一路北上,兵锋直指洛阳。消息传到洛阳时,城里的官员们早就慌了神,有的带着家眷逃往长安,有的干脆投降了起义军。
邓厂也慌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带着家人逃难,而是跑到地窖里,把那些藏着的金帛翻出来,用布一包,裹得严严实实背在身上。
“夫君,快走吧!听说叛军已经过了汜水关了!”李氏和牛小妹都收拾好了行李,催促着他。
“来了来了!”邓厂背着沉重的包裹跑出来,脸上满是急色,“咱们去河阳!那里有节度使罗元果,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去投奔他准没错!”
一行人慌慌张张地逃出洛阳,一路往河阳赶。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哭声震天。邓厂紧紧抱着他的包裹,生怕被人抢了去,连李氏不小心崴了脚,他都只是回头吼了句“快点”,丝毫没想着扶一把。
到了河阳,罗元果果然收留了他们。或许是看在牛家的面子上,罗元果还让邓厂做了节度副使。邓厂松了口气,觉得总算安全了,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金帛又埋了起来——这次埋得更深,还在上面种了棵桃树做记号。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黄巢的军队就打到了河阳。城破那天,叛军像潮水一样涌进来,烧杀抢掠,罗元果带着残兵往外逃,邓厂也跟着混在队伍里跑。
混乱中,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些金帛。趁人不注意,他偷偷溜回埋东西的地方,想把包裹挖出来带走。可刚挖了没两下,几个叛军就发现了他。
“这小子鬼鬼祟祟的,肯定藏了好东西!”一个叛军头目大喝一声,上来就抢他的包裹。邓厂死死抱住不放,嘴里喊着“这是我的!都是我的!”
可他哪是那些叛军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倒在地。包裹被抢走,里面的金帛撒了一地,叛军们哄笑着抢光了所有东西,临走时还踹了邓厂一脚:“什么狗屁官,就这点出息!”
邓厂趴在地上,看着空空如也的包裹,心疼得差点晕过去。他这一辈子,为了往上爬,背弃了发妻;为了攒钱,活得抠抠搜搜;可到头来,一场兵荒马乱,什么都没剩下。
远处,李氏和牛小妹互相搀扶着跑过来,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赶紧把他扶起来。“别管那些东西了,快跑吧!”李氏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邓厂被她们架着往前跑,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桃树,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费尽心机追求的荣华富贵,就像一场梦。梦里有进士第的风光,有牛家的权势,有满窖的金银,可梦醒了,只剩下两个愿意陪着他逃难的女人,和一颗早已被欲望掏空的心。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他的眼。他不知道自己要逃向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知道,那些靠算计和背叛得来的东西,终究是守不住的。或许从他答应牛家婚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