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年间的春风,把吴郡的柳絮吹得漫天飞,也把书生李砚吹上了北上的路。他揣着母亲缝的盘缠袋,背着一摞明经典籍,脚步轻快——这是他第一次赴京应举,心里像揣了只雀跃的兔子,既盼着金榜题名,又好奇着长安的模样。
到了长安,客栈住下的头几日,他总爱揣着地图在坊曲里闲逛。朱雀大街的繁华看了,东西两市的喧闹听了,这天正拐进平康坊的小巷,忽有两个穿大麻布衫的少年迎面走来,见了他就拱手行礼,态度恭敬得有些过头。李砚愣了愣,回礼道:“二位是……?”少年们却不多言,只说“认错人了”,匆匆作揖离去,麻衫的衣角扫过他的袍角,带着股淡淡的皂角味。
“怕不是把我认成哪个举子了?”李砚摇摇头,没放在心上,转身去看巷尾的胡商卖的琉璃镜。
过了数日,李砚在崇业坊的书铺挑《礼记》注本,那两个麻衫少年又找了来,这次直接拦在他面前,脸上堆着笑:“先生,前些日子失礼了。我们家主说,您既到了长安,该尽地主之谊的,今日特来奉迎。”
李砚更糊涂了:“家主?我在长安并无亲友啊……”
“先生去了便知,”少年们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引着他走,“我家主久仰先生才名,特意备了薄宴。”
李砚被架着走,心里犯嘀咕,却也好奇——能让少年这般恭敬的,会是什么人物?穿过三四个坊,拐进东市附近的小曲,眼前忽然出现几间整洁的店面,朱门铜环,看着不像寻常商户。少年们推他进门,院里竟别有洞天,雕梁画栋,廊下挂着鎏金灯笼,比他住的客栈气派十倍。
“先生请上堂。”少年们引他登阶,堂上早已摆开宴席,水晶帘后飘出香风,案上的蜜饯、脯肉摆得精致,连酒壶都是银镶玉的。两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见他进来,立刻垂手侍立,眼神里满是谨慎。
李砚刚坐下,就听院外传来动静,后生们齐齐出去迎接,低声道:“来了。”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堂前,一个穿纨素罗裙的少女从钿车里下来,梳着满髻花钗,十七八岁的模样,肤白胜雪,眼波流转间,竟比吴郡最有名的歌伎还要动人。
那两个麻衫少年“扑通”跪下磕头,李砚也赶紧起身行礼,少女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玉指轻叩案几:“久闻李先生擅长壁上行走,今日特来请教。”
李砚一愣:“壁上行走?姑娘怎知我会这个?”——那是他小时候顽劣,在学堂墙上练出来的本事,踩着砖缝能走三步,也就同乡知道,怎么传到长安来了?
少女笑了,眼尾的胭脂像桃花:“李先生的本事,自然有渠道知晓。”她抬手示意,“不妨露一手?”
李砚骑虎难下,只好走到墙边,深吸一口气,脚尖点着墙缝往上挪,果然走了三步,引得堂上一阵低呼。他红着脸退回来,少女却鼓掌:“不易了,寻常人连一步都走不了。”
话音刚落,堂下突然窜出十几个后生,个个身轻如燕,有的踩着柱子往上爬,有的单手抓着房梁荡秋千,最绝的是个青衣少年,竟能贴着墙壁走到房檐,像壁虎似的倒挂下来,手里还托着盏油灯,油星子都没洒一滴。
李砚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酒杯差点摔了——这哪是戏法,简直是神仙手段!
少女抿了口酒,对他说:“李先生若愿留下,这些技法都可教你。”李砚正犹豫,却见少女忽然起身,“时辰不早,我先回了。”
钿车轱辘声远去,少年们收拾宴席时,李砚还没缓过神,只觉得这趟奇遇比读十年书还离奇。
过了几日,那两个麻衫少年又找上来:“先生,我家主缺匹好马,能不能借您的坐骑用用?”李砚的马是从吴郡带来的良驹,虽不算顶级,却也神骏,他想着前几日的款待,便点头应了。
没成想,第二天就出事了。
街面上突然响起锣声,金吾卫的人四处抓人,说宫苑里丢了珍宝,查到了马的踪迹——正是李砚那匹!他刚出门就被按住,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一路推搡着往内侍省去。
“不是我!我没偷东西!”李砚挣扎着喊,可没人听他的,冰冷的宫门在身后关上,他被一个小吏猛地一推,“扑通”掉进个深坑里,坑底黑黢黢的,只有头顶一尺见方的天光,摔得他浑身骨头疼。
“救命啊!”他喊了半天,嗓子都哑了,只有回声在坑底打转。直到日头偏午,才有根绳子吊下食器,里面是块干硬的饼,他饿极了,抓起来就啃,饼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老鼠吱吱叫。
天黑透了,坑底冷得像冰窖,李砚抱着膝盖哭——功名没捞着,反倒成了阶下囚,爹娘要是知道了,该多心疼?正哭着,头顶的孔里忽然掉下来个黑影,“啪”地落在他面前。
“别怕。”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那个穿纨素裙的少女!她手里提着盏小灯笼,光映着她的脸,比在堂宴上更柔和些,“我来带你出去。”
李砚愣住了:“你……你怎么会来?”
“这坑是我家祖上修的暗道,除了我,没人知道怎么从上面下来。”少女解下腰间的绢带,一头系在他胸前,一头牢牢捆在自己身上,“抓紧了,我带你飞出去。”
没等李砚反应,少女忽然腾空而起,带着他像放风筝似的往上窜,李砚吓得闭紧眼,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过了片刻,脚下突然落地,他一睁眼,竟站在宫墙外面了!
“快回吴郡去吧,”少女帮他解下绢带,“长安这地方,不适合你。”她从袖里摸出个银铤,“拿着这个当盘缠,别再想着考功名了,平平安安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李砚接过银铤,手还在抖:“你……你到底是谁?”
少女笑了笑,没回答,转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句飘在风里的话:“后会有期。”
李砚不敢耽搁,连夜往南跑,一路上乞讨、搭车,走了三个月才回到吴郡。爹娘见他平安回来,抱着他哭了半宿,他把银铤藏在箱底,再也没提过长安的事。
后来,有人劝他再去应举,他总是摇头:“不去了,在家种几亩田,教村里的孩子读书,挺好。”
只有在月夜,他才会拿出那块银铤,想起那个穿纨素裙的少女,想起那深不见底的坑,还有那飞檐走壁的后生们——长安的繁华,终究是别人的热闹,不如吴郡的稻花香,来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