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的清禅寺,香火常年缭绕,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叮铃”声能飘到三条街外。寺里有个叫灵贞的僧人,不光佛法精深,一手隶书也写得风骨峭峻,连当朝尚书李迥秀都常来寺里找他,或论经,或品茗,有时就着一盏油灯,两人能聊到天快亮。
李迥秀是个通透人,虽在朝堂为官,却不恋权势,常对灵贞说:“这官帽戴久了,倒不如寺里的粗茶淡饭自在。”灵贞总是笑答:“大人身在俗世,心却在云端,也是难得。”两人虽一俗一僧,情谊却比寻常朋友还厚。李迥秀府上的佛经,多半是灵贞手抄的;清禅寺的斋堂翻新,也是李迥秀悄悄捐的钱。
后来李迥秀病逝,灵贞在寺里为他设了往生牌位,每日诵经祈福,一晃就是数年。那年深秋,长安落了场早雪,灵贞刚做完早课,正坐在禅房里抄《金刚经》,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等他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站在一条陌生的官道上,身边立着两个穿皂衣的官吏,手里各持一道黄符,符上的朱砂字闪着冷光。
“灵贞禅师,跟我们走一趟吧。”官吏面无表情,语气不容置疑。
灵贞心里咯噔一下,却没慌乱,合十道:“不知二位带我去哪里?”
官吏不答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灵贞跟着他们往前走,脚下的路越来越暗,两旁的树木都没了叶子,枝桠像鬼爪似的伸向天空,风里带着股土腥味,说不出的压抑。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城郭,城墙是青黑色的,城门上没挂匾额,只守着两个披甲的士卒,见了官吏手里的符,啥也没问就放他们进去了。城里像是座官府,大堂高耸,梁柱上雕着狰狞的兽头,堂前的石狮子眼睛是红的,看着让人发怵。
一个穿朱红官袍的人坐在堂上,见了灵贞,眉头皱了皱,对那两个官吏说:“你们弄错了,这人不该来,让他回去。”
官吏愣了愣,赶紧躬身道:“是属下失职。”又转向灵贞,“禅师,原路不能走了,得从北路绕回去。”
灵贞谢过朱衣官,跟着官吏往北路走。这条路比来时亮堂些,路边竟有了些青草,空气里也多了点水汽。走了几十里地,远远望见一座府城,比刚才那座气派百倍,城墙是白玉砌的,城门上悬着块金字匾额,写着“北府”二字,守城的士卒个个面白无须,穿着锦绣袍服,见了他们,笑着拱手:“禅师里面请,将军候您多时了。”
灵贞纳闷:“哪位将军?”
士卒引着他往里走,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座大殿。殿上坐着个穿银甲的将军,身姿挺拔,眉眼依稀熟悉。等走近了,灵贞突然停住脚,眼圈一热——那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已故的李迥秀!
“灵贞!”李迥秀猛地站起来,铠甲上的铜片“哐当”作响,快步走下殿阶,一把抓住灵贞的手,眼泪“唰”地掉了下来,“我好想你啊!”
灵贞也红了眼眶,哽咽道:“李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李迥秀拉着他在殿边坐下,叹了口气,“我死后便在此处任职,虽有俸禄,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瞒你说,我李家的香火,怕是要断了。”
灵贞一惊:“大人何出此言?您的几个公子都在长安,家业尚在啊。”
“唉,他们不懂事。”李迥秀眉头紧锁,“我在这儿看得清楚,家里的祭祀越来越潦草,有时竟忘了添香火。长此以往,祖宗的魂灵无依,子孙哪能安稳?”他握着灵贞的手,眼神恳切,“你回去后,务必告诉我的家人,要按时祭祀,不可懈怠。再让他们写一部《法华经》,为我祈福,也为李家求个安稳。切记,切记!”
灵贞刚要答应,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李迥秀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耳边传来他的呼喊:“一定要照做啊!”
“禅师!禅师!”
灵贞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禅房里,手抄的《金刚经》掉在地上,砚台里的墨都干了。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影,可他手里,还残留着李迥秀铠甲的冰凉触感。
当天下午,灵贞就赶往李府。李迥秀的几个儿子见他来,都起身相迎。灵贞把梦里的见闻一五一十说了,劝他们:“李大人在那边放心不下,你们还是按他的话做吧,按时祭祀,抄写《法华经》,总是没错的。”
大儿子李伯玉听了,连连点头:“禅师说的是,父亲生前最信这些,我们这就准备。”二儿子、三儿子也都应着,忙着让人去备香烛和经文纸墨。
唯独小儿子李季珪,撇着嘴冷笑:“一个破梦罢了,也值得当真?我看这和尚是想骗咱们家的钱!父亲生前何等英明,怎么会成了什么将军?简直胡说八道!”
灵贞气得脸色发白,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句句属实,公子不信也罢,何必出言不逊?”
李季珪还想再骂,被大哥拦住了:“三弟少说两句!不管真假,照做便是,全当是尽孝心了。”
后来,李伯玉兄弟三人按灵贞的话,日日祭祀,又请了高僧抄写《法华经》,供奉在祠堂里。只有李季珪,不仅不参与,还常在外人面前嘲笑父兄“迷信”,说“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魂魄”。
过了两年,长安城里出了桩大事——有人密谋谋反,李季珪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竟偷偷参与其中。没多久事败,朝廷派人抄家,李季珪被判了死罪,砍头那天,长安城的老百姓都去围观,有人说看见他临刑前疯疯癫癫地喊“父亲救我”,可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应。
受他牵连,李伯玉兄弟虽没被处死,却也被贬到了偏远的岭南,家产全被抄没,偌大的李家,顷刻间就散了。祠堂里的牌位没人管,风吹雨淋,渐渐朽坏;那部《法华经》也不知流落何处,再没人提起。
灵贞听说了消息,在清禅寺的佛前燃了三炷香,叹道:“李大人啊,您早已预见了结局,可惜……可惜了。”檐角的铜铃又响起来,像是谁在轻轻叹息,那声音飘得很远,远到能穿透尘世,抵达那座白玉砌成的北府城——只是不知,城楼上的李迥秀听见了,会是何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