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灵山的草木,总比别处长得更密些。山不算高,却常年蒙着层薄雾,尤其到了傍晚,雾气从石缝里钻出来,缠着树干,绕着坟头,把那些裸露的石碑弄得影影绰绰,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眨动。
山下的村子里,老人们常说,灵山的坟不能随便动。早年有个猎户,为了搭个避雨的棚子,刨了块坟前的青石板,没过三天,就从崖上摔下来,腿断了大半辈子。还有个妇人,捡了片坟边的柏树叶插在头上,回家就说胡话,指着空处喊“还我衣裳”,折腾了半年才好。这些故事一辈辈传下来,灵山便成了村里人绕道走的地方,只有些胆大的孩子,敢在山脚拾些枯枝,从不敢往深处去。
可总有不信邪的。
那一年,谢玄驻军彭城,军纪严明,却也耗损巨大。粮草要运,兵械要修,连寻常的车马,也因常年奔波,坏了不少。军需官急得满嘴燎泡,四处搜罗木料铁器,连乡下的破车旧船都拆了,还是凑不够数。消息传到齐郡,司马隆动了心思。
司马隆是齐郡小吏,家里不算富裕,却总想着往上爬。他弟弟司马进,性子更躁些,仗着哥哥在郡府做事,平日里在乡里也有些脸面。兄弟俩合计着,要是能给军需官送些合用的木料,说不定能混个差事,哪怕只是看管粮草,也比在乡下强。
可木料哪那么好找?正经的山林归官府管,私伐是要治罪的。司马隆愁得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敲了又敲,忽然想起一个人——东安的王箱。
王箱是司马隆的远房表亲,家住灵山脚下,为人老实,却也有些蛮力。司马隆记得,王箱曾跟他提过,灵山深处有座老坟,不知埋的是谁,早年被山洪冲垮了半边,露出些黑沉沉的木板,看着倒还结实。
“那可是坟里的东西。”司马进起初还有些怵,搓着手不敢应。
司马隆啐了口唾沫,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什么坟里坟外的?木头就是木头。你没见军需官急成什么样?这可是个机会。”他又压低声音,“再说了,那坟早就被水冲了,说不定埋的人连后代都没了,谁还管?”
司马进被说动了。他这辈子没离开过齐郡,总想着能跟着哥哥去彭城见见世面。两人连夜去找王箱,许了他好处——事成之后,分他半匹布,再请他喝顿酒。王箱本就胆小,可架不住司马隆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又看着那半匹布的诱惑,犹豫了半天,还是点了头。
三个人约在月初的夜里动身。月头的月亮细得像镰刀,挂在天上,连影子都照不分明。王箱提着盏油灯走在前头,灯芯跳得厉害,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脚步发沉,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嘴里念叨着:“就取几块板子,不多取,徐府君莫怪……”
“哪来的徐府君?”司马进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赶紧走,别磨蹭。”
王箱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他小时候听爷爷说过,那座坟里埋的是个叫“徐府君”的官,生前在郡里做过卒吏,为人和善,死后就葬在灵山。只是年代太久,坟前的碑早就没了,只剩个土堆,谁也说不清具体是哪年哪月的事。
越往山里走,雾气越重。油灯的光被雾裹着,只能照见身前三尺地。脚下的路渐渐变成碎石,硌得脚生疼,偶尔还能踢到些朽烂的木头渣子,不知是哪年的棺材板。王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几次想转身回去,都被司马隆按住了。
“到了。”王箱忽然停住脚,指着前方。
司马隆和司马进凑过去一看,果然有个土坡,半边塌了,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是巨兽张开的嘴。洞边堆着些碎砖烂瓦,还有几块断裂的木板,斜斜地卡在土里,木头的颜色深得发黑,摸上去竟还有些硬实。
“就是这个。”司马隆眼睛一亮,从背上解下斧头,“快,劈几块下来。”
王箱哆嗦着不敢动。司马进夺过斧头,骂了句“怂包”,抡起斧头就往木板上砍。“咚”的一声,斧头被弹了回来,震得他虎口发麻。那木头看着朽坏,竟异常坚硬。
“邪门了。”司马进啐了一口,又加了把劲。这一次,斧头嵌进木头里,他使劲一撬,“咔嚓”一声,一块半尺宽的木板掉了下来。
就在木板落地的瞬间,周围的雾气忽然翻涌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动了。油灯的火苗猛地往下一缩,差点灭了。王箱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指着洞口说:“动……动了……”
司马隆和司马进也觉得不对劲,头皮发麻,却强撑着说:“哪有什么动静?是风!”两人不敢多待,胡乱劈了几块木板,用绳子捆了,拖着就往山下跑。王箱爬起来,也顾不上捡油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回到村里,已是后半夜。三个人把木板卸在王箱家的院子里,借着月光一看,那些木板虽然带着些泥土,却纹理细密,敲上去“咚咚”响,确实是好料。司马隆满意得很,拍着王箱的肩膀说:“等着,过几天就给你送布来。”
可他没等到送布的那天。
三天后,司马进先是觉得浑身发痒,起了些红疹子,以为是山里的蚊子咬的,没当回事。可疹子越起越多,连成一片,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又疼又痒,夜里根本睡不着。接着,司马隆也倒了,开始发烧,浑身滚烫,说胡话,喊着“木头……还回去……”
王箱听说了,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天夜里的雾气,还有司马进砍木板时的异响,吓得赶紧把院子里剩下的几块木板拖出去,埋在村外的乱葬岗,还烧了些纸钱,嘴里不停念叨“徐府君恕罪”。
可没用。
没过几天,王箱也病了。他不发烧,也不起疹子,就是觉得累,像是背上压了块石头,走几步路就喘,眼睛也越来越花,总看见有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站着,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背着手,一动不动。
司马隆兄弟俩的病越来越重,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摇头说治不了。那些疹子开始溃烂,流着黄水,散发出一股腐木的味道。司马进疼得直哭,抓着墙皮喊“我错了”,喊着喊着,声音就越来越弱。
半个月后,司马进死了。死的时候,浑身皮肤都烂成了筛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司马隆听说弟弟死了,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
村里人都说是报应。有人说,夜里路过司马隆家,听见屋里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劈木头;还有人说,看见灵山方向飘来一团黑雾,直往司马隆家院子里钻。
王箱吓得把家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凡是跟那木板沾过边的,都烧了。可他的病还是不见好,人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窝陷得像两个黑洞,见了人就躲,嘴里反复说:“不该动的……真不该动的……”
又过了几个月,王箱也死了。
他家没有男丁,只有个老母亲,前两年就没了。王箱一死,家里就空了。直到有一天,村里的一个寡妇去王箱家拿些剩下的旧物,刚进门,就听见里屋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王箱母亲的语气,却带着说不出的阴冷:
“你们都记着……我儿王箱,还有那司马家的兄弟……他们遭了祸,不是平白无故的……”
寡妇吓得腿都软了,想跑,却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年……他们去灵山,刨了徐府君的坟……”那声音继续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那棺材板,是徐府君生前攒了三年的俸银,请木匠做的,说要安安稳稳睡一辈子……他们倒好,劈了做车……”
“徐府君怒了啊……”声音里带着哭腔,又像是叹息,“司马进先死的,是被木头茬子扎烂了身子……司马隆后死的,是被活活困在棺材里似的,喘不上气……我儿王箱,是被徐府君的影子压着,累垮的啊……”
“报应啊……这都是报应……”
寡妇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等村里人拿着家伙赶过去,屋里已经没了声音,只有桌子上的一个破碗,里面盛着些烧过的纸灰,还冒着点青烟。
后来,再也没人敢提灵山的那座坟。司马隆兄弟和王箱的事,成了村里的禁忌,大人不许孩子问,连路过他们家的旧址,都要加快脚步。
有一年春天,灵山脚下长出一片新的柏树林,郁郁葱葱,正好挡在去那座破坟的路上。有人说,是徐府君自己种的,怕再有人闯进去;也有人说,是王箱的母亲在阴间求了情,想护着那片地方。
不管是哪种说法,从那以后,灵山的雾气似乎淡了些。只是到了夜里,若是有人仔细听,还能听见山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劈木头,又像是有人在慢慢拼凑着什么,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邺县的田埂,总带着股土腥气。尤其到了夏末,刚割完的麦子地里留着短茬,被太阳晒得发烫,土坷垃踩上去“咯吱”响,空气里混着麦秸的焦味和沟渠里的水草腥,闻着让人踏实。
赵吉就喜欢在这样的田埂上走。他从前是邺县的县尉,管过治安,手里拎过刀,也审过案子,嗓门大,步子沉,走在路上,连村口的狗见了都得夹着尾巴躲。可如今老了,腿有些不利索,县尉的差事早就辞了,在家闲不住,每天天一亮就揣个旱烟袋,沿着田埂慢慢晃,看看谁家的豆子长得好,谁家的水渠该修了,碰见熟人就蹲下来聊几句,日子过得像田埂上的草,慢悠悠的,却也自在。
他常走的那条路,在村子最东头,通着一片老坟地。说是坟地,其实也就稀稀拉拉几座坟,大多是些没后人的孤坟,坟头都快平了,只有一座,还能看出个土包的模样,就在路边的老槐树下。
赵吉知道那坟里埋的是谁——二十多年前,村里有个瘸子,姓啥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右腿不利索,走路一颠一颠的,却总爱帮人。谁家收麦子缺人手,他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一瘸一拐地来帮忙;谁家孩子没人看,他就坐在门槛上,给孩子讲些听来的故事。他是外地来的,没亲没故,不知怎么就落户在了邺县,后来得了场急病,没几天就没了。村里人念他平日的好,凑钱给他买了口薄棺,就埋在了那棵老槐树下。
埋的时候,赵吉还没退休,也去了。看着几个汉子把棺材抬进坑,填上土,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瘸子生前总说,他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走得端正些,可腿不争气。赵吉当时还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人正,比啥都强。”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坟头的草青了又黄,瘸子的模样在赵吉脑子里也渐渐模糊了,只记得他走路时,木拐敲在地上的“笃笃”声,还有他笑起来,眼角堆着的褶子。
这天晌午,日头正毒,田埂上没什么人。赵吉走到老槐树下,想歇口气。槐树的叶子密,遮出一大片阴凉,地上落着些碎花瓣,是旁边野蔷薇的。他刚坐下,就听见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响动。
他抬头一看,是辆外地来的马车,车辕上坐着个年轻汉子,穿着青色的短褂,皮肤黝黑,看着像是跑商的。马车走得不快,晃晃悠悠,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着。
赵吉眯着眼瞅了会儿,没在意。这年月,路过邺县的商队不少,见怪不怪。
可那马车走到离老槐树还有十多步远的地方,忽然慢了下来。那年轻汉子勒住缰绳,从车上跳下来,活动了活动腿脚。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他走路的姿势变了。
只见那汉子右腿往里撇着,身子一歪一歪的,右手还虚虚地往前伸,像是拄着什么东西,一步一顿,学着瘸子的模样,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走了几步。他走得还挺像,连肩膀高低起伏的样子,都有几分神似。
赵吉看得直皱眉头。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开玩笑的,没见过拿死人开玩笑的。这汉子分明腿脚利索,偏要在瘸子的坟前装瘸,也太不像话了。
那汉子走了几步,自己也觉得好笑,咧着嘴直乐,还回头对马车上的人喊:“你们看,像不像?”
马车上的人也跟着笑起来,喊他:“别耍了,赶紧走,天快黑了。”
汉子这才直起身子,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正要往回走。
“站住!”赵吉猛地站起身,他年纪大了,动作慢,可嗓门还是那么亮,像打雷似的。
那汉子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赵吉,愣了愣:“老丈,叫我?”
赵吉拄着旱烟袋,慢慢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沉声道:“你刚才那是干啥?”
汉子脸上还带着笑,没当回事:“没啥,就是觉得好玩,学个瘸子走路。”
“好玩?”赵吉的脸色沉了下来,烟锅往手心里磕了磕,“你知道这是谁的地方不?”
汉子这才往老槐树那边看了一眼,看见那座不起眼的坟,挠了挠头:“不知道啊,就看着这儿凉快,想歇会儿。”
“这底下埋着个瘸子,”赵吉的声音缓了些,却带着股子威严,“二十多年前没的,生前是个好人,帮过不少村里人。你在他坟前学他走路,觉得合适?”
汉子脸上的笑僵住了,有些尴尬:“老丈,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刚才看见个影子,觉得奇怪,学了两下。”
“影子?”赵吉皱起眉,“啥影子?”
汉子指了指老槐树底下:“就那儿,刚才我好像看见个穿灰衣服的人,拄着拐,站在树底下瞅我。我以为是过路的,就……就学着走了几步,想逗逗他。谁知道……”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里也多了些慌乱。
赵吉心里咯噔一下。他刚才一直坐在树下,除了自己,根本没看见第二个人。这汉子说看见个拄拐的灰衣人……难道是……
他回头看了眼那座坟,坟头的草被风吹得轻轻晃,没什么动静。可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瘸子生前的样子,也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拄着根木拐,站在树下看人干活,眼神安安静静的。
“你看见的人,是不是右腿不利索?”赵吉追问。
汉子愣了愣,点头:“好像……是。我没细看,就觉得他站在那儿,挺……挺特别的。”
赵吉没再说话,沉默了片刻。他年轻时不信鬼神,见多了生老病死,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和眼里的理。可老了之后,经历的事多了,心里渐渐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他总觉得,有些人就算走了,也还在什么地方看着,看着活着的人,看着这片他曾待过的土地。
“别学了。”赵吉拍了拍汉子的肩膀,他的手粗糙,带着老茧,“那是个好人,别拿他开玩笑。”
汉子脸涨得通红,点点头,低声说:“对不住,老丈,我不懂事。”他赶紧转身,跳上马车,吆喝了一声,马车“哒哒”地往前走,速度比刚才快了不少,像是有些慌张,连回头都没敢。
赵吉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走回老槐树下,重新坐下。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他摸出烟袋,装上烟丝,用火石点着,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听见了“笃笃”的拐杖声,从远处传来,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又慢慢走远。
他对着那座坟,低声说:“别往心里去,年轻人不懂事。”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笑自己老了,竟跟坟里的人说起话来。
日头渐渐偏西,把树影拉得老长。赵吉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慢慢往家走。他的腿也不利索,走起来有点晃,倒像是跟坟里的瘸子,有了点默契似的。
从那以后,赵吉还是每天走那条田埂,只是路过老槐树时,总会多坐一会儿,有时对着坟头说几句话,说村里的事,说地里的收成,像跟老朋友聊天似的。
再没见过哪个路过的人,在这儿学瘸子走路。大概是那瘸子的影子,真的在树底下站着呢,谁要是不尊重,他就出来瞅着,瞅得人心里发慌,再也不敢胡闹了。
邺县的风,还在田埂上吹着,带着土腥气,也带着些说不清的暖意,就像那个瘸子生前,给村里带来的感觉一样。
京口长广桥的青石板路,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桥边的刘家宅院,墙头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得能滴出水来。院子里有棵老桑树,枝桠伸得老高,遮住了半个屋顶,每到春天,紫黑色的桑椹落得满地都是,引来不少麻雀啄食。
刘家这一辈有三个年轻人,性子却大不相同。刘道锡沉稳些,却带着股拗劲,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他的堂弟刘康祖,生得五大三粗,嗓门像打雷,凡事只信眼睛看见的,说一不二;还有个堂兄刘兴伯,性子最静,不爱说话,可谁都知道,他有个旁人没有的本事——能看见鬼。
这本事没给刘兴伯带来什么好处,反倒让他成了两个弟弟的“靶子”。刘道锡和刘康祖总觉得他是胡诌,三天两头拿这事开涮。
“兴伯哥,今天又看见啥了?是不是隔壁王婶家的猫,昨晚变成了白胡子老头?”刘康祖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震得窗纸都晃。
刘兴伯正坐在门槛上择菜,头也没抬:“别瞎说,王婶家的猫昨晚偷了条鱼,被王婶追着打,哪有空变什么老头。”
刘道锡端着碗水从屋里出来,笑着接话:“他呀,眼里的‘鬼’比街上的人还多。前儿说井台上站着个穿红衣裳的,我半夜去看了,只有只破水桶。”
刘兴伯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菜:“你们没看见,不代表没有。有些东西,信不信由你,可别轻慢了。”
“轻慢又怎样?”刘康祖把锄头往墙上一靠,“要是真有鬼,敢出来跟我比划比划?我一锄头下去,管他红衣裳绿衣裳,都给打回原形!”
刘兴伯不再说话,只是摇摇头。他知道,跟这两个弟弟说不清。他们眼里的世界,只有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而他看见的,还有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无声无息的存在。
争执归争执,日子还照样过。直到那年夏天,出了件让刘道锡心里发毛的事。
那天午后,日头毒得很,蝉在树上叫得撕心裂肺。三个人在堂屋里歇凉,刘兴伯忽然盯着东边的篱笆墙,眉头皱了起来。
“咋了?”刘道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开得正艳,没什么异常。
“那里有个杀鬼。”刘兴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紧张,“就趴在篱笆顶上,黑黢黢的,眼睛亮得像灯笼。”
刘康祖“嗤”了一声,站起来走到门口,眯着眼看了半天:“啥都没有啊,兴伯哥,你是不是中暑了?”
“真的有。”刘兴伯指着篱笆中间那根歪脖子木桩,“就蹲在那上面,爪子抓着木桩,舌头伸出来老长,看着就凶。”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鬼的姿势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刘道锡心里也觉得是刘兴伯看错了,可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又有点犹豫。他走到篱笆边,伸手摸了摸那根木桩,木头被晒得滚烫,哪有什么鬼的影子?
“我看你就是编瞎话。”刘道锡转过身,看着刘兴伯,“有本事,你说它今晚还来不来?”
刘兴伯点点头:“会来的。它好像在盯着咱们家的鸡窝。”
这话勾起了刘道锡的好胜心。他打小就不信这些,总觉得刘兴伯是被什么迷了心窍。要是能证明这世上根本没鬼,看兴伯哥以后还怎么说。
他心里盘算了个主意,却没告诉刘康祖,只说:“行,今晚我倒要看看,这‘杀鬼’长啥样。”
到了夜里,月黑风高,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刘道锡揣着一把戟,躲在堂屋的门后。那戟是他年轻时练功用的,有些分量,磨得锃亮。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东边的篱笆墙。
一更,二更,三更……篱笆上只有牵牛花的影子在晃动,别说鬼了,连只老鼠都没出现。刘道锡渐渐有些犯困,心里暗骂自己荒唐,竟真信了兴伯的话。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见篱笆那边传来“咯吱”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他猛地清醒过来,握紧了手里的戟。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篱笆顶上,果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不大,蹲在木桩上,身形佝偻,看不清脸,可那双眼睛,真的像刘兴伯说的那样,亮得吓人,正死死盯着鸡窝的方向。
刘道锡的心跳瞬间加速,手心冒出冷汗。他不是不怕,只是那股子拗劲上来了——就算真有鬼,他也要试试,这玩意儿到底是不是真的能被伤到。
他深吸一口气,悄悄推开一条门缝,瞄准那个黑影,猛地把戟刺了过去!
“噗”的一声,像是刺中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那黑影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轻的、像猫被踩了尾巴似的尖叫,然后“嗖”地一下,从篱笆上消失了,快得像一道闪电。
刘道锡握着戟,愣在原地,后背全是汗。刚才那一下,分明有触感,不是幻觉。他定了定神,没敢出去看,悄悄把门关上,回到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刘兴伯刚进门,就一脸惊讶地喊:“道锡,康祖,你们快看!”
刘道锡和刘康祖赶紧出来,只见刘兴伯指着东边的篱笆墙,声音都有些发颤:“那个杀鬼……昨晚被人刺中了!”
“你咋知道?”刘康祖一脸不信。
“我刚才看见它了,”刘兴伯指着木桩底下,“就趴在那丛草里,浑身发抖,肚子上有个窟窿,血流了一地……眼看就活不成了。”他说得真切,连伤口的位置都描述得清清楚楚,正好是刘道锡昨晚刺中的地方。
刘道锡站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说不出的滋味。他没说话,可刘康祖已经乐得哈哈大笑:“兴伯哥,你可真能编!还血流一地?我看是你自己梦见的吧!”
刘康祖笑得前仰后合,觉得刘兴伯的样子实在滑稽。刘道锡却笑不出来,他看着那丛草,草叶上似乎真的有些深色的痕迹,被露水打湿了,看不真切。
从那以后,刘道锡没再提过那晚的事,可心里的那点不信,却悄悄松动了。他开始留意刘兴伯说的话,虽然依旧看不见那些“东西”,却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轻慢。
可刘康祖还是老样子,该笑还笑,该不信还不信。
过了几个月,秋风渐起,院子里的老桑树开始落叶。一天早饭时,刘兴伯忽然盯着桑树的树梢,眉头又皱了起来。
“又咋了?”刘康祖叼着个馒头,含糊不清地问。
“那桑树上有个鬼。”刘兴伯放下筷子,“很小,像个小孩,穿着白衣服,蹲在最高的那根枝桠上。”
“小孩?”刘康祖来了兴致,放下馒头就往外跑,“我看看!”
他站在院子里,仰着脖子看了半天,桑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只有几片枯叶在晃,哪有什么小孩?
“在哪呢?”刘康祖喊。
刘兴伯走到他身边,指着树梢:“就在那根弯下来的枝桠上,你看,它正低头瞅咱们呢。”
刘康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还是啥都没有。他不耐烦了:“兴伯哥,你说具体点,到底多高?离树顶还有几尺?”
刘兴伯想了想:“离树顶大概三尺,就在第三根分叉的地方,背对着咱们,头发很长,垂到腰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位置、高度,说得分毫不差,就像那鬼真的在他眼前似的。
刘康祖听得直乐:“行,我记住了。要是真有这么个‘小孩’,等它长大了,我倒要看看,它能怎么害人!”他拍着胸脯,满不在乎。
刘道锡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那根枝桠。风一吹,枝桠轻轻晃动,像是真的有什么东西蹲在上面,随着风摇摆。他忽然想起那个被刺中的杀鬼,想起刘兴伯惊讶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他拉了拉刘康祖的胳膊:“别胡说。”
刘康祖甩开他的手:“怕啥?有我在,啥鬼都不敢作祟!”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桑树顶上的“小鬼”,成了刘康祖新的笑料。他每次路过桑树,都要仰着脖子喊几句:“小不点,长大没?要不要下来跟爷比划比划?”
刘兴伯劝过几次,说那鬼虽然小,可眼神不善,让他别招惹。刘康祖哪里听得进去,照样我行我素。
直到那年冬天,第一场雪下得特别大,把院子里的桑树压弯了腰。那天早上,刘康祖起来扫雪,刚打开门,就看见桑树最高的那根枝桠断了,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掰下来的。
他愣了愣,忽然想起刘兴伯说的话——那小鬼就蹲在那根枝桠上。
就在这时,刘兴伯从屋里出来,看着断了的枝桠,脸色发白:“它……它不见了。”
“不见了才好。”刘康祖嘴上硬气,心里却莫名地有点发空。
可当天下午,刘康祖就出事了。他去后院劈柴,斧子不知怎么就脱手了,“哐当”一声砸在脚背上,顿时血流不止。大夫来看了,说骨头裂了,得躺上三个月才能好。
刘康祖躺在炕上,疼得龇牙咧嘴,嘴里还骂骂咧咧:“倒霉!真是倒霉!”
刘道锡坐在炕边,看着他肿得像馒头的脚,没说话。他想起刘兴伯说的“长大后一定会害人”,想起那根断了的枝桠,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刘兴伯端着药进来,放在桌上,叹了口气:“说了让你别招惹它,你偏不听。”
刘康祖梗着脖子:“跟那破树有啥关系?就是我自己不小心!”
话是这么说,可他看那棵老桑树的眼神,却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
从那以后,刘康祖虽然还是嘴上不说信,却再也没在桑树下喊过话。有时路过,还会下意识地绕着走。
刘道锡依旧常常和刘兴伯争论,只是争论里,多了些敬畏。他渐渐明白,这世上的事,不是只有“看见”和“看不见”两种。有些存在,就算你看不见,也不能当它不存在。就像风,你看不见,可它吹过的时候,树叶会动,衣服会飘,你能感觉到。
京口的风,依旧吹过长广桥,吹过刘家的宅院,吹得老桑树的枝桠轻轻摇晃。刘道锡坐在门槛上,看着篱笆上重新爬满的牵牛花,忽然觉得,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存在,或许也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活着,就像他们这些看得见的人一样。只要互不打扰,也就相安无事了。
只是那份“互不打扰”里,该有的敬畏,一点都不能少。
彭城的秋夜,总带着些说不清的凉意。就算是义熙五年那格外暖的秋天,到了夜里,风从城墙上溜下来,钻过窗棂缝隙,也能让人下意识地裹紧衣襟。刘澄坐在案前,指尖划过刚送来的军报,纸上的墨迹还带着些潮意——这是他任左卫司马的第三个月,官舍的梁木还带着新漆的味道,墙角的油灯却已换了三盏。
他天生就和旁人不一样。打记事起,就能看见些“多余”的东西。有时是穿白衣服的老妪,在井边反复打水,桶里却永远是空的;有时是缺了条腿的汉子,在路边对着石头说话。旁人看不见,只当他眼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影子是真的,有温度,有声音,甚至会在他走神时,轻轻碰一下他的胳膊。
这本事没什么好炫耀的,反倒让他从小就比同龄人沉默。见多了那些徘徊不去的影子,听多了那些模糊不清的叹息,心里总会积些沉甸甸的东西。后来入了军营,规矩严明,刀剑在手,那些影子似乎也收敛了些,大多只是远远看着,很少靠近。直到他搬到这左卫司马的官舍,隔壁住着将军巢营。
巢营是员老将,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据说是当年跟苻坚打仗时留下的。他性子爽朗,嗓门大,见刘澄年轻却沉稳,很是照看,常邀他过去喝酒聊天。两家官舍只隔了一道墙,墙头爬着些野葡萄藤,到了秋天,紫莹莹的果子挂在上面,夜里看着像串小灯笼。
这天夜里,巢营又让人送了坛酒来,说是他老家带来的,让刘澄务必过去坐坐。刘澄不好推辞,换了件干净的襕衫,揣了包刚买的蜜饯,往隔壁走去。
巢营的书房里暖意融融,炭盆里的银炭烧得正旺,映得墙上的弓箭影子忽明忽暗。桌上摆着两碟小菜,一碟酱牛肉,一碟腌黄瓜,都是下酒的好菜。巢营已经倒好了酒,见他进来,哈哈大笑:“刘司马可算来了,再不来,这坛酒我可就自己喝光了!”
刘澄笑着作揖:“将军相邀,敢不从命?”
两人分坐案前,碰了杯。酒是烈性子,入喉像火烧,却也暖得快,顺着喉咙一路热到肚子里。巢营说起当年在淝水的战事,眉飞色舞,那道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当时我就想着,就算死了,也得拉个垫背的!谁知道那苻坚的兵看着多,竟是群纸老虎,一冲就散了……”
刘澄静静听着,偶尔插句话。他不太会说这些豪情万丈的事,却喜欢听巢营说。听着那些金戈铁马的故事,仿佛能暂时忘了那些无声无息的影子。
酒过三巡,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窗纸“哗啦啦”响。巢营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停住,皱了皱眉:“这天儿,怎么说变就变?”
刘澄也侧耳听了听,风里似乎夹杂着些细碎的声响,像小孩子的脚步,又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拖。他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去——就在这时,他看见个小小的影子,从门槛底下钻了进来。
那是个小孩,看着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件红褐色的短褂,颜色鲜得有些刺眼。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蒙着层灰,却看不清具体的模样。最显眼的是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一面红色的小旗帜,圆圆的,旗面展开,竟像朵盛开的芙蓉花,红得发亮。
小孩没看他们,只是贴着墙根,慢慢往里挪。他的脚像是没沾地,轻飘飘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却随着灯光晃得厉害,一点都不稳。
刘澄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见过不少影子,大多是些成年人的模样,穿着旧时候的衣裳,神情麻木或悲伤。像这样的小孩,还拿着这么鲜艳的旗帜,他还是头一次见。
“怎么了?”巢营见他盯着门口发呆,举着酒杯问,“喝多了?”
“没……”刘澄回过神,端起酒杯抿了口,酒的辣味压不住心里的寒意,“将军,您……没听见什么动静?”
巢营侧耳听了听,摇摇头:“就风声呗。怎么,刘司马听见啥了?”
刘澄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跟巢营说这些没用,他看不见,只会觉得自己疑神疑鬼。他定了定神,又朝门口看去——那小孩已经走到了炭盆边,正蹲在地上,用树枝拨弄着盆里的炭灰,手里的芙蓉旗就放在旁边,红得像团火。
“没什么,”刘澄勉强笑了笑,“许是我听错了。”
他不敢再看,强逼着自己跟巢营继续说话,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炭盆那边瞟。那小孩一直蹲在那儿,安安静静的,既不闹,也不看他们,就像个普通的孩子,在玩自己的游戏。
又喝了几杯,巢营酒意上涌,打了个哈欠:“不行了,年纪大了,熬不住了。刘司马也早些歇息吧。”
刘澄巴不得这话,连忙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炭盆——那小孩已经不见了,地上空荡荡的,只有些被拨乱的炭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可那面红色的芙蓉旗,似乎还在眼前晃,红得让人发慌。
回到自己的官舍,刘澄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那红褐色的小褂,那面芙蓉旗,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他见过的影子,大多带着些衰败的气息,衣服是旧的,颜色是暗的,像被水泡过的画。可这个小孩,偏偏穿得那么红,手里的旗帜那么亮,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第二天一早,刘澄去营中点卯,路过巢营的官舍,特意放慢了脚步。门口静悄悄的,两个亲兵守在那里,一切如常。他心里稍稍松了些,或许真的是自己喝多了,看花了眼。
可接下来的几天,那小孩总在他眼前晃。有时是在两家相隔的墙头上,蹲在野葡萄藤后面,举着芙蓉旗,对着他这边看;有时是在巢营家的窗台下,踮着脚往里瞅,小褂的衣角被风吹得飘起来。
刘澄越来越不安。他试着跟那小孩说话,可对方只是看着他,不回应,也不害怕。他甚至找了张符纸,偷偷贴在两家相邻的墙上——那是他小时候,一个游方道士给的,说能挡些不干净的东西。可那小孩该来还是来,仿佛那符纸根本不存在。
他犹豫着要不要跟巢营说。巢营是武将,不信这些,说不定会骂他扰乱军心。可那小孩总在巢营家附近打转,手里还拿着那么扎眼的红色旗帜……红得像火。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刘澄就打了个寒颤。
他终究没说。只是每天路过巢营家时,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出什么事。
安稳日子过了五天。第六天夜里,出事了。
那天晚上,刘澄刚躺下,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喧哗。起初是惊叫声,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最后,竟响起了“救火啊——”的呼喊!
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披了件衣服就往外冲。
一出门,就看见火光冲天。巢营家的方向,红得像烧起来的晚霞,浓烟滚滚,把半个夜空都染黑了。风里夹杂着木头燃烧的爆裂声,还有人的哭喊声,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刘澄抓住一个提着水桶往那边跑的亲兵,急声问。
“不知道啊!”亲兵满脸烟灰,声音发颤,“好好的,后屋就着起来了!火太大了,根本扑不灭!”
刘澄跟着人群往那边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他看着那片火海,火光映在他眼里,红得刺眼。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那个穿红褐色短褂的小孩,站在火场边缘的墙头上,手里举着那面芙蓉旗,旗帜在火光中猎猎作响,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小孩的脸上,似乎带着笑。
这场火,烧了整整一夜。等天快亮时,火终于被扑灭,可巢营的官舍,已经烧得只剩断壁残垣。幸好巢营和家人被及时救了出来,没伤着性命,可家里的财物、文书,还有那满屋子的书籍字画,全都化为灰烬。
巢营站在废墟前,头发胡子都被熏黑了,眼神空洞,像瞬间老了十岁。看见刘澄过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
“怎么会……好好的就着火了呢……”他喃喃自语,“后屋的柴房离正房远着呢……”
刘澄没说话,只是望着那片废墟。墙头上的野葡萄藤被烧得焦黑,像一条条扭曲的蛇。那个小孩,还有那面芙蓉旗,都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他知道,他们来过。
从那以后,刘澄再也没见过那个红褐色衣服的小孩。只是每当看到红色,尤其是像芙蓉花那样鲜艳的红,他就会想起那个秋夜,想起那场大火,想起巢营站在废墟前的样子。
他依旧能看见那些影子,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在营中巡视,看见士兵们点篝火,他都会站在旁边看很久,直到火变成灰烬才离开。
有人问他,为什么对火那么在意。
他总是摇摇头,不说话。
有些事,看见了,却不能说。就像那个举着芙蓉旗的小孩,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或许,这世上的有些预兆,本就不是让人阻止的,只是让人看着,然后记住——有些存在,以我们不懂的方式,提醒着我们,这世间的无常。
彭城的风,依旧吹过营盘,带着些草木的清香。只是刘澄每次走过那片废墟时,总会下意识地裹紧衣襟,仿佛那风里,还藏着那个小孩的影子,和那面红得像火的芙蓉旗。
始兴的佛塔,在城郊的土坡上立了有些年头了。砖石被风雨洗得发白,塔檐的铜铃早就没了声,只有风穿过去时,会发出“呜呜”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叹气。塔前有片空场,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阮瑜之的家,就在离塔不远的一间破屋里。
太元十年的春天,雨水格外多。屋漏得厉害,阮瑜之找了块破席子堵着屋顶,还是挡不住渗下来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陶盆里,整夜响个不停。他缩在墙角,裹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絮,听着雨声,忍不住又掉起眼泪。
他那时刚满十六,爹娘走得早,没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有这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和一肚子说不出的委屈。白天去地里帮人干活,换些米糠充饥;晚上回来,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这天傍晚,雨总算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佛塔镀上了层金边。阮瑜之揣着白天挣来的半袋糙米,低着头往家走,脚底下的泥坑溅得裤腿都是泥。他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忽然看见门槛上放着块青砖,砖面上好像有字。
他愣了愣,弯腰捡起来。砖是湿的,带着泥土的潮气,上面的字是用手指划出来的,歪歪扭扭,却看得清楚:“父亲死后归玄冥,你为何长久哭泣?再过三年,你家就能安定下来。我会寄住在你家,不会让你有什么损失。不要怕我是凶鬼,我会为你带来吉祥。”
阮瑜之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这砖早上还没有,是谁放在这儿的?难道是……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鬼故事,腿肚子有点发软,赶紧把砖扔在地上,推门冲进屋里,“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直喘气。
屋外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佛塔的声音。他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没什么动静,才渐渐放下心来,觉得可能是哪个好事的邻居捉弄他。可那字迹里的话,又不像玩笑,尤其是“父亲死后归玄冥”,这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爹临死前,曾含糊地说过,人死后会去“玄冥”之地,那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这个词。
接下来的几天,阮瑜之心里总惦记着那块砖,却没再见到什么异常。他照旧白天出去干活,晚上回来独自发呆,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哭了。他隐隐觉得,或许真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他回家时发现,灶台上竟摆着两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
阮瑜之惊得说不出话。他早上出门时,米缸已经见底了,怎么会有馒头?他环顾四周,屋里还是老样子,墙角的蛛网,地上的泥痕,都没变。他走到灶前,拿起一个馒头,温热的,带着麦香,是真的。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把馒头吃了。味道很普通,却让他心里暖烘烘的。从那天起,奇怪的事越来越多:他的破衣服旁边,会多出件干净的粗布褂子;空米缸里,会悄无声息地多出半袋米;甚至有一次,他干活时不小心崴了脚,晚上回来,炕边竟放着一小包草药,正是治跌打损伤的。
阮瑜之不再害怕了。他知道,是那个“鬼”在帮他。他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帮自己,可那些实实在在的温暖,让他不再觉得孤单。
他开始学着回应。每次得到东西,都会对着空屋子说声“谢谢”;晚上做饭时,会多做一份,放在桌上,对着空气说:“趁热吃吧。”
起初,那额外的饭菜第二天还在。过了些日子,早上起来,碗碟竟空了,像是真的被人吃过。阮瑜之心里又惊又喜,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试着跟“鬼”说话。先是说些白天干活的事,比如哪家的田埂塌了,哪家的孩子又淘气了;后来,会说起自己的爹娘,说起小时候的事,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却不再是从前的绝望,多了些怀念。
他总觉得,有个看不见的影子坐在对面,静静地听着,偶尔,屋角的油灯会轻轻晃一下,像是在回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阮瑜之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他用“鬼”弄来的钱,修补了屋顶,换了扇新门,还买了头小猪仔,养在屋后。他不再是那个整天哭哭啼啼的孤儿,脸上有了笑容,见了人也会主动打招呼,村里人都说他变了。
一年后的一天,阮瑜之照例做了晚饭,把 extra 的一份放在桌上,刚想说“吃饭了”,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屋里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很清晰:“瑜之,我有名字。”
阮瑜之吓了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你……你能说话?”
“一直能。”那声音笑了笑,带着些温和,“只是怕吓着你,没敢开口。”
阮瑜之定了定神,心里又紧张又兴奋:“那……你叫什么?”
“我姓李,名留之。”那声音顿了顿,又说,“按辈分,你该叫我姊夫。”
“姊夫?”阮瑜之愣住了。他从没听说过自己有姐姐,更别说姊夫了。
“你娘走得早,你不记得了。”李留之的声音低了些,“她是你母亲的侄女,我们成亲没多久,她就染病去了。我没过多久也去了,一直觉得,该照看着你。”
阮瑜之听得心里发酸。原来,这看不见的“鬼”,竟和自己有这样的渊源。他哽咽着说:“姊夫……谢谢你。”
“谢什么。”李留之说,“我说过,会让你安定下来。”
从那以后,他们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相处。阮瑜之会跟李留之说田里的收成,说村里的新鲜事;李留之会跟他讲些过去的事,讲他和“姐姐”认识的经过,讲阴间的规矩——他说,鬼不能随便显形,也不能干预活人的太多事,只能在暗地里帮衬些小忙。
“那你为什么能帮我这么多?”阮瑜之好奇地问。
“因为你心善,”李留之说,“也因为……我欠你家的。”他没细说欠了什么,阮瑜之也没多问。
有一次,阮瑜之想买头牛,却还差些钱,愁得睡不着。夜里,他听见院里有动静,爬起来一看,只见墙角放着个布包,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包铜钱,足够买头牛了。
“姊夫,这钱……”
“放心用,”李留之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是正经来路,不会给你惹麻烦。”
阮瑜之知道,李留之总有办法。他不再追问,只是更加用心地过日子,觉得不能辜负这份看不见的帮助。
两年过去,阮瑜之的家境彻底好了起来。他盖了两间新屋,买了几亩好地,还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姑娘勤劳能干,对他很好。成亲那天,他特意多摆了一桌酒,对着空椅子说:“姊夫,谢谢你,也替我爹娘谢谢你。”
那天晚上,屋里的油灯晃得格外厉害,像是有人在开怀大笑。
又过了一年,李留之忽然说:“瑜之,我该走了。”
阮瑜之正在喂猪,听见这话,手里的猪食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走?去哪里?”
“我在鬼道的日子快满了,”李留之的声音很平静,“罪已经赎完了,该去转生了。”
阮瑜之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不能……不能再多待些日子吗?”这几年,他早已把李留之当成了亲人,习惯了身边有个看不见的影子,习惯了对着空气说话。
“不行的,”李留之说,“凡事都有定数。我能在这里陪你这些年,已经是破例了。你现在日子过得好,有妻有业,我也放心了。”
阮瑜之哽咽着说不出话。他妻子听见动静,走出来问怎么了,他摇摇头,说不出话。
李留之又说:“别难过。我转生去的人家,离这里不远,说不定将来,咱们还有缘分再见。”
“真的?”阮瑜之抬起头,眼里带着希冀。
“真的。”李留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到时候,我可就不认得你了,你也别认我,各自好好过日子就行。”
那天晚上,阮瑜之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李留之“爱吃”的。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对着空椅子说话,说这些年的感激,说心里的不舍。李留之耐心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声音越来越轻。
快到天亮时,李留之说:“我走了。你好好的。”
阮瑜之看着桌上的空碗,忽然觉得屋里空了好多。他想说“再见”,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眼泪往下掉。
从那以后,屋里再也没有那个低沉的男声了。多出来的饭菜,第二天还是满满当当;遇到难处时,再也没有凭空出现的帮助。阮瑜之心里空落落的,却也明白,李留之是真的走了。
他把那块刻着字的青砖,小心地收了起来,放在箱子底下。每次打开箱子看见它,就想起那个看不见的姊夫,想起那些在破屋里互相陪伴的日子。
日子还在继续。阮瑜之的妻子生了个儿子,眉眼像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他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人家,再也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
有时,他会带着儿子去佛塔前散步。佛塔依旧立在那里,铜铃还是没声,可阮瑜之总觉得,风里似乎还带着李留之的声音,温和地说:“你看,我说过,会让你安定下来的。”
他会对着佛塔笑一笑,心里默念:“姊夫,我过得很好。你在那边,也一定要好好的。”
至于缘分再见,他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但他相信,李留之不会骗他。就像相信当年那块砖上的字,相信那些凭空出现的温暖,相信这世间,总有一些看不见的牵挂,在默默守护着善良的人。
丹徒的官舍,总带着股陈年的霉味。尤其到了梅雨季,墙根会渗出些青黑色的水痕,像谁不小心泼翻的墨汁。桓恭住进来的那天,天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把廊柱上的蛛网照得清清楚楚。
他是来投奔桓石民的。论辈分,桓石民是他的远房堂兄,在丹徒做将军,正是用人的时候。桓恭读过几年书,也练过些武艺,算不上顶尖,却也还算周全,便被留在府中做了参军,负责些文书往来的事。
分配给他的官舍在府衙后院,是间朝南的屋子,不算大,却也清净。屋里摆着张旧木床,一张案几,墙角堆着些前任留下的杂物,蒙着层灰。桓恭倒不挑剔,挽起袖子收拾了大半天,总算能住人了。
夜里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床板硬得硌人,窗外的雨声敲打着芭蕉叶,“沙沙”地响,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起身点灯,想喝口水,刚走到床边,脚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块松动的地板。
那地板比周围的要薄些,边缘已经朽了,被他一脚踢得翘起个角。借着灯光,他看见地板底下不是泥土,而是个黑漆漆的洞口,约莫碗口大小,深不见底,像只睁着的眼睛。
桓恭心里咯噔一下。这官舍年头不短了,谁知道底下藏着什么?他找来根细竹竿,试探着往里探了探,竹竿没入半尺,就碰到了硬东西,像是木头。
“莫非是老鼠洞?”他嘀咕着,却又觉得不像。老鼠洞哪有这么规整?
第二天,他找了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地板撬了下来。洞口豁然开朗,足有拳头大小。他探头往里看,一股混杂着尘土和朽木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直皱眉。借着阳光,他隐约看见洞里堆着些残破的木板,上面还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漆?
他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这不是普通的洞,怕是座老坟。
丹徒这地方,历史悠久,底下埋着些古人遗骸,不算稀奇。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床底下就藏着一座。桓恭倒不害怕,反倒有些唏嘘。这人死后埋在这里,不知过了多少年,连尸骨都化作了尘土,只剩下些朽坏的棺材板,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
他没声张。这种事说出去,难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把地板重新盖好,只是没再钉死,留了道缝隙。
当天晚饭,他打了份肉菜,还有半碗米饭。看着饭菜,忽然想起床底下的那座古墓。他犹豫了一下,用筷子夹了块肉,又拨了些米饭,从地板的缝隙里塞了进去,嘴里念叨着:“不知是哪位古人在此,些许吃食,不成敬意。”
做完这事,他心里踏实了些。
从那以后,桓恭每天吃饭,都会先分出一份,从洞口塞进去。有时是块鱼,有时是口菜汤,有时只是半块馒头。他做得很自然,像是在招待一位看不见的邻居。同僚们偶尔问他,怎么每次吃饭都剩下些,他只笑说是自己胃口小,没人深究。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桓恭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丹徒局势安稳,没什么大事,他每天处理完公务,就回官舍看书练字,偶尔和同僚喝两杯,日子过得像门前的流水,不疾不徐。床底下的洞口,成了他心照不宣的秘密,那每天一份的饭菜,也成了习惯。
他从未指望过什么回报,只是觉得,举手之劳,能让那地下的魂灵不那么孤单,总是好的。
直到那年深秋的一个夜里。
那天他处理一份加急文书,忙到后半夜才回官舍。月色很好,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他累得够呛,倒头就睡,连灯都忘了吹。
迷迷糊糊中,他觉得屋里有人。
不是小偷小摸的动静,而是一种……沉静的注视。他猛地睁开眼,只见床前站着个身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头发用根木簪束着,面容清癯,眼神温和,正静静地看着他。
桓恭吓了一跳,刚要起身,那身影却先开了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些回响,却很清晰:“桓参军,别来无恙。”
桓恭愣住了。这声音陌生,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他定了定神,见对方并无恶意,便拱手道:“阁下是……?”
那身影微微一笑,指了指床底:“我就住在这里,蒙参军一年来照拂,感激不尽。”
桓恭这才明白,眼前这人,竟是那古墓里的魂灵。他心里虽惊,却也奇异地平静下来,问道:“前辈在此……已有多年了?”
“七百多年了。”那身影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些怅然,“自晋室东渡前,我便葬于此地。子孙早已零落,连我的名字,怕是也没人记得了。这些年,孤坟荒冢,风吹雨打,从未有人像参军这般,给我递过一口热食。”
桓恭听得心里发酸:“些许微末之事,前辈不必挂怀。”
“对参军是微末之事,对我却是雪中送炭。”那身影拱手道,“我无以为报,只能以所知相告。参军天庭饱满,眉宇间有贵气,依我看,将来必能官至宁州刺史。”
宁州刺史?桓恭愣了愣。宁州远在西南,离丹徒千里之遥,且是一方大吏,以他如今的职位,实在是遥不可及。他只当是对方客气,笑了笑:“前辈过誉了。”
那身影却很笃定:“绝非虚言。参军心善,又能敬事鬼神,自有福报。只是宁州地处边陲,蛮夷杂居,治理不易,参军日后还需多费心。”
说完,他又深深看了桓恭一眼,像是在道别:“叨扰了,参军安睡吧。”
话音未落,那身影便渐渐淡去,像晨雾被阳光驱散,转眼间消失无踪。屋里只剩下那盏油灯,依旧静静地燃着,灯芯偶尔爆出个火星。
桓恭坐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刚才的一切,像梦,又不像梦。那身影的面容,那温和的语气,还有那句“宁州刺史”,都清晰地印在他脑子里。
他低头看了看床底的洞口,那里黑漆漆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醒来,桓恭摸了摸床板,还是硬的;看了看洞口,依旧盖着地板。他有些恍惚,怀疑昨晚真是做了个梦。可那梦太过真切,尤其是对方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刻在心里。
他照旧把早饭分出一份,塞进洞口,只是这次,心里多了些异样的感觉。
日子照旧过着,桓恭没把那晚的事告诉任何人。他依旧勤勉工作,待人谦和,只是在处理公务时,会下意识地留意关于宁州的消息。
一年后,桓石民调任荆州,临走前,把桓恭推荐给了朝中的一位重臣。桓恭因此得以入京,在尚书省任职。他做事严谨,又懂得变通,渐渐得到上司的赏识。
又过了两年,宁州发生叛乱,朝廷急需一位得力的官员前往镇抚。消息传来时,桓恭正在处理一份关于西南边贸的文书。有人推荐了几位老将,都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就在这时,当初赏识他的那位重臣忽然说:“我看桓恭不错。他有智谋,性子沉稳,又懂民生,派去宁州,或许能有成效。”
众人有些意外,桓恭资历尚浅,担此重任,怕是难以服众。可重臣力排众议,又列举了几条桓恭的功绩,最终,圣旨下来,任命桓恭为宁州刺史,即刻启程。
接到圣旨的那天,桓恭站在官署的院子里,看着头顶的天空,忽然想起了丹徒那间官舍,想起了床底下的那个洞口,想起了那个青袍身影。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赴任前,桓恭特意绕道回了趟丹徒。那间官舍已经换了新主人,是个年轻的文书。桓恭没进去,只是站在墙外,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心里默默道:“前辈,多谢了。”
他不知道那位古人的名字,不知道他生前的故事,甚至不知道他的样貌是否真如梦中所见。但他知道,那一年的饭菜,没有白给;那份不经意的善意,终究结出了善果。
宁州的日子,果然如那身影所说,并不轻松。蛮夷叛乱,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桓恭想起那句“多费心”,不敢懈怠。他轻徭薄赋,安抚百姓,又恩威并施,平定了叛乱,渐渐让宁州安定下来。
闲暇时,他会站在刺史府的露台上,望着西南的群山,想起丹徒的雨,想起那座古墓,想起那个青袍身影。他忽然明白,所谓福报,或许并不全是冥冥中的安排,更多的是,你对世间万物的那份尊重与善意,总会以某种方式,回馈到你身上。
就像那床底下的古墓,沉寂了七百年,却因为一份简单的吃食,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也成就了一个人的前程。
而那份每天递进去的饭菜,最初不过是桓恭的一念之善,却没想到,竟成了跨越时空的纽带,连接起两个素未谋面的灵魂,也连接起一段看似不可能的因果。
宁州的风,带着些草木的清香。桓恭深吸一口气,转身回了书房。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更不能辜负了那年秋天,丹徒官舍里,那个青袍身影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