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长
晋朝的风,总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武都太守李仲文的府邸里,这种萧瑟尤其浓重,像化不开的墨,染透了梁木,浸凉了石阶。他的女儿,那个刚满十八、笑起来眼里能盛下整个春天的少女,没能熬过一场急病,像朵未及盛放就被寒霜打落的花,匆匆凋零了。
邵地的北郊,新土隆起一座孤坟。没有繁复的葬礼,没有喧嚣的祭奠,只有匆匆堆砌的黄土,和李仲文转身时,袖角带起的一阵呜咽的风。他不能久留,官身不由己,只能将女儿暂且安置于此,待日后再作打算。却没料到,这一暂,竟成了永别前的序曲。
几年后,张世之接替了邵地的官职。他的儿子张子长,年方二十,眉目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跟着父亲在官署里当差。官署的庭院很深,青砖铺就的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廊下的灯笼晃啊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那夜,张子长睡得很沉。窗外的虫鸣渐歇,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他坠入一个梦,梦里有烟霞缭绕,一个少女从霞光中走来,约莫十七八岁,素衣胜雪,眉眼清丽得不像凡尘中人。她走到他面前,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是前任太守李仲文的女儿,不幸早逝。如今恰逢重生之机,爱慕公子已久,特来相见。”
张子长在梦里怔住,想问些什么,少女却笑了笑,身影便淡了下去。
这样的梦,一连来了五六晚。少女每晚都来,有时说几句话,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张子长的心,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泛起圈圈涟漪。他开始期待夜晚,期待那抹清丽的身影。
直到某天白日,他正在书房整理文书,阳光透过窗棂,在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一股异香飘来,清雅得让人忘俗。他抬头,只见那梦中的少女,竟活生生地站在门口,衣袂轻扬,眼神里带着几分羞怯,几分期待。
“你……”张子长惊得站起身,手里的毛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晕染开来。
少女浅浅一笑:“公子别来无恙?”
那一刻,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张子长只觉得心跳如鼓,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抹身影。他们开始像寻常男女般相处,说些官署里的趣事,聊些读过的诗文。少女知书达理,谈吐不俗,张子长更是被她深深吸引。
情投意合,水到渠成。他们像真正的夫妻那样,同床共枕。每当清晨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少女,张子长总觉得像在梦里。而少女的衣物上,总带着处子特有的洁净痕迹,宛如未嫁之身,这更让他心生怜惜,觉得她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珍宝。
日子在甜蜜与隐秘中流淌,直到那天,李仲文派来的婢女打破了这份宁静。
婢女是来给小姐上坟的,顺便到张府拜访主母。她穿过庭院,想找个下人问问主母在哪,无意间经过张子长的卧房外。门虚掩着,一阵风过,吹得门帘晃动,她瞥见床底下,露出一角熟悉的布料。
婢女心里一动,走近几步,弯腰一看,心脏猛地一缩——那是一只绣着兰草纹样的女鞋,分明是小姐生前最爱的那双!
“小姐……小姐……”婢女失声痛哭,泪水模糊了双眼,“定是你们动了小姐的坟!我要去挖开看看!”
她捧着鞋子,跌跌撞撞地跑回去禀报李仲文。李仲文接过鞋子,手指颤抖,那熟悉的针脚,熟悉的布料,让他又惊又疑。他立刻派人去问张世之:“张大人,犬子房中,为何会有小女的遗物?”
张世之听闻,亦是大惊。他把张子长叫到跟前,严厉盘问。张子长看着父亲凝重的神色,知道瞒不住了,便一五一十地将从梦境到相见的经过说了出来。
李家和张家都觉得这事透着诡异,商议之下,决定开棺查验。
坟地周围,阴风阵阵。几个壮丁挥着锄头,几下就挖开了封土,撬开了棺盖。
众人探头去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李仲文女儿的身体,竟已长出新肉,肤色虽苍白,却带着几分生气,容貌姿态和生前一般无二。只是,她的右脚,赫然穿着那只被婢女发现的鞋,左脚则空着。
真相大白,却让人不寒而栗。
当晚,张子长又梦见了少女。她双眼红肿,泪水涟涟,哽咽着说:“我本已快要重生,就差最后一步。如今坟墓被挖开,阳气侵入,从此再无生机,只能任肉身腐烂,再不能复生了。”
她看着张子长,眼神里满是怨怼与绝望:“这满心的怨与恨,又能跟谁诉说呢?”
说完,她的身影渐渐消散,只留下张子长在梦里撕心裂肺地呼喊,醒来时,枕边一片湿冷。
那之后,官署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抹清丽的身影,只有张子长时常望着北郊的方向,眼神空洞,仿佛丢了魂。风穿过官署的回廊,带着比以往更甚的萧瑟,像是少女无声的哭泣。
桓道愍
隆安四年的谯地,秋意已浓。桓道愍的家里,却比这秋日更冷。他的妻子走了,带走了屋里所有的暖意,只留下满室的寂静和挥之不去的思念。
桓道愍整日失魂落魄,对着妻子生前用过的器物发呆。那把她常用来梳理长发的木梳,还放在妆奁上,齿间似乎还缠着几根青丝;窗边的那盆兰花,是她亲手栽种的,如今叶片也失了光泽,蔫蔫地垂着。他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连饭也吃不下几口。
妻子过世后的某个夜晚,桓道愍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屋里只点了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一切都显得模糊而沉寂。
忽然,他瞥见屏风上,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像极了妻子的手。紧接着,手里举着一支火把,火光跳跃,映照在屏风外,竟渐渐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妻子!
她穿着生前常穿的那件素色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模样、穿戴,都和生前一模一样。只是,那身影在火光下,带着几分虚幻的朦胧。
桓道愍的心猛地一跳,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涌起一股巨大的狂喜。他一骨碌爬起来,冲过去拉住妻子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却真实得不可思议。
“你……你回来了?”他声音颤抖,眼眶瞬间红了。
妻子对他浅浅一笑,那笑容还是他熟悉的模样。两人像从前那样,并排躺在床上,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他们聊着天,说些家常,说些生死相隔的种种。桓道愍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一松开,她就又会消失。
“你走后从未有过音信,”他忍不住问,“今夜怎么突然回来了?”
妻子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想回来的念头从未断过,可人与鬼分属不同世界,各有各的规矩管束,哪能随心所欲呢。”
她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愧疚:“我生前没犯过什么大错,只可惜……总疑心你疼爱婢女,那点妒忌心让我在地狱受了些罪,如今才算脱了苦海。”
桓道愍心里一痛,想起妻子生前确实偶尔会因为婢女的事跟他闹些小脾气,他当时只当是妇人之仁,没太在意,没想到竟让她死后受了苦楚。“是我不好,”他低声说,“让你受委屈了。”
妻子摇摇头,释然一笑:“都过去了。我马上要去投胎做人,特地来跟你道别。”
“投胎?”桓道愍急忙问,“要生在何处?我能去找你吗?我一定能认出你!”
妻子却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怅然:“只知要去投胎,却不知具体地方。一旦成了凡人,喝了孟婆汤,哪还能记得前世的事,又凭什么再相见呢?”
桓道愍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失落感包裹了他。他知道妻子说的是实话,可他不甘心。
天快亮时,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妻子起身告辞,泪水涟涟,沾湿了衣襟。桓道愍送她到走廊下,一步三回头,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变淡,最后消失在晨光里。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不见,桓道愍才猛地回过神来。一股巨大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他刚刚,是在和一个鬼相处吗?
那真实的触感,温暖的话语,难道都是幻觉?
他浑身一寒,像被冰水浇透。此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精神恍惚,总觉得像做了场醒不来的梦。梦里是妻子温柔的笑容,醒来却是冰冷的现实。那短暂的重逢,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泛起短暂的涟漪,只留下更深的孤寂和迷茫。
周临贺
晋朝永和年间,义兴的周临贺(那时他还未任临贺太守,人们只叫他周氏)骑着马,带着两个随从,出城办事。
太阳渐渐西斜,像个烧红的圆球,挂在远处的山尖上。官道两旁的树木,影子被拉得老长,仿佛伸长了手臂,想要挽留这即将逝去的白昼。
“老爷,”一个随从勒住马,往前望了望,“前村还远着呢,这天眼看就要黑了。”
周氏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焦急。他看了看四周,荒郊野外,连个村落的影子都没有。正在这时,他瞥见路边不远处,有间刚搭起的小草屋,茅草屋顶还带着新鲜的草木气息。
一个女子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张望。她约莫十六七岁,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干净的浅蓝色布裙,容貌端正,眼神清澈。看见周氏一行,她开口说道:“天快黑了,前村还远着呢,您到得了临贺吗?”
周氏心里一动,临贺?他这次办事,目的地离临贺还远着呢。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个地方落脚,便翻身下马,对女子拱手道:“姑娘,我等赶路,天色已晚,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不知可否?”
女子很爽快地答应了:“无妨,只是屋子简陋,别嫌弃就好。”
她引着周氏进屋,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几条长凳,墙角堆着些柴火。女子生火做饭,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虽然简单,却香气扑鼻。
周氏和随从们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女子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偶尔回答周氏几句关于路况的询问。
刚到一更天,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脆生生地喊:“阿香!”
女子应了声“诺”,站起身对周氏说:“我有事得走一趟,失陪了。”
周氏有些诧异,但也不好多问,只点了点头。
女子出去后没多久,原本还算平静的夜空,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茅草屋都在摇晃。随后,倾盆大雨就泼了下来,雨点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敲打。
周氏和随从们缩在屋里,听着外面震天的雷声和雨声,心里都有些发怵。这雷雨来得太急太猛了。
天快亮时,风雨渐渐停歇,天边泛起了微光。周氏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听见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名叫阿香的女子回来了。她的衣服有些湿,头发也微乱,脸上带着几分疲惫。
周氏起身道谢,准备告辞。他走出草屋,回头看了一眼昨晚寄宿的地方,却猛地愣住了——哪里有什么草屋?
眼前只有一座新坟,坟头的土还是新的,上面还散落着一些没烧完的草屑。更奇怪的是,坟边的地上,还有几处马尿的痕迹,显然是他的马留下的。
周氏又惊又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看着那座孤坟,想起昨晚女子的模样和那句“您到得了临贺吗”,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随从们也看到了这景象,吓得脸色发白,催促着赶紧走。周氏定了定神,翻身上马,带着随从匆匆离去,一路无话。
五年后,朝廷的任命下来了——周氏被任命为临贺太守。
接到任命书的那一刻,周氏如遭雷击,猛地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雷雨夜,那个叫阿香的女子,和那句看似平常的问话。
“您到得了临贺吗?”
原来,那竟是冥冥中的预兆。他到得了,五年后,他真的成了临贺太守。
只是,那个叫阿香的女子,究竟是谁?她为何会住在坟里?又为何会知道他的未来?
周氏站在窗前,望着远方,心里充满了疑问。临贺的风,吹在他脸上,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寒意。
胡茂回
晋朝的淮南,有个叫胡茂回的人。他和别人不一样,天生就带着一种异能——能看见鬼。
这异能对他来说,并非什么好事,反而添了许多烦恼。走在路上,常常能看见些形态各异的影子在街角巷尾游荡;夜里睡觉,也总感觉窗外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些厌恶,可这能力就像与生俱来的胎记,怎么也甩不掉。
后来,胡茂回要去扬州办事。办完事返程时,经过历阳。城东有座神祠,香火不算鼎盛,却也常年有人祭拜。那天,正好赶上当地人带着巫师在里面举行祭祀仪式,锣鼓声、诵经声远远就能听见。
胡茂回本不想凑热闹,但路过神祠门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里面影影绰绰,似乎有不少“东西”。他停下脚步,仔细一看,只见神祠里挤满了鬼,一个个形态萎靡,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面目模糊。
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上官来了!”
话音刚落,那些鬼就像受惊的鸟兽,纷纷从祠里窜出去,慌不择路地躲到外面的草丛里,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喘。
胡茂回有些纳闷,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个和尚慢悠悠地走进了神祠。他们穿着灰色的僧袍,手里拿着念珠,神态安详,仿佛只是寻常路过。
躲在草里的鬼们,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连头都不敢抬,仿佛那两个和尚是什么洪水猛兽。
胡茂回站在那里,看了许久。直到和尚离开,那些鬼才敢小心翼翼地从草丛里探出头,确认安全后,才敢溜回祠里,继续之前的游荡。
这一幕,深深触动了胡茂回。他一直觉得鬼神之事虚无缥缈,对这些能看见的鬼,也只是抱着一种疏离和厌恶的态度。可今天,他看到了鬼对僧人的敬畏,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不似作伪。
他忽然明白,这世间或许真有某种力量,是超越鬼神的。从那天起,胡茂回开始诚心信奉佛教,读经礼佛,再也不敢对鬼神之事有半分轻慢。他依然能看见鬼,但心里的感受却不同了,多了一份敬畏,少了一份排斥。那些游荡的影子,在他眼中,也仿佛多了一层因果的意味。
阮瞻
阮瞻是个有名的学者,为人正直,思维敏捷,尤其坚持“无鬼论”。他认为,世间哪有什么鬼神,那些所谓的灵异事件,不过是人们自己吓自己,或是一些自然现象的误读。
他逢人就说自己的观点,引经据典,辩驳起来头头是道,不少人都被他说服。时间长了,“阮瞻无鬼论”在当地也小有名气。
某天,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这人穿着一身素色衣衫,面容普通,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质。他自称能通姓名,想跟阮瞻探讨些学问。
阮瞻向来好客,尤其喜欢与人辩论,便热情地招待了他。两人先是寒暄了几句,接着就聊起了名理学问。这陌生人很有才情,谈吐间颇有见地,对各种典籍也十分熟悉,与阮瞻你来我往,辩论得十分投机。
聊到最后,话题不知怎么就绕到了鬼神身上。
陌生人看着阮瞻,认真地说:“阮兄,依我看,鬼神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阮瞻笑了笑,摇了摇头:“兄台此言差矣。自古以来,所谓鬼神,皆是人臆想出来的。若真有鬼神,为何不见其形,不闻其声,不能证实呢?”
陌生人反驳道:“并非不能证实,只是寻常人肉眼凡胎,难以察觉罢了。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岂能以未见便断言其无?”
两人就此展开了激烈的争辩。陌生人反复陈述鬼神存在的理由,引述了不少古书记载和民间传说,想让阮瞻承认鬼神存在。可阮瞻却寸步不让,坚持己见,言辞犀利,句句直指对方论据的薄弱之处。
辩论了许久,那陌生人被阮瞻驳得额角青筋微跳,原本平和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盯着阮瞻,语气带着几分不耐:“鬼神之事,古往今来的圣贤都有记载,《左传》言鬼神之所福祸,《礼记》载祭祀之仪轨,难道这些都是虚妄?你凭什么单凭一己之见,就说没有?”
阮瞻正欲开口反驳,却见那陌生人猛地站起身,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阴冷。他的身形在瞬间扭曲、膨胀,原本普通的面容裂开,露出森白的獠牙,双眼迸出幽绿的光,四肢变得粗壮如兽爪,指甲尖利如刀,活脱脱一副恶鬼模样。
“你看!”鬼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如同破锣摩擦,“这便是鬼神!你还说没有吗?”
它张牙舞爪地在屋内踱了几步,桌椅被它的利爪扫过,瞬间木屑纷飞。阮瞻惊得猛地后退,后背撞在墙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毕生坚持的“无鬼论”,在眼前这狰狞的鬼怪面前,碎得彻彻底底。原来,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传说,那些被他斥为荒诞的记载,竟是真的。
那鬼见他吓成这般模样,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许是泄了愤,身影一晃,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散落的木屑和阮瞻粗重的喘息声。他缓缓滑坐在地,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膛。
从那以后,阮瞻就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提“无鬼论”,整日沉默寡言,眼神涣散,常常一个人对着空处发呆,仿佛那鬼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没过多久,他就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药石罔效。一年多后,这位曾经雄辩滔滔的学者,便在无尽的惊惧与恍惚中病逝了。
世人闻之,皆叹:有些事,纵然不信,也需存一分敬畏。
临湘令
隆安初年,陈郡有个姓殷的读书人,寒窗苦读多年,终于得了个临湘县令的官职。他满怀壮志,带着家眷赴任,想着要在任上做出一番成绩。
可他刚到临湘县没几天,就发现这地方有些不对劲。县衙里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尤其是到了晚上,常常能听见奇怪的声响,有时像风声呜咽,有时像有人在暗处叹息。
殷县令起初只当是自己多虑,没放在心上。直到某天夜里,他正伏案批阅公文,忽然觉得头顶一凉,抬头一看,吓得差点瘫倒在地——屋顶上,竟站着一个巨大的影子!
那影子足有三丈多高,脑袋几乎顶着房梁,踮着脚站在那里,一双脚竟能垂到地上,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
殷县令吓得魂飞魄散,连喊“来人”。可外面的衙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没人进来。那鬼似乎觉得有趣,开始摇晃他的屏风,屏风“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又去晃他的窗户,窗棂被摇得“砰砰”直响,像是要被硬生生拆下来。
从那以后,这鬼就缠上了殷县令。它不分日夜地在县衙里作祟,有时在他睡觉时吹冷气,让他整夜冻得瑟瑟发抖;有时在他吃饭时打翻碗筷,弄得满地狼藉。殷县令被它闹得心神不宁,吃不下睡不着,病情也一天比一天重,原本挺拔的身子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面色蜡黄。
殷县令的弟弟殷二郎,性子刚烈,胆子也大。他见哥哥被鬼折磨得不成样子,又气又急,便搬到哥哥屋里住,随身带着一把刀,日夜守着。
某天夜里,那鬼又来作祟,影影绰绰地在床边晃动。殷二郎猛地拔刀出鞘,大喝一声:“何方鬼怪,敢在此放肆!”
鬼似乎没想到有人敢呵斥它,停顿了一下,恶狠狠地说:“别骂我,不然打烂你的嘴!”
话音刚落,鬼的身影突然隐去。殷二郎正四处张望,寻找它的踪迹,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只觉得嘴上一阵剧痛,随即鲜血就流了下来。
“啊!”殷二郎疼得叫出声,伸手一摸,嘴角被打得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殷县令急忙点亮灯,只见弟弟捂着嘴,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模样凄惨。请来的大夫看过之后,连连摇头,说伤了筋骨,怕是难好了。
果然,殷二郎的嘴从此就歪了,说话漏风,成了残废。
经此一事,县衙里的人都吓得人心惶惶。殷县令知道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只能上书朝廷,称病辞官。离开临湘县的那天,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阴森的县衙,仿佛还能看见屋顶上那个巨大的影子,心里一阵发寒。这临湘令的官职,终究成了一场噩梦。
顾氏
吴中有个姓顾的富商,家底殷实,为人却颇为吝啬。某天,他要去乡下的田舍查看收成,天不亮就带着一个仆人出发了。
正是初夏时节,晨露未曦,路边的野草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顾氏坐在马车里,摇着折扇,心里盘算着今年的租子能收多少。
离田舍还有十多里地时,天已大亮。忽然,顾氏听见西北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走动,又像是风声穿过密林。他撩开车帘,探头望去,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衣人,个个身高两丈有余,穿着鲜艳的红袍,列队而来。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转眼间就到了跟前,将顾氏的马车团团围了三层。
顾氏被围在中间,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胸口憋闷得厉害,呼吸困难,浑身发软,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喊仆人,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仆人也被这阵仗吓傻了,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那些红衣人就那样静静地围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尊红色的石像。从清晨到傍晚,太阳从东边升到头顶,又缓缓西斜,包围圈始终没有散开。顾氏在马车里,又渴又饿,意识渐渐模糊,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嘴里说不出话,心里却一个劲地默念着平日里听来的各路神灵的名号,祈求他们能救自己一命。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在顾氏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听见那些红衣人互相说道:“他心里正想着神,咱们还是走吧。”
话音刚落,那些红衣人就像被风吹散的雾气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压力骤然消失,顾氏猛地咳出一口浊气,瘫倒在马车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挣扎着让仆人扶自己下来,踉踉跄跄地往田舍走去。到了田舍,他一头倒在床上,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嘴里胡言乱语,尽是些求饶的话。
当天夜里,田舍的门前忽然有个地方火光熊熊,却不见有东西在燃烧,那火光透着一股诡异的青绿色。一群模糊的影子在火光旁来来往往,有的影影绰绰地喊着顾氏的名字,像是要跟他说话;有的试图伸手掀他的被子,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还有的轻飘飘地落在他头上,轻得像鸿毛,却让他觉得重如泰山,喘不过气。
顾氏吓得死死闭着眼,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直到天光大亮,那些异象才渐渐消失。
这场病,让顾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好。病好后,他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像从前那样吝啬,时常拿出些钱财周济穷人,逢年过节也会去庙里烧香拜佛。那一日被红衣人围困的恐惧,成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阴影。
江州录事
晋朝时,桓豹奴做江州刺史,手下有个姓甘的录事,为人勤勉,做事谨慎,深得桓豹奴的信任。甘录事的家在临川郡管辖的一个小城里,妻子贤惠,只是夫妻俩成婚多年,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视若珍宝。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年春天,甘录事的儿子得了一场急病,高烧不退,请来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没几天就夭折了。甘录事夫妇悲痛欲绝,按照当地的习俗,将儿子埋在了自家东边的乱坟堆里。
儿子下葬后的第十天,甘家正在忙着准备晚饭,忽然听见东边的大路上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有敲鼓声,有吹笛声,还有人唱歌跳舞,约莫有一百来人的规模,浩浩荡荡地朝着甘家的方向而来。
甘录事和妻子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没过多久,那声音就到了家门口,只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问道:“录事在吗?我们特地来拜访,您的贤子也跟我们在一起呢。”
甘录事夫妇赶紧出门,却看不见半个人影,只有那声音在空中回荡。
“小儿……小儿他……”甘录事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们是他新认识的朋友,”那声音又说,“路过此地,特来拜访。还请录事赏杯薄酒。”
甘录事虽然害怕,但想着是儿子的“朋友”,便赶紧让妻子拿出两坛家里最好的酒,摆在门口,又倒了几碗,说道:“诸位请用。”
只听见一阵杯盏碰撞的声音,像是有许多人在喝酒。没过多久,那些声音就渐渐消失了,摆在门口的两坛酒,也空空如也。
说来也巧,那天临川太守正在府中处理公务,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敲鼓声和歌舞声,热闹非凡,像是有人来给他送礼取乐。他心里纳闷,这是谁这么大张旗鼓?便让人出去看看,却始终没人进来。
后来,太守听说了甘录事家的怪事,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热闹的声响,竟是来自一群“鬼客”。他吓得半天说不出话,从此对鬼神之事越发敬畏。
甘录事夫妇虽然害怕,但一想到儿子在那边并不孤单,心里竟也生出一丝安慰。只是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轻易靠近东边的乱坟堆了。
陈素
晋升平元年,剡县有个叫陈素的人,家里很富裕,良田千亩,商铺数间,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可他有件烦心事——娶了媳妇十年,媳妇的肚子一直没动静,没能给陈家生下一儿半女。
陈素看着同龄人抱儿弄孙,心里着急得很。在那个年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便动了娶妾的心思,想为陈家留个后。
他媳妇王氏听说后,心里又急又怕。她并非不能生育,只是迟迟没有动静,如今丈夫要娶妾,自己这正室的位置怕是要不保。思来想去,她偷偷去附近的庙里祷告神明,哭着求神明保佑自己能怀上孩子,哪怕是豁出性命也愿意。
或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神明,没过多久,王氏竟真的查出怀了孕。
巧的是,邻居家的穷媳妇张氏,也在同一时间怀了孕。两家住得近,时常来往,王氏便找到张氏,拉着她的手,低声说:“妹子,我知道你家日子过得艰难。我这胎要是生了男孩,那是天意;要是生了女孩,你要是生了男孩,咱们就把孩子换一换。我保你儿子将来衣食无忧,还能读书识字,不比跟着你受苦强?”
张氏家境贫寒,丈夫早逝,独自一人拉扯着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她听王氏这么说,想着能让儿子过上好日子,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答应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张氏先生下了个男孩,哭声洪亮,身体健康。三天后,王氏生下了个女孩,眉眼清秀。两人按照之前的约定,趁着夜色,偷偷把孩子换了过来。
陈素见王氏生了个儿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大摆宴席,宴请亲朋好友,对这“儿子”更是视若掌上明珠,请来先生教他读书,平日里呵护备至,养到十三岁,已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那年清明节,陈家祭祀祖先,摆了满满一桌的祭品。陈家有个老婢女,姓刘,是跟着陈素母亲陪嫁过来的,天生能看见鬼。她站在一旁,看着那些祭品,忽然皱起了眉头,拉了拉陈素的衣袖,低声说:“老爷,不对劲啊。”
陈素问:“怎么了?”
刘婢女指着门口,小声说:“我看见您家的先人来到门口就停下了,不肯进来,只看见一群小鬼跑到供桌前抢祭品吃。”
陈素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奇怪。祖先怎么会不进家门?他又找来另一个据说能看见鬼的远房亲戚,让他在祭祀的时候仔细看。那亲戚看了半天,说得跟刘婢女一模一样。
陈素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他把王氏叫到屋里,屏退左右,严厉地盘问。王氏心里本就一直揣着个秘密,如今被丈夫这么一问,心里发慌,脸色煞白,再也瞒不住了,只好哭着把当年换孩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陈素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甩在王氏脸上:“你……你竟做出这等荒唐事!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他又气又悔,当即让人备车,亲自带着那个养了十三年的“儿子”,送到了张氏家。张氏见亲生儿子回来,悲喜交加,抱着儿子痛哭不止。
陈素又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接了回来。那女孩在张家吃了十三年的苦,皮肤黝黑,手脚粗糙,见了陈素,怯生生的,不敢说话。
陈素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儿,心里五味杂陈。他叹了口气,将女儿带回了家,悉心教导。只是经此一事,陈家的运势仿佛受到了影响,家业渐渐不如从前。陈素时常对着祖先的牌位发呆,心里充满了愧疚。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也无法弥补了。
胡章
郯县的胡章和上虞的管双,是一对不打不相识的好朋友。两人都喜欢舞刀弄枪,性格豪爽,常常在一起切磋武艺,喝酒畅谈,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管双在一次打猎时,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伤了要害,没过几天就去世了。胡章得知消息,悲痛欲绝,守在管双的灵前,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哭肿了。
管双下葬后的某夜,胡章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和管双在一起的日子。迷迷糊糊中,他竟梦见了管双。梦里的管双,还是生前的模样,穿着一身短打,手里拿着一把刀,在他面前跳跃嬉戏,像往常切磋时那样,笑着说:“胡章,来,再跟我比划比划!”
胡章在梦里也来了劲,正要拔刀,却猛地惊醒了。醒来后,他心里很不舒服,总觉得这梦有些诡异。管双都已经死了,怎么会托这样的梦?
第二天,胡章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便找来几张符咒,贴在墙上,想驱驱邪。他觉得,或许是管双的魂魄不安分,想用符咒镇一镇。
贴完符咒,胡章打算出门办事,刚上船准备划桨,就看见管双从岸边走了过来。
胡章吓了一跳,手里的桨“啪”地掉在船上:“双……双哥?你怎么……”
管双走到船边,脸上带着几分不悦,拉住他的手说:“咱们兄弟相知,情谊能延续千年。昨晚我去跟你戏耍,见你睡着了,我就走了,没打扰你。今天你怎么用符咒来厌弃我?”
他的声音还是和生前一样洪亮,眼神里满是失望:“大丈夫做事该懂天地间的道理,我难道会怕这些符咒吗?我只是念着兄弟情分,才来看你,你却如此待我?”
胡章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又愧又怕。他这才明白,自己错了,不该用符咒来对待死去的兄弟。
“双哥,对不起,是我糊涂了。”胡章赶紧道歉,“我这就把符咒揭下来。”
他连忙跳上岸,跑回家里,把墙上的符咒一张张撕了下来,用火点着烧了。
管双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脸色才缓和了些:“这才像我的好兄弟。我也该走了,你多保重。”
说完,管双的身影渐渐变淡,消失了。
胡章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梦见过管双,但心里对这位兄弟的思念,却从未停止。他时常会去管双的坟前坐坐,说说心里话,仿佛管双还在身边一样。
苏韶
苏韶,字孝先,是安平人。他生前做过中牟县令,为官清廉,颇有政绩,只可惜天不假年,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他的伯父苏承,曾担任南中郎军司,也早已亡故。
那年,苏承的儿子们去迎丧归来,走到襄城时,天色已晚,便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九子苏节夜里睡得正沉,忽然梦见一支仪仗队,那仪仗队列整齐肃穆,旌旗飘扬,甲胄鲜明,脚步声踏在地面,竟带着金石相击般的沉响。苏节正看得发怔,忽见队列中走出一人,身着官袍,面容依稀是堂兄苏韶。
苏韶朝手下示意,立刻有人上前,对着苏节高声道:“你冲撞了仪仗队,按罪当受髡刑!”
苏节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却被两名武士按住头颅。他眼睁睁看着一把锋利的剃刀逼近,冰凉的触感刚贴上头皮,便猛地惊醒。
冷汗浸透了衣衫,苏节惊魂未定地伸手摸头,指尖触及之处,竟真有一截断发——约莫寸许长,齐刷刷地落在枕上。
第二天晚上,苏节不敢独自安睡,拉了同路的堂兄作伴。熄灯未久,他又坠入梦乡,梦里苏韶依旧站在仪仗队前,面色沉肃:“你的头发还没剃完。”
又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剃刀。苏节在梦中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头发被剃去一片。
这晚之后,苏节彻底慌了。他点着长明灯,在床头摆上符咒木刻,甚至让堂兄彻夜守着。可每当他阖上眼,苏韶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前后五次,次次都在给他剃发。
五晚之后,苏节原本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竟被剃得参差不齐,活像被野狗啃过一般。直到六七日后,这诡异的梦境才终于停歇,可他对着铜镜,看着自己斑秃似的脑袋,心里仍是发怵。
车队行至半途,苏节坐在车里打盹,忽然瞥见车窗外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猛地睁眼,只见苏韶骑着一匹白马,戴着黑色的介帻,穿着黄色粗布单衣,白袜黑鞋,正缓缓与马车并行。
“中牟兄?”苏节失声叫道。
苏韶转头看他,嘴角似乎牵起一丝笑意,伸手扶住了车辕。苏节连忙对同车的兄弟们喊道:“快看!是中牟县令来了!”
兄弟们纷纷探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官道,哪里有半个人影?他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苏节是连日受惊,有些魔怔了。
“你怎么来了?”苏节不顾兄弟们的疑惑,隔着车窗问道。
苏韶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缥缈:“我想改葬。”说罢便要策马离去,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我还会再来的。”
话音落时,他的身影已消失在路尽头。
果不其然,过了几日,苏韶再次出现。这次他没有骑马,径直走进苏节歇脚的客栈房间。兄弟们虽看不见他,却能听见苏节与空气对话,时而蹙眉,时而点头,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若是真要改葬,”苏节斟酌着开口,“不如自己写信告诉儿子们?”
苏韶站在房间中央,目光扫过桌上的笔墨:“我来写。”
苏节连忙递过毛笔,苏韶却摆手:“死人写的字和活人不一样。”他走到案前,指尖悬在纸上,竟真有淡淡的墨痕浮现,笔画扭曲怪异,像是西域的胡文。
写完,他轻笑一声,让苏节代笔:“你记着,古时候魏武侯在西河泛舟,顺流而下到中游,回头对吴起说:‘多美的河山啊,地势险要,这是魏国的宝物。’我生平喜欢京洛一带,常常往来出入,眺望邙山,那真是万世安息的好地方。北边靠着孟津,有浩浩荡荡的黄河;南边望着京城,有繁华热闹的景象。这心愿虽没说过,却刻在心里,没想到突然离世,没能如愿。前十个月,就赶紧改葬吧,在军司的墓旁,买几亩地就够了。”
苏节一边写,一边与他说话。他明明看见苏韶嘴唇开合,声音洪亮如钟,可旁边的兄弟们却一脸茫然,说什么也听不见。
苏节请苏韶坐下,摆上酒肉祭祀。苏韶却不肯坐,也不动碗筷。“中牟兄生前爱喝酒吃鱼,”苏节劝道,“少喝点吧。”
苏韶这才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酒。”
苏节眼睁睁看着酒杯空了,可等苏韶转身离开,他再去看那酒杯,里面的酒竟又满满当当,与原来分毫不差。
这样的相见,前后有三十多次。兄弟们渐渐习惯了苏节与“空气”对话,有时还会顺着苏节的话,跟苏韶聊几句家常。
一日,苏节忍不住问:“天上地下的事,你都知道吗?”
苏韶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并非全知。不过我知道,颜渊、卜商,如今在做修文郎。修文郎一共有八人,都是鬼中的圣人,如今项梁、成贤者、吴季子也在其中。”
“死和生有什么不同?”另一个堂兄忍不住问道,尽管他看不见苏韶。
“没什么大不同,”苏韶答道,“只是死人虚幻,活人实在,这是唯一的区别。”
“那死人为什么不回到尸体里去?”苏节追问。
苏韶沉默片刻,道:“就像砍下你的一条胳膊扔在地上,任凭它腐烂,对你有妨碍吗?死人离开骸骨,就跟这道理一样。”
苏节又问:“把坟墓修得很气派,死人会喜欢吗?”
“没什么意义。”
“既然没意义,为什么还要改葬?”
“我如今确实没什么具体的存在,”苏韶的声音轻了些,“只是想了结生前的心愿罢了。”
一个弟弟想起苏韶的家人,问道:“孩子们还小,嫂子也年轻,家里日子艰难,你就不挂念吗?”
苏韶的声音顿了顿,竟带着几分疏离:“我已经没有从前的情分了。”
苏节心中一寒,又问:“人有寿命吗?”
“每个人都有。”
“我们兄弟的寿命,你知道吗?”
“知道,”苏韶说,“告诉你吧……”他报出一串数字,或长或短,听得兄弟们心惊肉跳。
“今年大疫病是怎么回事?”苏节想起沿途所见的惨状。
“刘孔才做太山公,想谋反,擅自抓人当他的手下。”苏韶的声音沉了下来,“北帝知道后,已经把他诛杀了。”
苏节忽然想起最初的梦:“前几天梦见你给我剪发,你的仪仗队是护卫谁的?”
“是济南王。”苏韶道,“你本该死,我想着护着你,所以用刑罚来替代。”
“你能让活人增寿吗?”
“死人时常动念让活人安康,那就能给你带来益处。”苏韶说,“如果死人没这份心意,活人再怎么祭祀求福,也没用。”
“前几天梦见你,是真的相见吗?”
“活人梦见死人,其实是死人真的去见了。”
“生前的仇人,死后还能害活人吗?”
“鬼也看重杀戮的罪孽,不能随心所欲害人。”
说话间,苏节起身下车,苏韶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这身高,像赵麟舒。”赵麟舒是苏韶妻子的兄弟,以矮小闻名。
苏韶要走时,苏节舍不得,关上门还上了锁。苏韶无奈,只好多待了片刻。等他走后,苏节去看门锁,依旧牢牢锁着,可屋里已再无那缥缈的声音。
最后一次相见,苏韶说:“我如今做了修文郎,有职务在身,不能常来了。”
苏节拉着他的手——那手软弱无力,像握着一团棉花——心里一阵酸楚。“多保重。”他哽咽道。
苏韶没再说话,身影渐渐淡去。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过。
苏节等人依言将苏韶改葬于邙山之侧。每当眺望那片土地,苏节总会想起那个骑着白马的身影,想起那些荒诞却又真实的对话。生与死的界限,似乎在那一刻,变得模糊起来。
夏侯恺
夏侯恺,字万仁,出身世家,为人爽朗,却不幸染了场急病,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他家族里有个叫狗奴的孩子,约莫七八岁,天生能看见鬼。自夏侯恺死后,狗奴总说看见他回家,有时在马厩旁徘徊,像是要牵马;有时站在弟弟阮公的窗前,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屋里,像是要带阮公走。
阮公吓得魂不附体,连夜躲到狗奴家。家里人请了道士来做法,折腾了许久,直到冬天,夏侯恺的身影才渐渐不再出现。
夏侯恺的长子夏侯统,那年刚满十五。一日,他到阮公家串门,脸色苍白地说:“昨晚梦见有人把我绑起来,绳子勒得好紧,我使劲挣扎才解开。”
话音刚落,阮公家的阁门忽然亮起一片白光,亮得如同白昼,刺得人睁不开眼。众人眯着眼循光望去,只见夏侯恺穿着平上帻单衣,从光中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椅子上坐下。
他的神态举止,和生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嘴角那颗小小的痣都清晰可见。他坐在西墙的大床上,时而对着空气悲戚,时而又莫名欢笑,声音也和往日无异,只是带着一丝空旷的回响。
笑完,他忽然咬着牙,恨恨地说:“有人换了我家的门户,还诬陷夏侯统藏人!”他猛地一拍床沿,“我亲眼看见他被人捆着,幸好我派人去救,才解了绑。”
说着,他身后竟浮现出数十人的身影,身形高大的都立在门外,八个侍从模样的人紧随其后,个个面无表情。
阮公见床边靠着墙,怕他坐得不舒服,便伸手把床往中间挪了挪。夏侯恺瞥了他一眼,问道:“你动床做什么?”又叹了口气,“家里没个主事的人,实在不像个家。”
阮公顺着话头问:“那你怎么不娶个妻子?”
夏侯恺猛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恼怒:“你跟我同住这么多年,竟说这种话?”他生前与妻子情深意笃,死后自然容不得旁人这般调侃。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这些鬼里头,总有一个是通达事理的。”
阮公追问是谁,夏侯恺却摇头:“小辈的心思,不值一提。”
他忽然朝门外喊了一声:“把孙儿抱来。”
下人愣了愣,虽看不见夏侯恺,却听见了他的声音,连忙跑去抱来夏侯恺刚满周岁的孙儿。
夏侯恺看着孩子,眼神柔和了许多,却又皱着眉说:“这小的气弱,别让他靠近我。”又叮嘱旁边的家人,“大女儿有贵相,别随便嫁人,要好好相看。”
交代完家事,夏侯恺转向阮公:“你想见去世的女儿吗?我叫她来。”
阮公的女儿早夭,他闻言心中一动,随即又摆手:“女儿走了这么久,算了,不想见了。”
夏侯恺叹了口气:“她好几次想来看你,只是被阴间的规矩拦着,没能如愿。”
他说起自己的事,语气带着几分不甘:“我本不该死,还有九年阳寿。那天官府的记室缺人,一共召了十个候选人,其他人要么不识字,要么写的文书不合要求,都被放回去了。偏我写的文书合了心意,就被强留下来补缺,这才没了性命。”
众人听着,心里都不是滋味。夏侯恺又坐了片刻,说要走了。那片白光再次亮起,将他的身影包裹其中,渐渐淡去。直到白光消失,屋里才恢复了往日的昏暗,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只是床上那清晰的坐痕,还有夏侯恺留下的那些话,都在提醒着众人——他真的回来过。
刘他
刘他住在下口,家境普通,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直到某天,家里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一个鬼。
起初,那鬼只是在昏暗的光线下,露出个像人的影子,穿着白布裤子,悄无声息地在屋里游荡。刘家人只当是眼花,没太在意。
可从那以后,这鬼每隔几天就来一次,渐渐不再隐身。它也不害人,就是赖着不走,有时坐在门槛上,有时靠在墙角,像个沉默的客人。
它最大的毛病,是爱偷东西吃。家里刚做好的馒头,转眼就少了一个;腌在缸里的咸菜,常常被掏出个洞;甚至连灶台上的剩饭,也会被吃得干干净净。
刘家人虽不觉得它是大祸害,却也渐渐觉得难缠。这鬼像个甩不掉的累赘,让家里总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只是碍于它是“鬼”,起初没人敢呵斥怒骂。
有个叫吉翼子的人,是刘他的远房亲戚,素来蛮横,天不怕地不怕,从不信鬼神之说。他听说刘他家闹鬼,特地跑来看热闹,拍着胸脯对刘他说:“你家的鬼在哪?叫出来,我替你骂骂它,保管它再也不敢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梁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当时家里有不少客人,都好奇地抬头往梁上看。
正看得起劲,忽然有个东西从梁上扔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吉翼子脸上。
“哎哟!”吉翼子疼得叫出声,伸手一摸,黏糊糊的。众人定睛一看,顿时哄堂大笑——那竟是刘他家妇女的贴身衣物,上面还带着污渍。
吉翼子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赶紧跑去院子里洗脸,灰溜溜地走了,再也不敢提“骂鬼”的事。
经此一事,刘他觉得这鬼实在可恶,必须想办法除掉。有人跟他说:“这鬼既然偷东西吃,肯定是有形体的,可以用毒药对付它。”
刘他听了,心里一动。他知道冶葛汁有剧毒,便悄悄去别人家煮了两升,小心翼翼地揣回家,藏在灶膛后面。
到了夜里,刘他让人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粥,盛在一个粗瓷碗里,放在桌上,用个陶盆子盖着,故意没盖严实,留了条缝。
全家人都躲在里屋,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往外看。
没过多久,就听见鬼从外面进来的声音,脚步很轻,像猫在走路。它走到桌边,犹豫了一下,掀开盆子,端起粥碗就喝了起来,“呼噜呼噜”喝得很香。
喝完,它似乎觉得不对劲,猛地把碗摔在地上,“哐当”一声,碗碎了一地。接着,就听见它转身往外走的声音,脚步有些踉跄。
片刻后,屋顶上传来剧烈的呕吐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那鬼像是怒不可遏,又像是毒发难忍,拿着什么东西使劲砸窗户,“砰砰”作响,震得窗纸都破了。
刘他早有防备,和家人一起拿着木棍、扁担冲了出去,对着屋顶大骂。鬼在屋顶上嘶吼,却不敢下来。双方对峙到四更天,天快亮时,屋顶的动静才渐渐平息,那鬼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刘他家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是每次吃饭,看着空荡荡的灶台,刘他总会想起那个偷东西吃的鬼,心里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有别的滋味。
王戎
安丰侯王戎,是竹林七贤之一,以聪慧机敏闻名。他曾去别人家参加葬礼,那家人的棺材还没准备好,送葬的亲友都在厅堂里等着,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哀伤与肃穆。
王戎有些疲倦,便坐在自家的马车里休息。马车停在院外的老槐树下,树影婆娑,遮住了大半车帘。
忽然,他瞥见空中有个奇怪的东西,小小的,像只鸟,正朝着马车的方向飞来。他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那东西竟在不断变大,越来越清晰。
等它靠近了,王戎才看清——那是一辆赤红色的马车,车轮是黑色的,车辕上装饰着奇异的花纹。车里坐着个人,戴着黑色的头巾,穿着红色的袍子,手里还握着一把银光闪闪的斧头。
马车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那人推门下车,径直走向王戎的马车。王戎虽惊,却并未慌乱,反而挪了挪身子,给它让了个地方。
那人坐在王戎身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他上下打量了王戎一番,开口道:“你神明清朗,凡事都瞒不过你。我也是有形体的,所以来跟你说几句话。”
王戎不置可否,静待下文。
那人继续说:“凡是别人家办丧事,若不是至亲,千万别急着去。实在推脱不了,就乘青牛去,让留着络腮胡的仆人驾车。要是乘白马,也能避避邪。”他顿了顿,又道,“你将来能做到三公的位置。”
王戎听着,心里暗暗记下。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大多是关于阴阳两界的忌讳,王戎偶尔插言,总能说到点子上,让那鬼也不由得点头称赞。
没过多久,屋里传来消息,说棺材准备好了,要入殓了。宾客们纷纷起身,往里屋走去。那鬼也跟着起身,对王戎说:“我也去看看。
王戎跟着人群往里走,那红衣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刚进房门,一股浓重的棺木气味混杂着香烛味扑面而来。死者的遗体停放在堂屋中央,蒙着白布,亲属们围在旁边,低声啜泣。
那鬼提着斧头,绕着棺材边缘缓缓走动,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如鹰。它的红色衣袍在昏暗的屋里格外扎眼,与周遭的悲戚气氛格格不入。
有个死者的远房侄子,约莫二十出头,性子执拗,不顾旁人劝阻,非要走到棺材旁,想掀开白布再看亡人最后一眼。他刚伸出手,那鬼突然举起斧头,朝着他的额头就砍了下去!
“啊!”一声惨叫划破堂屋。
那年轻人应声倒地,额头鲜血直流,人事不省。旁边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了出去,请大夫救治。
王戎站在人群后,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注意到,那鬼砍完人,并未收手,反而转过头,对着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恶意,更像是一种……提醒?
在场的宾客们大多目睹了这惊悚的一幕,有人吓得瘫坐在地,有人失声尖叫,原本肃穆的灵堂顿时乱作一团。那鬼却毫不在意,提着斧头,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后来,王戎听说,那个被砍的年轻人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大病一场,醒来后对葬礼上的事毫无记忆,只是从此落下了头痛的病根。而王戎自己,后来果然官至三公,应验了那鬼的话。
每逢有人问起那次葬礼的经历,王戎总是沉默良久,才缓缓道:“生死之间,自有定数,亦有规矩。有些场合,若非情非得已,还是远避为妙。
王仲文
王仲文曾做过南阳郡主簿,为人勤勉,写得一手好字,颇受上司赏识。他的家住在缑氏县北边,一个靠着水泽的小村庄里。
一年夏天,王仲文休假回家。那天天气闷热,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骑着一匹老马,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跟着一个随从,背着他的行囊。
路过那片水泽地时,水草丰茂,蚊虫嗡嗡作响。王仲文正用扇子驱赶蚊虫,忽然瞥见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只白狗。
那狗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尾巴翘得高高的,看起来很是活泼。王仲文素来喜欢狗,见这白狗模样可爱,便想把它抓住带回家养着。
他放慢脚步,对随从说:“你看那狗,帮我抓住它。”
随从应了一声,刚要上前,那白狗却突然停下脚步,摇身一变——竟变成了人的模样!
王仲文和随从都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那白狗身形拉长,化作一个身高六尺的汉子。他长得像传说中的方相神,脑袋奇大,面色青黑,眼睛红得像两团火,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嘴里的牙齿磨得“咯吱”响,还不停地嚼着舌头,涎水顺着嘴角流下,神情极其憎恶。
“妖怪!”随从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护在王仲文身前。
王仲文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却强作镇定,从腰间拔出佩剑,想打它。可那鬼异常灵活,时而后退,避开剑锋;时而又猛地向前,伸出尖利的爪子,想往马车上爬,似乎想抓住王仲文。
王仲文魂飞魄散,赶紧让仆人上前帮忙。仆人拿起扁担,朝着鬼身上打去,可扁担穿过鬼的身体,竟像打在空气里一样,毫无阻碍。那鬼却仿佛被激怒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攻势更猛。
一人一鬼缠斗了许久,王仲文和随从累得筋疲力尽,再也打不动了,只能丢下鬼,调转马头,拼命逃跑。
他们跑了约莫三里地,才看到一户人家。王仲文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拍门,大喊:“救命!救命!”
屋里的人被吵醒,出来一看,见是两个陌生人狼狈不堪,神色慌张,虽有疑虑,还是开了门。王仲文气喘吁吁地说明情况,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个猎户,胆子大,召集了十多个人,拿着刀,举着火把,跟着王仲文回去找那鬼。
可回到刚才的地方,哪里还有鬼的影子?只有水泽边的水草在风中摇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王仲文心有余悸,不敢再耽搁,跟着猎户回到村里,借宿了一晚。
过了一个多月,王仲文处理完公务,再次路过那片水泽地。他心里本就发怵,刚想加快速度离开,却远远看见那个青面红发的鬼,正站在路边盯着他。
王仲文和随从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拨转马头就跑。可那鬼的速度极快,像一阵风似的追了上来。他们拼命鞭打马匹,想跑到前面的村子里求救,可还没跑到有人家的地方,那鬼就追上了他们。
只听两声惨叫,王仲文和随从双双从马上摔了下来,再也没有动弹。
等村里人发现他们时,两人已经没了气息,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还凝固着极度的恐惧。那匹老马站在一旁,不安地刨着蹄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水泽地嘶鸣不已。
从此,再也没人敢在傍晚时分经过那片水泽地。人们说,那里的鬼,专等过路的人,一旦被它盯上,就再也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