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寺的钟声撞过亥时,泗州院的水陆法会才算真正散了。香烛燃尽的余烟在殿宇间缭绕,混着供品的甜香,把青砖地染得黏糊糊的。刘彦适揉着发酸的膝盖,对身边的弟弟刘彦达笑:“总算完了,这三日跪得我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他刚中了进士,衣锦还乡,头件事便是拉着弟弟来永宁寺设斋,一来谢佛祖保佑,二来也为早逝的父母祈福。寺里的阇黎僧继登是个面慈心善的老僧,特意留他们在泗州院歇脚,说东厢房干净,被褥都是新晒过的。
“哥,我去净手。”刘彦达少年心性,熬了三天早没了精神,打了个哈欠往院外走。刘彦适点点头,自己先往厢房去。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他解了官袍,刚要躺下,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继登的徒弟小沙弥端着个托盘进来:“刘相公,师父说您兄弟俩辛苦,炖了些银耳汤,趁热喝。”
刘彦适接过汤碗,笑:“劳烦师父挂心了。”小沙弥放下汤就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像猫。他喝了两口汤,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连日的疲惫涌上来,不多时便靠在床头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轻轻推醒。睁眼一看,是个穿灰布僧衣的行者,眉眼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郁,却笑得格外热络:“刘相公,阇黎师父让我来请您,说夜里凉,煮了热茶,邀您兄弟去西廊说话。”
“西廊?”刘彦适揉了揉眼,窗外的月亮还挂在树梢,“这都三更了吧?”
“师父说您刚中进士,有好多话想跟您说呢。”行者躬着身,手却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您弟弟已经在外面等了。”
刘彦适心里虽有些纳闷,却也没多想——继登是方外之人,作息本就与常人不同。他披了件外衣跟着出门,果然见弟弟站在院门口,也是一脸迷糊:“哥,这行者说师父有请?”
“许是有要紧事。”刘彦适拍了拍他的肩,两人跟着那行者往西廊走。夜里的寺院静得怕人,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水井轱辘偶尔发出的“吱呀”响。
走了没几步,刘彦达忽然拽了拽哥哥的袖子:“哥,你看这墙……”
刘彦适抬头,只见他们竟正穿过一道砖墙——那行者走在前面,身影直接从墙里穿了过去,像穿过一层薄纸。他和弟弟跟在后面,只觉得一阵寒意掠过,竟也毫无阻碍地到了墙的另一边。
“这……”刘彦适的酒醒了大半,后背瞬间冒了冷汗。
“快到了。”行者头也不回,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前面忽然亮起一片灯火,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女子的笑闹声,丝竹管弦听得清清楚楚。门楣上挂着块匾额,写着“华严别院”四个金字,在灯火下闪着光。
“师父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刘彦达皱起眉,这地方看着倒像富贵人家的别院,哪有半分寺院的清净。
“进去就知道了。”行者往门里指了指,自己却站在门外不动了。
刘彦适刚要迈脚,又停住了——他想起刚才穿墙的怪事,心里突突直跳。可里面的笑声太诱人,暖黄的灯光里,隐约能看见穿绫罗的女子往来穿梭,香气顺着风飘过来,甜得让人发晕。
“哥,进吗?”刘彦达也看直了眼,少年人哪见过这阵仗。
“等等。”刘彦适拉住他,“你我兄弟,要进一起进。”他往门里让了让,“你先。”
“哥先请。”刘彦达也往旁边躲。
两人在门口互相谦让,谁都没注意身后的行者早已没了踪影,那朱红大门的门框上,不知何时爬满了青苔,门环锈得像块废铁。院里的笑声渐渐变了调,尖细得像指甲刮过玻璃,灯光也暗了下去,成了幽幽的绿光。
“不对!”刘彦适猛地回过神,刚要拉着弟弟后退,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登带着几个和尚举着灯笼冲了过来,手里还握着铃杵,“刘相公!快回来!”
灯笼的光扫过四周,刘彦适这才看清,自己和弟弟哪在什么别院门口,分明是站在一口枯井边上!井沿长满了野草,旁边歪歪扭扭立着棵老栗树,树枝上还挂着半片腐烂的僧衣。刚才那朱红大门的位置,不过是井壁上斑驳的苔藓,所谓的笑声,竟是风吹过井口的呜咽。
“快下来!”继登身边的和尚扔过来条绳子,两人这才如梦初醒,手脚并用地爬下井台,瘫在地上直喘气。
“师父……这是咋回事?”刘彦达的声音还在发颤。
继登叹了口气,摇着铃杵往井里洒了些糯米:“这口是华严井,前几年有个行者在这棵树上自缢了,之后就总出怪事,夜里常有人看见他引着香客往井里跳。”他指了指地上的被单和一只鞋,“你们的被褥和鞋,都是从这儿捡的——方才我查房,见你们屋里空着,就知是被这鬼缠上了。”
刘彦适这才想起,睡前脱在床边的鞋,此刻竟只剩一只在脚上。他望着那口黑黢黢的枯井,后背的冷汗把外衣都浸透了——若不是兄弟俩在门口互相谦让那片刻,怕是早已掉进井里,成了这鬼的新伴。
回到厢房,继登又念了半宿经,铃杵的“叮当”声混着经文,总算压下了院里的寒意。天光微亮时,刘彦适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还全是那口井——井水里映着两个模糊的影子,正互相推搡着,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坠。
离开永宁寺那天,刘彦适特意让弟弟往华严井里投了块石头。“咚”的一声闷响,在空荡的院里回荡,像是谁在井底叹了口气。他望着那棵老栗树,忽然明白过来:所谓的“谦让”,有时不只是礼数,或许也是冥冥中的一线生机。
后来,永宁寺请了石匠,用块大青石把华严井彻底封了。可寺里的和尚们说,每逢阴雨天,还能听见石头底下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有人在井里互相作揖,又像……两个落水的人,在黑暗里拼命推搡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