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民张元中家住在通衢大道旁,青瓦白墙的院子临街而建,对面便是董梧州的宅院。董家是本地望族,宅院深广,飞檐翘角在日光下闪着清幽的光。两家隔街相望,日常里柴米油盐的声响、孩童的嬉闹声,都能隔着街传到对方院里,倒像处了多年的老邻居。
那年秋末,董家要做一场水陆法会。头天夜里,张元中睡得正沉,却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扰醒。他睁开眼,见床边站着个穿青布褙子的妇人,头发挽成个利落的发髻,插着支铜簪,脸上带着几分熟络的笑意,正是多年前就死了的女侩施三姑。
张元中心里一咯噔,后背瞬间冒了冷汗。施三姑是本地有名的媒婆,专管人口买卖、说合姻缘,嘴皮子利落得像快刀,只是三年前染了场急病,没几天就没了。此刻她笑眯眯地站在那里,身影在油灯下忽明忽暗,张元中攥紧了被角,愣是没敢出声。
“元中兄弟,”施三姑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是风吹过破锣,“好些年没到你家来了。”她往门外瞟了瞟,又凑近两步,“今儿董知郡家设水陆法会,请了好些宾客,我也是被唤来的。这会子客人还没齐,想在你这儿借个地儿歇歇脚,就一会儿,成不?”
张元中脑子里“嗡嗡”响,满是“她是死人”的念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施三姑却像没看见他的紧张,自顾自地往桌边坐,手指在桌面上划着圈,忽然抬起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哎,你还记得不?前几年我帮你买那婢女,当时说好了给我五千钱谢礼,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没给我呢。”
她往张元中跟前凑了凑,气息里带着股烧纸的味道:“我这心里啊,揣着这事好些年了。要不是今儿借光来董家法会,还没机会来问你要呢。”
张元中猛地从梦里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油灯的火苗被他带起的风晃得直颤。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哪有什么施三姑的身影?他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嘴里不住地念叨:“活见鬼,活见鬼……”
第二天一早,张元中揣着颗惴惴的心,到纸扎铺买了一束纸钱,匆匆往澹津湖桥赶。桥面是青石板铺的,经年累月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辙痕,桥下的湖水绿幽幽的,风吹过带着股腥气。他蹲在桥洞下,划着火柴点燃纸钱,火苗“噼啪”舔舐着纸页,化作灰烬打着旋儿飘进水里。“施三姑,那钱给你了,你别再来找我了……”他嘴里碎碎念着,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
本以为这事就了了,可到了夜里,施三姑又来了。还是那身青布褙子,铜簪在发髻上晃了晃,脸上带着几分不悦:“元中兄弟,你这就不地道了。我要的是五千钱,你给一把纸钱就想打发我?”她往张元中床边一站,影子拉得老长,“你要是真不给,我就写个状子,到阴司去告你!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张元中吓得差点滚下床,连声道:“我给,我给!”
等再醒过来,天已蒙蒙亮。张元中坐在床边,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松了劲。他思来想去,找了个妥当的法子——去城郊的报恩寺,找到相熟的僧人,说明缘由,把五千钱如数交给寺里,请僧人做场法事,诵经超度,权当是还了这笔“阴债”。
僧人双手合十:“施主放心,佛法慈悲,会化解这桩因果的。”
法事做完那天,张元中站在寺门口,望着远处的炊烟,长长舒了口气。可心里总像压着块石头,他跟身边的老仆叹道:“跟鬼打交道,还还不清的债,我这身子骨,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老仆赶紧劝:“老爷别胡思乱想,施三姑拿了钱,往后再不会来了。”
说来也怪,打那以后,施三姑真没再入梦。张元中照旧过着日子,看着对面董家的孩子长大,看着通衢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车马换了一茬又一茬。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转眼就是八年。
第八年冬天,张元中得了场小病,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渐渐卧床不起。弥留之际,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笑了。老仆听见动静,凑过去问:“老爷,您笑啥?”
张元中气息微弱,声音轻得像羽毛:“施三姑……没骗我……八年……我活了八年呢……”
话刚说完,他便咽了气。窗外的雪下得正紧,覆盖了通衢大道的车辙,也覆盖了对面董家的屋檐,白茫茫一片,倒像是把所有的前尘旧事都轻轻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