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八年的秋风,把严州的江面吹得皱巴巴的。朱新仲站在州衙的露台上,望着远处的乌龙山,手里捏着刚写好的诗稿。他来严州做知州刚满一年,政务还算顺遂,只是夜里总做些奇怪的梦。
这天清晨,他又从梦中惊醒。梦里他站在一座大山脚下,山高得望不见顶,云雾像腰带似的缠在半山腰。身边有人指着山说:“这是昆山。”朱新仲纳闷——严州境内哪有叫昆山的山?他在任上编过方志,境内的山不是叫乌龙山,就是叫灵栖山,从没听过“昆山”二字。
“许是日有所思吧。”他揉着太阳穴,把这梦抛在了脑后。严州的政务繁杂,光是处理新安江的漕运就够他忙的,哪有功夫琢磨梦境。
可没过三个月,朝廷的调令就来了——命他改任宣州知州。
朱新仲收拾行囊时,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昆山”的梦。宣州离严州不远,风物却大不相同,那里多平原,少高山,想来更不会有什么昆山。直到他到宣州赴任,属吏献上本地地图,指着城南一个乡名说:“大人,这是昆山乡,产的宣纸最是有名。”
朱新仲的手指落在“昆山乡”三个字上,忽然愣住了。梦里的大山,竟以这样的方式应验了?他望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地名,忽然觉得这世间的事,竟有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在宣州的日子,朱新仲过得很是惬意。这里文风鼎盛,谢朓、李白都曾在此留下诗篇,他常和本地文人泛舟宛溪,饮酒赋诗,把那梦的事渐渐淡忘了。谁知一年后,调令再次传来——这次是徙任平江府知府。
平江府就是如今的苏州,下辖六县,其中一个县名,赫然就是“昆山”。
到平江赴任那天,朱新仲特意绕道昆山县城。站在玉峰山脚下,他望着这座不算巍峨却透着灵气的山,终于明白严州那个梦的深意——原来不是山在等他,是他在一步步走向山。“昆山”二字,竟成了他宦途迁徙的路标。
平江府的政务比严州、宣州更繁重,这里是江南财赋重地,商贾云集,头绪繁多。朱新仲白天处理公务,夜里常和友人宴饮,日子过得紧凑而充实。直到一个冬夜,他又做了个怪梦。
梦里他正在府衙处理公文,典谒(负责通报的官吏)匆匆进来禀报:“大人,洪内翰来了。”
朱新仲心里一动——洪内翰指的是洪遵,时任翰林学士,也是他的仲兄(二哥)。洪遵前阵子刚从京城辞官,回故乡鄱阳闲居,怎么会突然来平江?他来不及细想,连忙起身出迎。
府衙门口,洪遵穿着便服,笑着拱手:“新仲,别来无恙?”
朱新仲忙请他入内,分宾主坐下。按说洪遵是兄长,又是前辈,该居主位,可梦里的座次却颠倒了——洪遵竟坐在了客座(东道之位的对面),而他自己,反倒坐在了主人的位置上。朱新仲心里纳闷,想换座位,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正尴尬着,他忽然醒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这梦又是什么意思?”他披衣坐起,心里犯嘀咕。洪遵是兄长,又是文坛前辈,自己怎么能让他居客座?再者,洪遵远在鄱阳,怎会突然来访?
他把这梦记在日记里,只当是思念兄长了。当时他在平江任上已近两年,颇有政绩,正琢磨着向朝廷请旨,再任一届。
可怪事又发生了。不到两个月,朝廷的公文送达——朱新仲因“政务疏失”被罢官,即刻离任。
他收拾行囊离开平江那天,心里五味杂陈。刚走出府衙大门,就见远处来了一队车马,为首的官员正是洪遵。原来朝廷新任命洪遵为平江府知府,接替他的职位。
两人在府衙门口相遇,洪遵笑着拱手:“新仲,别来无恙?”
朱新仲看着兄长,忽然想起那个梦——梦里洪遵来访,自己居主位,原来不是不敬,是预示着自己即将离去,而兄长将接替这个“主位”。他苦笑一声,回礼道:“二哥,往后平江的事,就拜托你了。”
洪遵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了然:“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这官场沉浮,本就寻常。你还记得你在严州梦到的昆山吗?”
朱新仲一愣。
“世间事,往往早有定数。”洪遵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兄弟,一罢一任,不过是冥冥中的安排罢了。”
朱新仲望着平江府衙的匾额,忽然释然了。从严州的昆山梦,到宣州的昆山乡,再到平江的昆山县,最后是梦里兄长的到访,这一连串的巧合,哪里是偶然?或许人生就像一场迁徙,每一步都藏在先前的预兆里,只是当时不自知。
后来,朱新仲回了故乡,闭门着书,再也没出仕。他在《猗觉寮杂记》里记下这三个梦,末了写道:“梦者,魂之游也。山川官禄,皆有定数,非人力可强。”
而洪遵在平江任上,颇有建树,百姓为他立了生祠。每次路过昆山县,他总会想起弟弟那个关于昆山的梦,心里感叹:这世间的事,真是奇妙,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也留不住,就像江水东流,看似无常,实则早有归处。
多年后,有人在平江府衙的旧档案里,发现了朱新仲当年的日记,其中一页画着三座山,旁边写着“昆山三见,宦途三生”。墨迹已有些褪色,却让人想起那个在江南辗转的官员,和他那些藏着天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