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县的秋阳,把刚落成的吴家新宅照得金灿灿的。青砖墙缝里还嵌着新泥,飞檐上的瑞兽翘首望着天,连门前的石狮子都像带着笑——中大夫吴温彦从德州迁来平江,耗了三年心血才建起这宅院,原想在此安度晚年,没承想搬进来的头一夜,就撞上了怪事。
吴温彦是北方人,性子耿直,在德州做郡守时就以清廉闻名。迁到常熟后,他嫌官舍局促,便请了本地工匠,照着北方宅院的样式盖房。工匠里有个领头的圬者(泥瓦匠)姓陈,手艺不错,就是性子活络,总爱找借口要额外的工钱,今天说“木料贵了”,明天说“瓦片不够”,吴温彦虽觉烦扰,却也按市价补了些,没太放在心上。
新宅落成交付那天,吴温彦在正厅摆了酒席,请工匠们吃饭。陈圬者喝得面红耳赤,拉着吴温彦的袖子说:“大人,这房盖得结实,就是……小人手下弟兄们辛苦,您看是不是再添点‘辛苦钱’?”
吴温彦皱了皱眉:“工钱早已按合同算清,怎好再添?”
陈圬者脸上的笑僵了僵,没再说什么,只闷头喝了碗酒,席间再没开口。
当夜,吴温彦躺在新床 上,刚合上眼,就见七个白衣人从屋脊飘了下来。他们穿着素色长衫,面无表情,脚不沾地地往正厅走,走到供桌前就停住了,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吴温彦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渐渐透明,消失在烛火里。
“怪哉!”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
接下来的日子,这梦成了常客。每到夜里,那七个白衣人准时从屋脊下来,路线都不带变的。吴温彦开始茶饭不思,原本硬朗的身子日渐消瘦,不出半月就病倒在床,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爹,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看看?”儿子吴孝廉急得团团转。他觉得是新宅“不干净”,想请人驱邪,吴温彦却摆手:“我一生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邪祟?许是太累了。”
可病情越来越重,吴温彦甚至开始说胡话,总念叨“白衣人又来 了”。吴孝廉没辙,偷偷找了个本地老人打听。老人捻着胡须说:“常熟盖房有讲究,尤其上梁、覆瓦时,得亲眼看 着,防着工匠做手脚。你家这情况,怕是有人下了‘厌胜’(巫术)。”
吴孝廉心里一咯噔。他想起那个总要钱的陈圬者,当时只当是贪财,没往深处想。他咬了咬牙,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家丁,搬来梯子,让役夫爬上屋顶,把瓦片一片一片掀起来查。
役夫们爬到屋脊,刚掀了几片瓦,就喊起来:“少东家,这里有东西!”
吴孝廉仰头一看,役夫从瓦下摸出个油纸包,扔了下来。他捡起打开,里面竟是七个纸人,都穿着白衣,用细麻绳捆着,胸口还写着模糊的字,像是吴温彦的生辰八字。
“好个黑心的工匠!”吴孝廉气得浑身发抖。
这时,吴温彦躺在床上 ,恰好又做起了梦。梦里那七个白衣人没往正厅走,反倒齐刷刷转向他的床 ,其中一个开口了,声音像纸糊的:“我们本是瓦下纸,谁叫主人忒寡情……”
吴温彦惊醒,喘着粗气喊:“快!快去抓盖房的工匠!”
消息很快传到郡守王显道耳朵里。王显道是本地人,最恨工匠用厌胜之术害人,当即下令:“把参与盖房的工匠全抓来!”
衙役们没费多大劲就把陈圬者一伙人逮了。大堂上,陈圬者起初还狡辩,直到吴孝廉拿出那七个纸人,他才瘫软在地,一五一十招了——原来他嫌吴温彦“小气”,觉得北方人不懂本地规矩,便在覆瓦时,偷偷把扎好的纸人藏在屋脊下,想咒得吴家家宅不宁,好逼他们再掏钱“消灾”。
“你可知这是死罪?”王显道拍着惊堂木,怒喝。
陈圬者连连磕头:“小人一时糊涂!求大人开恩!”
王显道虽怒,念在没出人命,最终判了“杖脊二十,配远州”。其余工匠虽没直接参与,却知情不报,也各打了十板,逐出常熟。
判决下来那天,吴温彦的病竟奇迹般好了。他拄着拐杖走到院中,望着屋脊,长叹道:“北方盖房,只讲结实,哪想到还有这等龌龊事?”
这事很快传遍了常熟。本地人都说:“还是老规矩靠谱。”原来常熟有个习俗,盖房到了覆瓦环节,哪怕是三伏天,主人家也要派子弟爬上屋顶盯着,一是怕工匠偷工减料,二就是防着藏纸人、埋符咒这类厌胜手段。吴温彦初来乍到,不懂这些,才给了陈圬者可乘之机。
后来,吴孝廉请人把屋脊彻底翻修了一遍,又在院中种了棵桃树——本地说法,桃木能辟邪。吴温彦看着新栽的桃树,对儿子说:“不是南方规矩多,是人心隔着层纱啊。往后待人接物,既要坦诚,也得留个心眼。”
那七个纸人被烧了,灰烬埋在桃树下。第二年春天,桃树开得格外艳,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给那段糟心事盖了层温柔的被子。
吴温彦再没做过白衣人的梦。只是每逢有人盖房,他总会拄着拐杖去瞧瞧,见着主人家的子弟在屋顶监工,就笑着点头:“该!该这样!”
而那些走南闯北的工匠,路过常熟时也会念叨:“吴家那事得记着,手艺人凭的是良心,耍奸使坏,迟早栽跟头。”
夕阳下的吴家新宅,飞檐依旧翘首,只是那瑞兽的眼神里,仿佛多了几分警醒——世间最该防的,从不是虚无的邪祟,而是藏在暗处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