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年的夏天,长洲县大渎村的蝉鸣比往年更聒噪些。尤家大宅的朱漆门紧闭了三日,门楣上刚贴的红绸还没褪色,就被换成了素白的幡。村里人都知道,富甲一方的尤二十三,没熬过这场急病。
尤二十三这名字,在长洲一带几乎无人不晓。他本是村东头佃农的儿子,小时候光着脚在泥地里跑,谁能想到后来竟成了坐拥百亩良田、三间当铺的大户?只是这人发家后性子变了,见了乡邻总爱眯着眼打量,嘴角挂着笑,眼底却没半分热乎气。这会儿他刚咽气,村里的议论就没停过,有人说他是积劳成疾,也有人嚼舌根:\"怕不是早年做的亏心事找上门了?\"
这话得从尤二十三年轻时说起。那时候他还叫尤阿三,穷得叮当响,为了混口饭吃,去昆山县衙做过三年牢子。牢子这活,听着不起眼,手里的权力却阴私得很——给点好处,就能让犯人少受点罪;要是没打点,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尤阿三在狱里待的那几年,据说手上沾了不少腌臜事,只是后来他突然辞了职,带着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钱回了大渎村,买地、开店,一步步成了尤二十三,当年的事也就没人再敢提。
他死后头七刚过,邻县昆山出了桩怪事。城东农家老王家的母牛下了崽,是头通体雪白的牛犊,稀罕得很。可等老王凑近了一看,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上——那白犊的左胁下,竟长着一撮黑毛,凑在一起像七个字:尤廿三曾作牢子。
\"廿三\"就是二十三,这不明摆着说的是刚死的尤二十三?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就飞回了大渎村。尤家的儿子尤小乙听了,脸都白了。他爹做过牢子的事,家里人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没对外人提过,怎么偏偏在这时候,让一头牛犊给抖搂出来了?
\"爹定是被人咒了!\"尤小乙咬着牙,连夜揣了两千两银票赶往昆山。他找到老王家时,院子里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那白犊被拴在柱子上,胁下的黑毛在太阳底下看得真真的,七个字笔锋歪歪扭扭,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王老爹,\"尤小乙把银票往桌上一拍,\"这牛犊我买了,两万钱,不,再加一万,你把它卖给我!\"他急得额头冒汗,生怕这事传得更广,坏了尤家的名声。
老王是个倔脾气,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眼皮都没抬:\"俺不卖。这牛犊是老天爷派来的,俺要留着给村里人看看,有些人啊,别以为做了亏心事能烂在肚子里。\"
旁边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就是!尤家当年发的什么财,谁心里没数?\"
\"听说尤二十三当牢子时,把个清白书生屈打成招,那书生没多久就死在牢里了......\"
\"怪不得他死得那么急,怕是被找上门了!\"
尤小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这些闲话里藏着多少真真假假,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捂住这张嘴。他咬咬牙,又加了五千两:\"三万五!王老爹,这钱够你买十亩好地,再盖座新瓦房了!\"
老王猛地把烟锅往地上一磕:\"俺不稀罕!俺家虽穷,可睡得安稳!不像有些人,钱堆成山,夜里也睡不踏实!\"他指了指牛犊,\"这是天意,你买不走的。\"
这事越闹越大,没过几天,连昆山知县都听说了。知县是个老滑头,知道尤家在长洲的势力,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架不住百姓议论,只好派了个衙役去老王家看看。衙役回来一禀报,知县也犯了难——那黑毛组成的字,确实蹊跷得很。
尤小乙没辙了,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尤家的老妈子偷偷说,夜里总听见少爷屋里有哭声,还夹杂着摔东西的动静:\"爹啊,你当年到底做了啥啊......\"
其实村里人心里都有本账。尤二十三刚回村时,有人见过他半夜往村西的乱葬岗跑,怀里抱着个小木箱,埋了又挖,挖了又埋。还有人说,他当年当牢子时,收了个恶霸的钱,硬是把恶霸的仇家扣在牢里,活活折磨死了。那仇家的老娘去县衙哭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头撞死在衙门口,这事后来被压了下去,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这白犊身上的字,像一把钥匙,把当年那些被尘土盖住的旧事全捅了出来。大渎村的人见了尤家人,眼神都变了,路上遇见了也绕着走。尤家的当铺生意一落千丈,佃户们交租时也没了往日的恭敬,甚至有人故意拖着不交,嘴里念叨着:\"做了亏心事,还想收租?\"
那白犊在老王家过得倒舒坦,老王每天给它喂最好的草料,还特意搭了个棚子挡太阳。有人劝老王,不如把字剃了,省得惹尤家报复,老王梗着脖子说:\"剃了?老天爷刻下的字,俺敢动吗?\"
过了约莫一个月,尤家突然传出消息,尤小乙请了几个道士,在院里摆了场法事,锣鼓喧天的,说是要\"驱邪\"。可法事刚做完,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尤家的粮仓漏了个大洞,囤的粮食泡了水,损失惨重。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天爷不答应。
又过了些日子,那白犊长大了些,胁下的黑毛没褪,反而更清晰了。有个走南闯北的货郎路过老王家门口,瞧见那牛犊,啧啧称奇:\"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从没见过这般怪事。依我看,这是冤魂附在畜生身上,讨个公道呢。\"
这话传到尤小乙耳朵里,他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像是变了个人,把家里的当铺、良田卖了大半,带着剩下的钱离开了大渎村,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去了南方,也有人说他在半路上就病死了。
尤家大宅空了没多久,就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起火那天夜里,村里人看见火光里好像有个人影,穿着牢子的衣服,在火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等火灭了,只在灰烬里找到一块烧变形的铁牌,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尤\"字。
老王家的白犊后来成了昆山一景,不少人专门跑去看。那七个黑毛字跟着牛犊一起长大,直到牛犊老死,毛才渐渐褪了。只是从那以后,长洲、昆山一带的牢子们,再不敢随便作威作福,夜里值班时总爱念叨:\"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事得凭良心啊。\"
大渎村的老人常说,尤二十三这事儿,与其说是牛犊显灵,不如说是人心记着账。那些做过的亏心事,就像埋在地里的石头,看着被土盖了,可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一场雨冲出来,让所有人都看见。
而那片曾经属于尤家的田地,后来被分给了村里的佃农。春种秋收时,风吹过稻浪,总有人想起尤二十三刚发家时,站在田埂上叉着腰笑的样子。只是如今再提起他,没人再说他多能耐,只摇摇头:\"嗨,不就是那个被牛犊揭了底的尤二十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