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的徐生,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灯。十五岁中了秀才,二十岁举了乡试,放榜那天,衢州城的爆竹响了半宿,他爹徐老侩站在米行门口,摸着油光锃亮的算盘,逢人就拍胸脯:\"我家阿生,将来是要穿红袍的!\"
可谁也没想到,这红袍没等来,先等来了个新喻县丞的缺。虽说是个八品小官,徐生却当得趾高气扬——毕竟是科举出身,在一群刀笔吏里,腰杆挺得比谁都直。这年秋里,宪司一纸檄文下来,要他去庐陵审个案子,说是牵扯着人命,得有个读过书的官儿去捋清眉目。
徐生揣着檄文上路,一路晓行夜宿,算计着这案子审得漂亮,说不定能挪个正七品。走到离吉水还有三十里地,天擦黑了,正想找家客店歇脚,路边突然窜出个穿青布袍的老头,老远就作揖:\"可是新喻丞徐大人?老朽徐叟,是您本家,快到寒舍歇脚!\"
徐生本想推辞,可老头拽着马缰绳不放,嘴里连说\"宗亲情分\",又拍着胸脯保证\"家里有刚宰的羊,烫得热酒\"。徐生架不住劝,再者心里也犯嘀咕:这荒郊野岭的,能有个本家照应,总比住客店踏实。
徐叟家竟是座阔气的宅院,青砖墙、朱漆门,院里的桂树正开得香,树下石桌上,果然摆着炖得酥烂的羊肉,酒壶烫得冒热气。徐叟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肉,嘴里絮叨着\"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眼神却直往他官牌上瞟——那牌上刻着\"新喻县丞 徐生\",字是烫金的,在油灯下闪着光。
徐生被灌得微醺,心里熨帖得很,只当是老头攀附宗谊,没往深处想。直到夜阑人静,徐叟突然屏退了家仆,把他拉到里屋,脸上的笑收得干干净净:\"大人莫怪老朽唐突,昨儿夜里梦见个官轿打门前过,轿帘上贴着'徐侍郎'三个金字,今儿一瞧您来,这眉眼、这气度,可不就是将来的贵人?\"
徐生心里\"咯噔\"一下,酒意醒了大半——侍郎可是从二品的大官!他强压着狂喜,假意谦虚:\"老伯说笑了,晚生不过是个小丞\"
\"非也非也\",徐叟摆手,眼神亮得惊人,\"梦里神人说了,这牌头错不了!老朽斗胆托个底,将来您发达了,可得照看照看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孙儿\"
徐生笑得眼尾都堆起了褶子,拍着胸脯应承:\"老伯放心,只要晚生有那天,保准让徐家子弟有饭吃!\"心里却早把\"徐侍郎\"三个字在舌尖滚了百遍,连夜里做梦,都梦见自己穿着绯红官袍,站在金銮殿上
等他到了庐陵,才知这案子棘手——富民欧某打死了人,却把罪责推给了家仆。欧家派人揣着五百千铜钱找到徐生住处,沉甸甸的钱袋压得桌面吱呀响。徐生起初还拿捏着架子,可他爹徐老侩在一旁撺掇:\"傻儿子!这钱够买个五品官了,一个家仆的命,哪有前程金贵?\"
夜里审案,徐生看着跪在堂下的老仆,那老头颧骨高耸,双手布满老茧,磕头时额头磕出了血。欧家的管家在堂外使了个眼色,徐生喉结滚动,手里的惊堂木\"啪\"地拍下:\"堂下所供不实!来人,给我打!\"老仆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屈打成招,画押那天,盯着徐生的眼神像淬了冰
案子结得\"漂亮\",徐生揣着欧家给的谢礼,一路哼着小曲往回走,特意绕到徐叟家。可这次,徐叟家的羊肉炖得发柴,酒也温得寡淡。老头坐在对面,没再提\"侍郎\"的话,只是反复瞅着他的脸,半晌才开口:\"大人这趟差事,做得安稳?\"
徐生心里发虚,强笑道:\"还算顺利\"
\"顺利就好\",徐叟突然叹了口气,眼神里的光全灭了,\"只是老朽昨晚又梦见神人,说有人拿了不该拿的钱,断了不该断的案,官爵要削,阳寿也折损得厉害\",他盯着徐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大人,您摸着良心说,那案子里的冤屈,您真能睡得安稳?\"
徐生脸上的笑僵住了,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起那老仆被打时的惨叫,想起欧家管家塞钱时那副\"懂行\"的笑,想起他爹数钱时算盘打得噼啪响——原来这些,早被什么都知道了
回到家没几天,吏部的荐文就下来了,说他\"审案有功\",要调去临安升秩。徐生拿着荐书,心里却发慌,总觉得徐叟的话像根刺,扎得他坐立不安。刚收拾好行李,还没出衢州城,就突然发起高烧,躺在客栈里浑身滚烫,胡话里全是\"老仆饶命我不该贪那钱\"
他爹徐老侩慌了神,请来的大夫都摇头,说\"邪火攻心,没救了\"。弥留之际,徐生好像看见徐叟站在床前,叹气说:\"那五百千,买走的何止是官爵?是你往后几十年的日子啊\"。眼睛一闭,才二十五岁的人,就这么没了
徐老侩哭天抢地,可等下葬了儿子,摸着怀里没花完的铜钱,又琢磨着去米行倒腾新米了。只是没人知道,他夜里总梦见个披枷带锁的老仆,站在床边盯着他,那眼神,跟徐生断气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后来有人说,庐陵那老仆的儿子,三年后考中了进士,特意绕道衢州,在徐生坟前烧了张纸,纸上写着:\"公道自在,虽迟不晚\"。风一吹,纸灰打着旋儿飞起来,像极了徐生当年揣着官牌,志得意满地往庐陵去时,身后飘起的官轿帘子边角。
衢州城里谁不知道徐生?打小就是个亮眼的,十五岁考中秀才那天,府学门口的爆竹炸得比年节还响。他爹徐老侩站在自家米行门口,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逢人就扯着嗓子喊:\"我家阿生,将来是要穿红袍的!\"
这话倒真没说错。徐生二十岁乡试中举,放了新喻县丞,八品官的乌纱帽戴在头上,走路都带着风。只是谁也没想到,他这官运刚起头,就被宪司一纸檄文调去了庐陵——说是那边出了桩人命案,牵扯着富民欧家,得有个读过圣贤书的官儿去审,才压得住场面。
徐生揣着檄文上路,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比他爹还精:这案子若审得漂亮,说不定能挪个正七品,离\"红袍\"又近一步。秋高气爽的天,官道上的落叶卷着马蹄声,走到离吉水还有三十里地,日头已经西斜,眼看就要落进山坳里。
\"徐大人留步!\"
一声喊拽住了徐生的马。路边田埂上站着个穿青布袍的老头,鬓角霜白,却精神矍铄,手里还牵着头老黄牛,牛背上搭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老朽徐叟,跟大人同宗,这荒郊野岭的,哪有家客店靠谱?寒舍就在前头,宰了只羊,烫着热酒等着呢\"
徐生本想推辞,可老头拽着马缰绳不放,嘴里一口一个\"本家\",热络得推不开。再说天色确实晚了,往前再走十里地也未必有歇脚处,便松了缰绳:\"叨扰老伯了\"
徐叟家竟是座阔气宅院,青砖墙爬满了牵牛花,院里的桂树正开得热闹,香得人心里发酥。堂屋八仙桌上,炖羊肉的砂锅咕嘟冒泡,油星子溅在粗瓷碗沿上,混着烫酒的热气,把秋夜的凉都烘暖了。徐叟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肉,筷子尖戳着最嫩的羊肋条:\"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大人年轻有为,将来出息定小不了\"
徐生被灌得脸红耳热,只当是老头攀附宗谊,酒到酣处,连说带笑地讲起自己考科举的风光,还有将来想往上走的打算。徐叟听着,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却没多搭话,只一个劲劝酒。
直到夜阑人静,家仆都退下去了,徐叟才把他拉进里屋,油灯昏黄的光落在老头脸上,突然没了席间的热络。\"大人莫怪老朽唐突\",他往油灯里添了根灯草,火苗\"噗\"地跳了跳,\"昨儿夜里梦见顶官轿打门前过,轿帘上贴着'徐侍郎'三个金字,今儿一瞧您来,这气度、这谈吐——\"
徐生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手里的酒盏差点歪了:\"老伯说笑了,晚生不过是个八品小丞\"
\"非说笑\",徐叟摆手,眼神亮得惊人,\"神人托梦,哪会错?将来您若是当了侍郎,可得照看照看老朽那几个不成器的孙儿,给口饭吃就行\"
徐生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他指尖发烫。侍郎!从二品的大官!他强压着狂喜,拍着胸脯应承:\"老伯放心,真有那天,徐家子弟的前程,包在晚生身上!\"那一夜,他睡得格外沉,梦里全是自己穿着绯红官袍,站在金銮殿上的模样。
到了庐陵,案子果然棘手。富民欧某打死了人,却一口咬定是家仆失手。欧家的管家夜里摸到徐生住处,沉甸甸的钱袋往桌上一搁,\"五百千,够大人买个五品官了\"。徐生本想推拒,可他爹徐老侩从衢州赶来看他,摸着钱袋直咂嘴:\"傻儿子!一个家仆的命,哪有前程金贵?\"
夜里审案,徐生看着跪在堂下的老仆,那老头颧骨高耸,双手布满老茧,磕头时额头撞在青砖地上,\"砰砰\"响。\"大人明鉴!小的没杀人啊!\"老仆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沫子。徐生捏了捏袖中的官牌,想起徐叟说的\"徐侍郎\",又摸了摸怀里的钱袋,手里的惊堂木\"啪\"地拍下:\"刁仆!还敢狡辩?给我打!\"
老仆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屈打成招,画押那天,抬起头盯着徐生,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冰碴子。徐生心里发毛,却安慰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案子结得\"漂亮\",宪司还夸了句\"干练\"。徐生揣着欧家给的谢礼往回走,特意绕到徐叟家。可这次,院里的桂花香像是散了,炖羊肉的砂锅没冒热气,酒壶是凉的。徐叟坐在堂屋,没像上次那样起身相迎,只抬了抬眼皮:\"大人回来了\"
徐生心里咯噔一下,笑着递上带来的点心:\"特意来谢老伯\"
徐叟没接,眼神落在他官牌上,突然叹了口气:\"老朽昨晚又梦见神人了\"。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灌了铅,\"说有人拿了不该拿的钱,断了不该断的案,官爵要削,阳寿也折损得厉害\"。老头抬起眼,直勾勾盯着徐生:\"大人这趟差事,做得安稳?摸着良心说\"
徐生脸上的笑僵住了,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他想起老仆被打时的惨叫,想起欧家管家塞钱时那副\"懂行\"的笑,想起他爹数钱时算盘打得噼啪响。那些被强压下去的不安,像锅里的沸水,\"咕嘟\"一声全冒了上来。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回到衢州没几天,吏部的荐文就到了,说他\"审案有功\",调去临安升秩。徐生拿着荐书,心里却空落落的,总觉得徐叟的话像根刺,扎得他坐立不安。收拾行李那天,他突然发起高烧,躺在客栈里浑身滚烫,胡话里全是\"老仆饶命我不该贪那钱\"。
请来的大夫都摇头,说\"邪火攻心,没救了\"。弥留之际,徐生好像看见徐叟站在床边,叹气说:\"那五百千,买走的何止是官爵?是你往后几十年的日子啊\"。眼睛一闭,二十五岁的人,就这么没了。
徐老侩哭天抢地,可等下葬了儿子,摸着怀里没花完的铜钱,又琢磨着去米行倒腾新米了。只是没人知道,他夜里总梦见个披枷带锁的老仆,站在床边盯着他,那眼神,跟徐生断气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三年后,庐陵那老仆的儿子考中了进士,特意绕道衢州,在徐生坟前烧了张纸。秋风卷起纸灰,在空中打了个旋,纸上写着:\"公道自在,虽迟不晚\"。远处,徐老侩的米行又响起了算盘声,噼啪,噼啪,像在数着什么,又像在敲着谁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