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州江外的景家老宅,像一头趴在江边的老兽。青灰色的瓦当碎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椽子,院墙被爬藤啃得只剩半人高,唯有角落那座古冢,封土堆得比屋檐还高,长满了及腰的野草,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里翻身。
光绪年间,景家最后一个后人搬去了城里,老宅就空了下来。都说这宅子邪性,夜里总听见有东西在院里拖木头,窗纸上常印着巨大的黑影,连打更的都绕着走。直到我岳父家从湖北迁来,手头紧,才敢租下这便宜地方。
外舅的弟弟宗正,是个愣头青,总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搬来头天夜里,他嫌屋里闷,抱着铺盖就睡到了院心的老槐树下。
三更刚过,露水打湿了铺盖,宗正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忽然觉得有股腥气飘过来,像陈年的血混着烂草的味。他睁开眼,借着月光一瞅——院门口站着个毛茸茸的东西,比水牛还壮,脑袋像狼又像熊,两只灯笼大的眼睛绿幽幽的,正盯着他看。
宗正后脖颈子一凉,刚想喊人,那毛物竟抬起蒲扇大的爪子,慢悠悠朝他脖子拍过来。爪子上的黑毛上还沾着泥,指甲缝里嵌着碎草,眼看就要拍到皮肤上。
“你岂不见北斗在上乎!”宗正猛地坐起来,嗓子像炸雷似的吼了一声。他打小听先生讲过,北斗七星是“司命之神”,邪祟见了都得退避。
那毛物的爪子果然停在半空,绿眼睛里的凶光淡了淡,似乎在抬头看天。院里的老槐树哗啦响了一阵,漏下的月光刚好照在宗正脸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铺盖。
毛物盯着他看了半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在掂量这话的分量。突然,它往后退了两步,庞大的身子撞到院墙,“哗啦”带倒一片砖。等宗正抄起旁边的扁担站起来,那东西已经没影了,只有墙角的古冢旁,野草还在簌簌发抖。
第二天一早,全家都被院墙的响动惊醒。宗正指着倒了的砖墙,把夜里的事一说,岳母吓得手里的面盆都掉了,念叨着“赶紧搬走吧”。岳父蹲在古冢边抽烟,瞅着那堆封土上被踩倒的野草,眉头拧成个疙瘩:“这冢怕不是寻常人家的坟,不然哪来这么大的邪物守着。”
正说着,隔壁的王老汉拄着拐杖挪过来,往古冢啐了口唾沫:“早跟你们说别租这宅子!十年前景家老三就被这东西拍过脖子,第二天就发了疯,见人就喊‘毛爪子’,没过半年就跳江了。”
宗正听了心里发毛,可嘴上还硬:“它不是怕北斗吗?今晚我还睡院里。”
当天夜里,宗正搬了张方桌摆在院心,桌上摆了盏马灯,又把岳父的《论语》摊开压在石头上。他揣着把菜刀躺下,眼睛瞪着天上的北斗星——那七颗星亮得很,像串银珠子挂在黑布上。
后半夜,那腥气又飘来了。宗正眯着眼瞅,毛物果然又站在院门口,只是没敢靠前,绿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马灯。宗正故意咳嗽一声:“北斗在上,你再往前挪一步试试?”
毛物喉咙里的呼噜声低了些,爪子在地上刨了刨,竟真的没再上前。过了会儿,古冢那边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从坟顶滚了下来。毛物听见动静,扭头往古冢跑,庞大的身子钻进草丛,只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宗正这才松了口气,摸了摸脖子,那里还留着点凉丝丝的感觉,像是被毛物的爪子带起的风扫过。他抬头看北斗星,星子亮得像是在笑,心里忽然明白了——这毛物怕是守冢的“护尸兽”,只敢在夜里出来,见了正理就软了骨头。
第三天,岳父请了个会看风水的先生。先生围着古冢转了三圈,又抬头看了看天,说:“这冢坐北朝南,正对着北斗第七星,是块‘阴护阳宅’的地,只是景家后人没守住德行,镇不住这邪物。”他让宗正取来三炷香,插在古冢前,又在院心画了个北斗七星的图案,“夜里把马灯放在星位上,保准没事。”
打那以后,宗正每天夜里都在院心摆马灯,毛物果然没再来拍他脖子。有时起夜,能看见古冢那边有绿眼睛闪,可只要马灯的光扫过去,那眼睛就立刻灭了。
过了半年,宗正娶了媳妇,就在这宅子里办的喜事。新婚夜里,他媳妇听见院心有响动,趴在窗上看,只见那毛物蹲在古冢边,正用爪子扒拉着坟上的野草,像是在给新坟添土似的。
后来宗正的儿子满月,摆酒那天,王老汉喝多了,拍着宗正的肩膀说:“你小子命硬!这毛物啊,是认理不认人,你守着规矩,它就护着你。”
宗正抬头看了看天,北斗星还亮着,院里的马灯映着地上的星图,暖黄的光把古冢的影子拉得很长,倒像是在笑着点头。他忽然觉得,这景家宅也没那么邪性,只要心里装着“正理”,再凶的邪物,也得退三分。
如今那古冢上的野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宗正的儿子总爱蹲在旁边看蚂蚁,说那毛物夜里会出来陪他玩——当然,这话没人信,可每次孩子这么说,古冢旁的野草就会轻轻晃一下,像是在应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