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二年的夏天,荆南沙头镇的太阳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查家闺女坐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块芝麻糖饼,正用指尖抠着饼边的糖渣。十四岁的姑娘,眉眼已经长开了,就是性子还像个孩童——每次吃饼,总要把带糖带麻的芯子啃得干干净净,剩下个光秃秃的饼圈,随手扔在地上。
“阿圆!又扔饼圈!”她娘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跟你说过多少回,那圈也是粮食,捡起来给黄狗吃!”
阿圆撇撇嘴,把啃剩的饼圈往墙角一丢。黄狗颠颠跑过来,叼起饼圈蹭她的裤腿,她却嫌黏手,踹了踹狗脑袋:“去去,别蹭我新做的蓝布裙。”
这年的雨来得怪,前一刻还是万里无云,后晌突然就暗如黄昏。阿圆正蹲在篱笆边数蚂蚁,忽觉头顶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了。她伸手一摸,是块带着焦糊味的黑布,刚想扯下来,整个人突然飘了起来——脚离了地,老槐树的叶子在耳边呼呼掠过,她吓得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轰隆!”
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开,震得她耳膜生疼。紧接着,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半空中那个裹着她的黑影——像团拧在一起的黑雾,却长着无数双细小的手,正抓着她往云层里拖。阿圆拼命蹬腿,看见自己刚啃剩的那块糖饼从怀里掉下去,在半空中被风吹得翻了个跟头。
又是一道雷劈中了那团黑雾。黑影发出刺耳的尖叫,松开了手。阿圆像片叶子似的坠下来,砸在院中的石板上,没了声息。
几乎就在她落地的瞬间,天上开始掉东西。
起初是零星几块,砸在瓦上“啪啪”响。查家娘抬头一看,腿都软了——那是饼圈,跟阿圆平时扔的一模一样,黄澄澄的,还带着芝麻粒。紧接着,饼圈越下越密,像急雨似的从天上泼下来,打在屋顶上、柴草堆上、猪圈里,转眼就积了厚厚一层。
黄狗吓得夹着尾巴钻到桌底,却又忍不住探出头,叼起块落在脚边的饼圈嚼起来。查家娘这才发现,这些从天而降的饼圈,闻着有股淡淡的麦香,咬一口,居然跟自家灶上烙的一个味。
“阿圆!阿圆!”她顾不上满地的饼圈,扑到女儿身边。阿圆躺在石板上,眼睛瞪得圆圆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饼,只是身子已经凉了。
镇上的人都来看稀奇。有人说,这是天谴,谁让这闺女总糟蹋粮食;也有人说,怕是山里的精怪作祟,盯上了爱吃糖饼的姑娘。最邪门的是,那些饼圈下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停,扫起来装了三大筐,分给镇上的猫狗吃,竟没有一块坏的,连牙口不好的老黄狗都嚼得津津有味。
查家爹把阿圆葬在老槐树下,坟头前摆了她最爱吃的芝麻糖饼。夜里,他蹲在坟前,听见树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凑过去一看,是黄狗在啃地上的饼圈——那些从天而降的饼圈,不知怎的总往阿圆坟前滚。
过了些日子,朱之渊路过沙头镇,听人说起这事,特意去查家看了看。查家娘从筐里摸出块没吃完的饼圈给他,他掰了一小块尝了尝,确实是家常的味道,只是嚼到最后,舌尖有点发苦,像掺了点眼泪的滋味。
“这闺女,怕是被天上的馋嘴神仙看上了。”朱之渊叹了口气,“那些饼圈,是给她路上当干粮呢。”
查家娘没说话,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烙起了糖饼。这次,她把饼圈也抹了糖,烙得金黄金黄的。烙好的第一块,她没给人吃,掰碎了撒在老槐树下——黄狗跑过来,叼起一块带圈的饼,蹲在阿圆坟前,慢慢嚼着,像在替谁守着那点没吃完的甜。
后来,沙头镇的人烙饼时,总会把整个饼都抹上糖。有人说,是怕天上再掉饼圈;也有人说,是记着那个总爱扔饼圈的姑娘,想让她在那边,能吃着带糖的整饼。
每到阴雨天,镇上的老人还会指着天空,跟小孩说:“看见没?云团里要是滚出黄澄澄的影子,就是阿圆在那边烙饼呢。”小孩们就仰着脖子等,盼着能接住一块带糖的饼圈,尝尝是不是真的,像朱先生说的那样,带着点让人想掉眼泪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