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五年的夏天,太阳把散关的石子路烤得能烙饼。杨起骑着他那匹老黄马,脊梁骨被晒得像要裂开,身后的任皋更惨,仆役牵着的驴早就耷拉着脑袋,蹄子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像是随时要跪下去。
\"成翁,歇会儿吧。\"任皋的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手巾拧出的水落在地上,\"滋啦\"一声就没了,\"再走下去,不是马瘏仆痡,是咱们先成肉干了。\"
杨起勒住缰绳,往前瞅了瞅。黄花右界的牌子歪歪扭扭插在路边,木头都晒得发脆。他早听说这地界不太平,前几年有商队被劫,连骨头渣都没剩下。可眼瞅着日头正毒,人困马乏,再硬撑着怕是要出人命。
\"那边有个僧舍。\"任皋突然指着道旁,稀疏的柏树林里露出半截灰墙,\"进去喘口气,好歹有个遮阴的地儿。\"
僧舍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吱呀\"一声,惊得梁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了。院里的草长到半人高,石桌上积着层厚灰,看这样子,怕是有阵子没住人了。长廊尽头的佛像蒙着布,风吹过布幔,倒像有人在里头动。
\"怪瘆人的。\"任皋搓了搓胳膊,\"要不咱还是走吧?\"
\"歇袋烟的功夫。\"杨起往堂屋里挪,找了个靠墙的草垛就坐下,\"你看那马,腿都打颤了。\"
他靠着墙眯着眼,没敢真睡。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还有任皋在旁边打盹的呼噜声。不知过了多久,眼角余光瞥见个黑影——是个青衣小童,也就二尺来高,脸黑得像涂了墨,手里捏着张白纸,正踮着脚往他这边挪。
杨起的头皮\"唰\"地麻了。那小童走路没声,脚像不沾地似的,手里的纸白得晃眼,一看就不是好兆头。他想喊,嗓子却像被堵住;想动,浑身软得像面条。眼睁睁看着小童把纸举起来,要往他脸上盖——离着还有一尺远时,小童突然\"哎哟\"一声,像是被人从后头拽了胳膊,纸片子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小童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跺脚,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话,那张黑脸上竟滚下两行泪来,哭哭啼啼地往后院去了。
杨起这才敢喘气,冷汗把后背的衣服浸透了。他捡起地上的纸,摸起来糙得像草纸,闻着还有股土腥气。往任皋那边看,那憨货还在打呼噜,压根不知道刚躲过一劫。
\"不能说,不能说。\"杨起把纸揉成团塞进袖袋,心里直打鼓。他爹生前说过,路遇不明小童递东西,十有八九是不干净的,这趟怕是要出事。
傍晚在村店歇脚,土坯房里就一张通铺。杨起睁着眼到半夜,刚有点迷糊,就看见那青衣小童又飘进来了。这次小童没理他,直冲冲走到任皋那头,把手里的白纸往任皋脸上一蒙,然后退到墙角,叉着腰嘿嘿笑,那笑声尖得像指甲刮玻璃。
杨起吓得差点滚下床。他想叫醒任皋,可喉咙里像塞了棉花。眼睁睁看着那纸在任皋脸上贴了片刻,小童\"嗖\"地就没了,仿佛从没出现过。
\"皋兄!皋兄!\"天刚蒙蒙亮,杨起就推任皋,\"醒醒!咱得赶紧走!\"
任皋揉着眼睛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慌啥?离省试还有日子呢。\"他脸上带着点不正常的潮红,说话时总往门外瞟,像是有啥东西勾着他。
走了约莫三十里,前面出现条清溪,水凉得像冰。任皋眼睛一亮,甩下马鞭就往溪边跑:\"这天,不泡泡脚简直要人命!\"
杨起心里发慌,总觉得那小童就在附近。他洗了两把脸就往岸上爬:\"快走吧,这地方太偏......\"
话没说完,就听见任皋一声惨叫。杨起回头,只见溪水泛红,一头斑斓大虎叼着任皋的肩膀,正往林子里拖。任皋的手还在水里扑腾,溅起的水花混着血珠,很快就没了动静。
杨起吓得魂飞魄散,翻身上马就跑,老黄马像是也受了惊,拼了命地往前蹿。跑出去老远,他才敢回头,只见那片林子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风卷着几片落叶,在溪水上打旋。
后来杨起才知道,黄花右界那地方,早年间是片乱葬岗,饿死的、被劫杀的,骨头都堆成了山。当地人说,那青衣小童是\"黄花伥鬼\",专替老虎引路,谁被他的纸蒙了脸,就是老虎的口粮。
那年省试,杨起中了进士。站在放榜的红墙下,他看着自己的名字,心里却空落落的。袖袋里那张揉皱的草纸还在,摸起来依旧糙得硌手。他总想起任皋最后那声惨叫,还有小童在墙角得意的笑——原来有些劫数,躲得过是命,躲不过,也是命。
再后来,杨起被派到利州做通判。上任路上特意绕开黄花右界,却在驿站遇见个老驿卒。老头抽着旱烟说:\"前阵子有个举子,在溪边洗脚被老虎叼了,那虎脖子上,总跟着个黑脸蛋小童,递纸片子呢......\"
杨起的手一抖,茶杯差点掉地上。他掏出银子,让老驿卒多烧点纸钱,往清溪的方向。烟圈里,他仿佛又看见那二尺高的身影,正举着白纸,在风中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