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的三月,汴京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董昌朝裹紧了青布襕衫,看着前面两个江东秀才的背影在巷口拐了弯。孙行中走在最后,手里把玩着那枚刚买的玉扳指,阳光透过他的乌纱帽翅,在地上投下两道晃动的影子。
“强甫,快点!”前面的李秀才回头喊,“听说城西的上元灯会还没撤完,去晚了就看不着那盏琉璃灯了。”
孙行中应了一声,脚步却慢了半拍。他总觉得这京城的路像一团乱麻,坊曲纵横,转个弯就换了天地。董昌朝追上他,笑道:“第一次来汴京?别怕迷路,跟着我们走便是。”
孙行中腼腆地笑了笑。他来自江东的小县城,半月前和同乡李、周两位秀才结伴来京求学,住在外学的斋舍里。三人约好今晚同游,谁料刚走到开沟坊,就见路边堆着新凿的乱石,把半条街都堵了。
“往这边绕。”周秀才指着旁边一条窄巷,“我前日走过,能通到主街。”
巷子里黑黢黢的,墙根堆着人家倒的煤灰,踩上去软绵绵的。孙行中低头看着脚下,忽听前面李秀才喊:“到了!强甫,快——”
他抬头时,巷口已空无一人。风卷着几片残雪从巷尾灌进来,吹得他帽翅打了个旋。“子安?仲谋?”他喊了两声,只有回声撞在砖墙上,又弹回来,像谁在暗处偷笑。
董昌朝在主街等了半晌,不见孙行中跟上来,心里发慌。李秀才道:“许是走错了,咱们回去找找。”可往回走时,那条窄巷竟像凭空消失了似的,眼前只有连绵的院墙,墙头爬满了干枯的藤萝。
“这……”周秀才挠了挠头,“我明明从这儿出来的。”
三人在附近转了三圈,坊门的鼓声已敲过七下,街面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董昌朝看着来往的行人,突然想起外学的规矩:斋舍亥时锁门,擅自夜不归宿要受罚。“要不……先回去?明日再来寻?”
李秀才犹豫道:“可强甫他……”
“他识字,说不定自己回斋舍了。”周秀才拉了拉他的袖子,“别等会儿咱们也被锁在外面,那才麻烦。”
董昌朝望着暮色里纵横的坊曲,孙行中的乌纱帽在他脑海里晃了晃。他总觉得那顶帽子上的“强甫”二字,像两只眼睛,正盯着他们的背影。
孙行中醒来时,头痛得像被钝器敲过。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锦褥的床上,屋顶的藻井描着缠枝莲,香炉里飘着甜腻的香。这不是外学的斋舍,也不是哪家客栈——他摸了摸腰间,钱袋没了;再看床头,那枚玉扳指也不见了。
“醒了?”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
他转头,见床边坐着个穿红裙的女子,梳着堕马髻,鬓边插着支金步摇。她手里把玩着一顶乌纱帽,正是他的那顶。“小郎君莫怕,昨晚你醉倒在巷口,是奴家把你扶回来的。”
孙行中撑起身子,宿醉的眩晕让他皱紧了眉:“我……我怎么会醉?”他明明滴酒未沾。
女子掩唇轻笑:“郎君忘了?你说初来汴京,想尝尝咱们这儿的‘醉流霞’,结果三杯就倒了。”她把帽子递过来,“你的帽子,昨晚掉在地上了。”
孙行中接过帽子,见帽檐内侧的金漆题字“强甫”依旧清晰,心里稍安。“多谢姑娘相救,不知此处是……”
“奴家这处,在蔡河岸边,唤作‘晚晴楼’。”女子起身倒了杯茶,“郎君若不嫌弃,先梳洗更衣,奴家备了些点心。”
孙行中看着她转身时摇曳的裙裾,突然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嘱咐:“京城风月地多,莫要沾惹。”他连忙摆手:“多谢姑娘好意,我得回学舍了,改日定当酬谢。”
女子脸上的笑淡了些:“郎君这是嫌奴家出身卑贱?”她走近几步,身上的香气更浓了,“其实奴家也是苦命人,若郎君肯常来坐坐,奴家……”
“姑娘自重。”孙行中打断她,起身想找自己的襕衫,却发现放在床边的包裹不见了。“我的衣服呢?”
“哦,昨夜见郎君衣服沾了泥,奴家让老娘拿去洗了。”女子往门外喊,“老娘,把孙郎君的衣服拿来。”
应声进来的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妪,手里捧着个包袱。孙行中接过打开,里面却不是他的青布襕衫,而是件质地上乘的锦袍。“这不是我的!”
“怎么不是?”老妪眼一瞪,“昨晚你脱在床边的,难道还有假?”
孙行中愣住了。他明明记得自己穿的是件半旧的襕衫,袖口还有块补丁。这时,他瞥见老妪腰间露出的半截麻绳,上面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血?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后退一步,撞到了床柱。
女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冲老妪使了个眼色:“这郎君怕是还没醒酒,老娘,你陪他‘醒醒’。”
老妪从背后抽出根捣衣杵,孙行中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便黑了下去。他最后看到的,是那顶乌纱帽滚落在地,“强甫”二字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窦鉴盯着桌上的乌纱帽,指腹摩挲着帽檐内侧的金漆字。
外学的学官报案时,他正在审一桩偷鸡案。听到“江东秀才孙行中失踪三日”,他本没太在意——每年来京的举子多了,跑出去玩乐忘了回学舍的也不少。可当学官说出“字强甫”时,他心里咯噔一下。
“你说他常去蔡河岸边?”窦鉴问董昌朝。
董昌朝点头,声音发颤:“强甫性子内向,不爱热闹,只有一次说过,蔡河的月色比家乡的好看。”
窦鉴让隶卒扮成富家子弟,去蔡河沿岸的妓馆查访。这招果然管用,第三夜,就有隶卒在晚晴楼发现了这顶帽子。
“那老鸨说,这帽子是一个熟客落下的。”隶卒回话,“可小的看她眼神躲闪,定有古怪。”
窦鉴站起身:“备船,去晚晴楼。”
蔡河的月色确实好,银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银子。晚晴楼的灯亮得刺眼,歌声笑声顺着水风飘过来,甜得发腻。窦鉴带人从后门进去时,老妪正蹲在河边洗着什么,木盆里的水泛着粉红。
“住手!”
老妪吓得手一抖,木盆翻了,露出里面的血衣。窦鉴的人很快在阁楼的暗格里找到了孙行中的包袱,里面的书册被撕得粉碎,唯有一本《论语》还完好,扉页上写着“江东孙行中”。
红裙女子被带来时,还想狡辩,直到窦鉴把那顶乌纱帽扔在她面前。“‘强甫’二字,是你能仿的?”
女子瘫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是他自己送上门的……他说要走,还说要去报官……我们也是没办法……”
老妪在一旁哭喊:“不关我女儿的事!是我动的手!那秀才看着文弱,力气倒大,我……我才用了杵子……”
“尸体呢?”窦鉴的声音像冰。
“扔……扔蔡河里了……”
窦鉴让人在蔡河下了网,捞了三天,才在下游的芦苇荡里找到了孙行中的尸体。他被石头捆着,青布襕衫的补丁还在,只是染透了河泥的黑。
开审那天,董昌朝和李、周两位秀才都去了。看着红裙女子和老妪被押上刑场,李秀才忽然捂住脸:“若我们当时多等他一会儿……”
董昌朝没说话,只是望着蔡河的方向。三月的风吹过,带着河水的腥气,他仿佛又看见孙行中的乌纱帽翅在阳光下晃动,像两只欲飞的鸟。
后来,有人说每到月夜,蔡河上就会飘着一顶乌纱帽,帽檐内侧的“强甫”二字在水里闪闪发亮,像在问:那天的巷口,你们为何不等我?
外学的斋舍里,孙行中的床铺空了很久。直到初夏,董昌朝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枕下藏着半首诗:“汴水东流月向西,乡关万里梦魂迷。他年若记京华事,莫忘青衫沾泥时。”
墨迹洇了,像一滴没擦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