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江府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军资库的青砖墙上爬满了青苔,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潮湿的霉味,像陈年的书卷被水泡过,闷得人胸口发沉。
李仓管攥着钥匙串站在库门前,铜钥匙在掌心沁出冷汗。这是他当值的第三个月,也是军资库丢失绸缎的第三回。前两回丢了二十匹蜀锦,府帅张大人没说重话,只让他“仔细些”,可昨晚盘库,账册上的五十匹杭绸又短了十匹,账本摊在桌上,红笔圈住的数字像道血痕。
“李哥,要不……再查查沟?”小吏王二缩着脖子凑过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他指的是库后那条排水暗沟,宽不足三尺,深不及半人,平日里只走雨水,沟壁爬满了滑腻的黑苔。
李仓管皱眉。前两回丢东西,他带着人把库房翻了底朝天,门窗锁具完好,梁上没留脚印,唯一的疑点就是这条沟。可沟口用铁栅栏封着,栏杆间距不足半尺,别说人,就是猫都钻不进去。“查了八遍了,沟里除了烂树叶就是淤泥,能藏啥?”
话虽如此,他还是让人撬开了栅栏。一股更浓的霉味涌出来,混杂着说不清的腥气。王二举着油灯往下照,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沟底的积水泛着绿,像块陈年的碧玉。“你看那……”王二的声音突然发颤,油灯差点脱手。
李仓管探头一看,只见沟中段的阴影里,隐约露出两截灰白的东西,不是木头,不是石头,倒像……人的脚踝。
府帅张公赶到时,军资库外已经围了半圈兵卒。他穿着藏青常服,没带随从,只让李仓管领路到沟边。“挖。”张公只说一个字,声音平静得像沟里的死水。
四个兵卒拿着铁锨跳进沟,淤泥没到膝盖。铁锨碰到硬物的声音传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先是挖出一只腐烂的布鞋,鞋面上还沾着片枯叶;再往下,露出的不是泥土,而是织锦——正是前两回丢失的蜀锦,只是被水泡得发胀,颜色暗沉,像朵蔫了的花。
“慢点。”张公弯腰盯着沟底。兵卒们放慢动作,淤泥里渐渐显露出两个人形。他们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卡在沟里,头对着头,膝盖抵着对方的胸口,手臂交缠,像是在做一场无声的角力。
腐坏已经让他们看不清面容,只能从残存的衣料辨认出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的腰间还缠着半匹杭绸,绢面被扯得破烂,丝线勾在沟壁的碎石上,像团乱麻。
“张大人,”李仓管声音发僵,“这沟……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走啊。”
张公没说话,蹲下身捻起一块沾着丝线的淤泥。军资库的暗沟是前朝修的,为了快速排掉库顶的雨水,沟身设计得极窄,最宽处不过两尺,中段还有个九十度的急弯。他忽然想起去年处理的一桩盗案——城外绸缎庄失窃,小偷是从墙根的鼠洞钻进去的,那洞仅容一人匍匐,他却在里面卡了半宿,差点没出来。
“去查近半年的城防记录,有没有惯偷失踪的。”张公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再把沟底的淤泥清干净,看看还有多少‘存货’。”
兵卒们继续挖掘,更多的绸缎被翻出来,有蜀锦,有杭绸,还有两匹贡品云锦,边角都带着撕扯的痕迹。王二在沟壁上发现了新的凿痕,栅栏内侧的铁条有被锉过的痕迹,只是做得极隐蔽,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原来……”李仓管恍然大悟,后背瞬间爬满冷汗,“他们是从外面锉开栅栏,从沟里钻进来的!
第一个小偷姓赵,是桂林城里有名的“钻山鼠”,专挑狭小的缝隙作案。半个月前,他赌输了钱,听人说军资库的绸缎值老钱,便盯上了这条暗沟。
他花了三夜锉开栅栏,钻进沟里时,淤泥差点没把他呛死。暗沟里黑得像泼了墨,他只能凭着感觉往前挪,膝盖擦着沟壁的碎石,火辣辣地疼。摸到库墙内侧的排水口时,他差点笑出声——那口比栅栏宽些,勉强能伸出手。
第一回他偷了五匹蜀锦,用麻绳捆着拖出去,卖给了城外的黑市。钱来得太容易,他第二回又钻了沟,这次带了把小刀,想多割几匹。可刚把绸缎塞进沟,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
“谁?”他压低声音,握紧了刀。
沟口的方向亮起一点微光,一个黑影正往这边挪,动作比他还熟练。是另一个小偷,姓钱,外号“泥鳅”,也是冲绸缎来的。
“这是我先看上的!”赵小偷低吼,把绸缎往身后藏。
“沟又不是你家的,”钱小偷冷笑,“军资库的东西,谁拿到算谁的。”
两人在沟里对峙,狭窄的空间让他们连转身都难。赵小偷想先退出去,可钱小偷已经堵住了后路;钱小偷想往前抢绸缎,赵小偷的刀又抵在了他腰上。
“让开!”赵小偷推了钱小偷一把。
钱小偷不甘示弱,伸手去扯他手里的绸缎:“见者有份!”
拉扯间,赵小偷的刀划破了钱小偷的胳膊,血混着泥水渗出来。钱小偷发了狠,抱住赵小偷的腿就往回拽。两人瞬间失去平衡,在淤泥里扭打起来,头撞着头,膝盖顶着对方的肚子,谁也不肯松手。
沟里的积水渐渐漫过他们的胸口,淤泥吸住了他们的手脚。赵小偷的刀掉在水里,钱小偷的头巾被扯掉,缠在了两人的脖子上。他们从最初的怒骂,到后来的喘息,最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狭窄的空间让他们无法伸展,淤泥像只无形的手,把他们死死按在沟底。
当李仓管第一次查沟时,他们已经没了声息,身体还保持着争抢的姿势,像两尊被时光凝固的泥塑。
张公让人把两具尸体抬出去时,天已经擦黑。暗沟里清出的绸缎堆了半间库房,李仓管蹲在地上核对着数目,手指抖得厉害。
“把栅栏换成实心铁板,”张公对兵卒吩咐,“再在沟里装三道铁网,间距一尺,谁也别想再钻。”他转头看向李仓管,“以后盘库,连沟底的淤泥都要过秤,少一两都报上来。”
李仓管连连点头,看着兵卒们焊死铁板,火星溅在潮湿的空气里,像转瞬即逝的星子。
夜里,军资库点起了新的灯笼,挂在沟口的栅栏旁,灯光透过铁板的缝隙照进暗沟,驱散了常年的黑暗。王二说,他好像看见沟底的淤泥里,有两缕淡淡的影子在纠缠,像还在争抢那半匹没被拿走的杭绸。
可李仓管知道,那只是灯光和树影的把戏。就像那些被偷的绸缎,最终还是回到了库房,只是沾了沟里的霉味,再也卖不出原来的价钱。
张公后来在府衙的墙上题了句话:“货殖之欲,如沟中淤泥,陷之易,出之难。”李仓管每次路过都要念一遍,念的时候,总会想起那条暗沟,想起那两具以头相对的尸体——他们到死都没明白,困住他们的不是狭窄的暗沟,是心里那点填不满的贪念,像沟里的淤泥,越陷越深,直到再也看不见头顶的光。
雨又下了起来,军资库的灯亮了一夜,照着崭新的铁板栅栏,也照着库房里那些渐渐晾干的绸缎,霉味淡了些,却总让人想起那个被填满又挖空的暗沟,和沟里那场永远没有赢家的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