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二年的秋阳,把温州城的青石板晒得发烫。木待问攥着漕荐文书,站在李卫公庙前,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洇湿了湖蓝色的襕衫。庙门前的两尊石狮子,被香火熏得发黑,眼珠却依旧炯炯,像是能看透人心底的期盼。
\"蕴之,进去吧。\"同舍生潘柽拍了拍他的肩,手里摇着把折扇,\"这李卫公庙灵得很,州里举子谁不先来拜拜?去年王十朋大人高中状元前,据说也在这里祈过梦。\"
木待问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进庙门。檀香混杂着烛油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烟雾缭绕,看不清李卫公塑像的全貌,只隐约见一尊身着紫袍的身影端坐其上,腰间玉带在昏暗中泛着微光。他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香烛,在蒲团上跪定,小心翼翼地引燃三炷香,望着塑像喃喃道:\"晚生木待问,字蕴之,今得漕荐,敢祈神明示下,此番春闱能否得中?\"
磕了三个头,将香插入香炉,他起身时忽觉一阵眩晕,殿外的日光被香火滤成朦胧的金纱,竟让他生出些昏昏欲睡之意。潘柽在殿外等他,见他出来时面色发白,笑道:\"莫不是神佛要给你托梦?\"
木待问揉了揉眉心,只当是连日苦读伤了精神,没放在心上。谁知当夜子时,他正伏案温书,眼皮忽然重如铅块,手中的笔\"啪\"地掉在砚台上,墨汁溅了满纸。
恍惚间,他竟站在一片无垠的稻田里。稻穗沉甸甸地垂着,金浪翻涌,拂过他的衣袍——低头一看,自己竟换了件紫衫,料子顺滑,领口绣着精致的云纹,是从未穿过的华贵。正茫然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数千名士子模样的人簇拥着一口朱漆棺材,从田埂上疾驰而过。那些士子穿着各色襕衫,有的面色焦灼,有的眼神怨怼,经过他身边时,竟齐刷刷回过头来,目光像带着钩子,在他身上一掠而过,随即又转头追赶那口棺材,消失在稻浪尽头。
\"这是何意?\"木待问心头一紧,想追上去问个明白,脚下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紫衫的领口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挣扎,却在一阵心悸中睁开眼,窗外的月光正照在摊开的《论语》上,墨迹未干的\"学而时习之\"被砚台里的水渍晕得模糊。
次日清晨,木待问坐在书院的榕树下,对着晨光复盘昨夜的梦。紫衫、稻田、数千士子、朱漆棺材......零碎的意象在脑中盘旋,越想越觉得古怪。潘柽提着个食盒走来,见他对着空棋盘发愣,笑着把一碟桂花糕推到他面前:\"又在琢磨考题?尝尝我家娘子做的糕,补补精神。\"
木待问抬眼,把梦中情景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蹙眉道:\"数千人拥棺而过,还都回头看我,总觉得不是吉兆。\"
潘柽捏着糕的手顿住,折扇\"唰\"地展开,在掌心轻敲:\"你这梦,可是大吉!\"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想,'棺'字拆开,是'木'加'官',你姓木,这不就是说你要得官了?\"
木待问一怔:\"可那棺材......\"
\"糊涂!\"潘柽用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士子数千,皆出你下。他们拥着棺材,是说'官'被他们捧着,却都回头看你,分明是说你才是压过众人的真命天子。再说你穿的紫衫——唐时三品以上官服才用紫色,寻常举子哪能穿?这是暗示你要高中魁首!\"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木待问心头的阴霾顿时散去。他望着书院墙上张贴的往届进士名录,王十朋的名字赫然在列,那是三年前的状元,也是温州人。若真如潘柽所言......他指尖微微发颤,赶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激动。
正说着,忽闻院外传来喧哗。一个身着锦袍的公子哥带着几个随从,趾高气扬地走进书院,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木子正在此,谁是木待问?\"那人嗓门洪亮,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木待问身上,\"哦?原来就是你得了漕荐?\"
木待问起身拱手:\"正是晚生。不知公子找晚生何事?\"
木子正嗤笑一声,折扇一合:\"没什么,就是听说你也去李卫公庙祈梦了?告诉你,本公子昨夜也得了神示,神说'明年本州再出状元',还说了姓名——木棐。\"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本名子正,这就改名叫棐,看来这状元之位,注定是我的。\"
周围的学子一阵骚动,有人附和:\"木公子家世显赫,改了名定能高中!\"木子正听了越发得意,瞥了木待问一眼,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木待问望着他的背影,眉头又皱了起来。潘柽却拍了拍他的肩:\"别理他,神谕哪能这般浅白?且看着便是。
木子正改名木棐的事,很快传遍了温州城。他父亲是州里的盐运使,颇有势力,当即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先生为他补习,又在李卫公庙旁捐了香火钱,立了块\"状元候选\"的木牌,惹得满城议论。
木待问依旧每日在书院苦读,只是夜里总会想起那个紫衫梦。潘柽的解读虽有道理,可木子正得了\"木棐\"的神谕,又与自己同宗,难免让他心里犯嘀咕。这日午后,他又去了李卫公庙,想再祈个明白,却在庙门口撞见了木棐。
木棐正指挥着工匠给神像重塑金身,见了木待问,皮笑肉不笑:\"哟,这不是木待问吗?怎么,对神谕还有疑?\"他指了指正在鎏金的神像,\"我已请高僧开光,神佛定会庇佑我高中。你呀,还是趁早准备下次漕荐吧。\"
木待问懒得与他争执,径直走进偏殿。偏殿里供着些历代温州进士的牌位,王十朋的牌位摆在最前,香火正旺。他对着牌位拜了拜,转身时忽见墙角蹲着个老庙祝,正用布擦拭一块斑驳的石碑。
\"老丈,这碑上刻的什么?\"木待问好奇地问。
老庙祝抬起头,满脸皱纹堆在一起:\"是前朝举子题的诗,说李卫公的示谕,从来是'拆字不拆意,拆意不拆形'。\"他指了指碑上模糊的字迹,\"就像王十朋大人当年,梦到'十朋'二字,谁也解不出,直到高中才知,是'十'年苦读,得遇良'朋'相助。\"
木待问心里一动:\"拆字不拆意?\"
\"是啊,\"老庙祝叹了口气,\"去年有个举子梦到'禾'字,以为是'秋闱得中',结果落榜了,后来才想明白,'禾'加'火'是'秋',可他姓'狄','狄'加'禾'是'秋',却也是'狄'被'禾'压着,哪能得中?\"
木待问默然。老庙祝的话像一把钥匙,让他想起木子正的\"木棐\"——\"木\"字若拆开来,会是什么?
离开寺庙时,夕阳正斜照在庙门的石狮子上,他忽然注意到狮子的爪子下,刻着个模糊的\"十\"字。王十朋的\"十\",木子正的\"木\",自己的\"木\"......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快得抓不住。
转眼到了春闱。木待问与木棐同赴临安,同住一家客栈。木棐每日前呼后拥,请来的先生围着他讲题,而木待问只带了一个书童,每日去贡院附近的茶馆温书,偶尔与同样赶考的潘柽碰面,讨论考题。
\"你看这策论题,'如何安边',李卫公本是武将,或许更看重实务。\"潘柽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关键词,\"我猜会涉及漕运与军屯。\"
木待问点头:\"我也觉得,去年王大人的策论,就是因谈'海防'切中时弊才得魁首。\"他想起温州的海患,提笔在纸上写下\"固堤、练兵、通商\"三个要点,这些都是他在乡时亲眼所见的民生之策。
考试那日,天微亮,贡院外就排起了长队。木棐穿着簇新的锦袍,被随从簇拥着站在前面,见了木待问,冷哼一声:\"看在同宗的份上,若我中了状元,给你个小官做做。\"
木待问不答,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襟,随着人流走进贡院。号舍狭小,仅容一人一桌一椅,他坐下后深吸一口气,将紫衫梦与木棐的挑衅都抛在脑后,目光落在试卷上——策论题果然是\"安边策\"。
他提笔疾书,从温州的海防说到漕运的重要性,又引李卫公当年平定突厥的典故,主张\"以守为攻,以商养军\",字字恳切,皆是肺腑之言。写到酣处,竟忘了时间,直到监考官敲锣提醒,才发现已近黄昏。
放榜那日,临安城的朱雀大街挤满了人。木待问挤在人群后,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潘柽比他更急,踮着脚往前看,忽然大喊:\"蕴之!榜首!榜首是你!\"
木待问不敢信,往前挤了几步,只见黄榜最上端,赫然写着\"木待问\"三个大字,朱笔圈点,格外醒目。而\"木棐\"的名字,排在数百名之后,黯淡无光。
周围的举子纷纷回头看他,眼神各异,有羡慕,有嫉妒,有惊叹——这场景,竟与梦中数千士子回头看他的情景如出一辙!他恍然明白,梦中的\"棺\",不仅是\"木\"加\"官\",更是\"众人抬棺\",暗指\"众人皆在其下\";而那紫衫,正是状元的赐服。
衣锦还乡那日,木待问特意绕道李卫公庙。老庙祝在门口迎他,手里捧着块新刻的牌位:\"恭喜状元公,这是按规矩为您立的,以后学子们也能沾沾您的喜气。\"
木待问接过牌位,目光落在旁边木子正(此时已改回原名)的牌位上,那牌位上的\"木棐\"二字被人用墨涂了,改成了\"木子正\"。
\"他后来如何了?\"木待问问。
老庙祝叹了口气:\"落榜后大病一场,醒来就改回原名了。他总算想明白了,神说'木棐',其实是'十朋'之后,'十'字移两笔到'木'旁,是'木';'朋'字下再加一'木',还是'木'。王十朋之后,再出状元,姓木,却不是'棐'啊。\"
木待问恍然大悟。原来神谕从不是直白的预告,而是藏在拆字与意象里的隐喻。紫衫梦也好,\"木棐\"的暗示也罢,终究是要靠自己的才学与心志去印证。
他走进大殿,对着李卫公塑像深深一拜。阳光透过殿门,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像一条铺向远方的路。他知道,这状元之位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就像梦中那片稻田,只有脚踏实地,才能收获沉甸甸的未来。
庙外传来潘柽的笑声:\"蕴之,州里的百姓都在等你呢!\"
木待问转身,紫袍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他迈步走出庙门,走向人群,走向属于他的仕途。而李卫公庙的香火,依旧在温州城的晨雾中缭绕,等待着下一个心怀赤诚的举子,来聆听那藏在梦境与拆字里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