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三年的夏天,赣江的水漫过了堤岸,丰城的稻田成了一片黄泥汤。陈老实蹲在自家塌了半边的茅屋檐下,看着浑浊的洪水打着旋儿流过门槛,烟袋锅里的火星被湿气闷得只剩一点红。
\"爹,再不走,怕是连野菜都没得挖了。\"妻子周氏背着半篓观音土,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全是被树枝划破的血痕。她怀里抱着最小的儿子狗剩,另一个儿子石头正扒着门框,盯着水里漂过的一只破草鞋发呆。
陈老实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烟杆在青石板上磕得邦邦响:\"走,去临川。听说那边地势高,官府设了粥棚。\"
收拾行李时,周氏偷偷往包袱里塞了块给婆婆暖脚的旧棉絮。老太太去年摔断了腿,如今走路一瘸一拐,听见要走,坐在草席上抹眼泪:\"是我拖累你们了...我这把老骨头,扔在这儿算了...\"
\"娘说啥呢。\"周氏赶紧扶她起来,\"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
陈老实站在门口,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眉头拧成了疙瘩。
第二天清晨,一家人跟着逃难的人流往临川走。太阳刚出来就像个火球,晒得人头晕眼花。路过一条小溪时,溪水涨得没过了膝盖,浑浊的水里飘着水草和腐木。陈老实让石头和狗剩在岸边等着,拉着周氏走到芦苇丛后,声音压得极低:
\"你听着,\"他的眼神扫过不远处捶着腰喘气的老娘,\"现在谷价贵得能吃人,五口人一起走,迟早饿死。我先背俩娃过河,你随后跟上。\"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娘...她七十多了,又是个病秧子,带着就是累赘。你就说她走不动,搁在这儿...她自己也渡不过去,少张嘴,咱们还能多活几天。\"
周氏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包袱差点掉在地上:\"当家的,那是咱娘啊!\"
\"什么娘不娘的!\"陈老实猛地提高声音,又赶紧压低,\"都快饿死了,讲什么虚礼?你要是不听话,咱全家都得死在半道!\"他推了周氏一把,\"就这么定了!我先带娃过去,你...看着办。\"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起草席上的石头,又抱起狗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溪对岸蹚。溪水没过他的腰,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周氏站在原地没动,狠狠瞪了她一眼,加快了脚步。
周氏望着婆婆佝偻的背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老太太正扶着棵歪脖子树喘气,花白的头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看见周氏,勉强笑了笑:\"让你受累了...\"
\"娘,咱走。\"周氏咬了咬牙,把包袱背在身上,蹲下身,\"我背您。\"
老太太吓了一跳:\"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能走...\"
\"您的腿不行。\"周氏不由分说,把老太太架起来,\"慢慢挪,总能过去。
溪水比看起来深得多,底下的淤泥像烂膏药,陷得人拔不出脚。周氏扶着婆婆,每走一步都要费极大的力气,浑浊的水灌进鞋里,又冷又沉。
\"歇歇吧...\"老太太喘着气,想推开她,\"我真的走不动了...\"
\"再坚持一下。\"周氏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是汗还是溪里的浊流,\"过了溪就好了。\"
走到河中间时,老太太的草鞋被淤泥吸住,\"哎哟\"一声差点摔倒。周氏赶紧扶住她,弯腰去帮她拔鞋,手指却碰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埋在淤泥里,只露出个角。
\"这是啥?\"她心里纳闷,用手扒开周围的烂泥,一块巴掌大的银笏露了出来,银面被水浸得发亮,边缘还刻着细密的花纹。
周氏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赶紧把银笏塞进怀里,按住衣襟,像是怕它长翅膀飞了。她扶着婆婆站稳,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娘,咱...咱不用去临川了!\"
老太太愣愣地看着她:\"咋了?\"
\"天可怜见,\"周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怀里,\"咱得了块银子!够咱买米买面,还能租间小屋子,够过活了!咱现在就回去,找个高处落脚,再也不用逃难了!\"
老太太这才明白过来,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光:\"真的?那...那石头和狗剩呢?\"
\"我先送您上岸,再去找他们和当家的。\"周氏心里踏实了许多,扶着婆婆一步步往对岸挪,\"有了这银子,啥都不愁了。\"
好不容易把婆婆扶上岸,安置在一棵大樟树下,周氏又转身往溪对岸跑。她心里急着告诉陈老实这个好消息,想着他要是知道有了银子,肯定不会再提丢下婆婆的事了。
过了溪,却没看见陈老实。石头和狗剩坐在沙滩上,用树枝画着圈,看见周氏,石头抬起头:\"娘,爹刚才还在,说去林子里撒泡尿,就没回来。\"
周氏心里咯噔一下:\"他没说啥?\"
\"没说,\"狗剩奶声奶气地说,\"就看见一头黄黑斑牛从林子里跑出来,爹好像去追了。\"
\"傻孩子,这荒郊野岭哪来的牛?\"周氏皱起眉,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你们在这儿等着,千万别动,我去林子里找找。
林子不深,却密得很,树枝挂着逃难人丢下的破衣烂衫,像招魂的幡。周氏一边走一边喊:\"当家的!陈老实!\"
回应她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听得人头皮发麻。她越走越慌,脚步也乱了,忽然踢到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是一只沾着血的草鞋,是陈老实早上穿的那双!
\"当家的!\"她声音都劈了,顺着血迹往前跑,拨开齐腰深的杂草,眼前的景象让她差点瘫倒在地。
一片空地上,泥土被染成了暗红色,旁边散落着几块碎骨头和一绺头发,还有半个被踩扁的包袱——正是陈老实背着的那个。不远处的草叶上,还挂着几片黄色的虎毛。
周氏捂住嘴,才没尖叫出来。她明白了,哪里有什么斑牛,是老虎!陈老实...被老虎吃了。
她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早上他还在芦苇丛后,冷漠地说要丢下老娘;现在,他就成了这荒林里的一摊血污。
\"娘...爹咋了?\"石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站在她身后,怯生生地问。
周氏回过神,赶紧把他和随后赶来的狗剩搂在怀里,不让他们看地上的惨状,眼泪无声地往下掉:\"你爹...你爹走了...\"
\"走了?去哪了?\"狗剩眨巴着眼睛。
\"去...去很远的地方了。\"周氏哽咽着,\"以后...娘带你们过。\"
她拉着两个孩子往回走,脚步沉重。路过樟树下时,老太太看见她红肿的眼睛,颤巍巍地问:\"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周氏点了点头,把刚才的情景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那些血腥的细节。老太太听完,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造孽啊...也是他自己作的。\"
周氏没说话,摸了摸怀里的银笏,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她知道,这银子是老天给的,也是用陈老实的命换的。他为了省一口粮,想抛弃生养他的老娘;老天就收走了他的命,把活路留给了守着孝道的人。
周氏带着婆婆和两个孩子,没回被洪水淹没的家,也没去临川,就在离小溪不远的一个山坳里,用那锭银子租了间废弃的山神庙,又买了些米粮和农具。
她白天带着石头去附近的山坡开荒,种些耐旱的豆子和红薯;晚上就在油灯下缝补衣裳,老太太则在家看着狗剩,顺便拾些柴火。日子过得清贫,却安稳。
秋收时,豆子收了半袋,红薯堆了小半屋。周氏蒸了一锅红薯,给老太太挑了个最软的,看着石头和狗剩吃得满嘴是泥,心里踏实得很。
\"娘,你看,我挖的红薯最大!\"石头举着个拳头大的红薯,得意地说。
老太太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都是你娘教得好。\"
周氏望着庙外的夕阳,晚霞把天空染成了金红色。她想起陈老实,如果他当初没说那些狠心话,没做那些狠心打算,是不是也能坐在这儿,吃一口热腾腾的红薯?
可世上没有如果。就像那溪水,流过了就再也回不来;就像那只老虎,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归。
后来,逃难的人渐渐少了,赣江的水也退了。有人路过山神庙,听说了周氏的事,都啧啧称奇,说她是个孝妇,感动了上天,才得了银子,又躲过了灾祸。
周氏只是笑笑,不辩解。她知道,不是什么上天感动,是做人的本分。该守的规矩守了,该尽的孝心尽了,日子自然就有了活路。
几年后,石头长大了,成了个壮实的小伙子,跟着镇上的木匠学手艺;狗剩也进了学堂,认得几个字。老太太身体还算硬朗,每天坐在庙门口晒太阳,等着孩子们回来。
有一天,石头拿着工钱回来,给周氏买了块新布料:\"娘,给您做件新衣裳。\"
周氏摸着布料,眼眶一热。她想起那年夏天浑浊的溪水,想起淤泥里的银笏,想起林子里的血痕,忽然明白——所谓命运,其实都藏在自己的选择里。你对人狠,天就对你狠;你对人善,天就对你宽。
晚风吹过山神庙的铃铛,叮当作响。周氏抬头望向夜空,星星亮得很,像极了那天溪水里,银笏反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