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年间的云中,早已没了往日的繁华。金兵铁蹄踏过之后,街道上的青石板被马蹄踩得坑洼不平,风里总带着股说不清的萧索,像是谁在暗处哭。杨从善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缩着脖子往酒楼走——他是京师人,靖康之变时被掳到这里,一晃已是五年。今日干了点零活,得了几文钱,想喝点酒暖暖身子。
酒楼是云中少有的还开着的铺子,老板是个汉人,见了杨从善,勉强挤出个笑:“杨大哥,今儿来晚了,靠窗的座儿没了。”
“没事,随便找个地儿就行。”杨从善摆摆手,找了个靠里的桌子坐下,点了壶劣质的烧酒,一碟盐煮花生。酒刚倒满杯,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的墙壁,忽然定住了——墙上有几行字,墨迹看着还新鲜,像是刚写上去不久。
“太原意娘,旅次云中,感怀良人,题此寄意。”
下面是一首小词,字里行间全是对丈夫的思念,说“淮泗一别,音信杳然,愿君安好,待我归期”。杨从善的心“咚咚”跳起来,这字迹他认得!娟秀里带着点刚劲,是表兄韩师厚的妻子王氏的笔迹!王氏是太原人,小名意娘,当年两家在京师时走得近,他还见过她给韩师厚写信,就是这个样子。
“这字是谁写的?”杨从善猛地站起来,抓住旁边擦桌子的伙计。
伙计被他吓了一跳:“刚才来了几个妇女,里头有个穿紫衣服的,说要笔墨,就在墙上写了这个,走了没多久呢。”
杨从善心里一紧,付了酒钱就往外跑。他沿着街道往前追,跑过两条巷子,果然看见几个妇女结伴走着,其中一个穿紫色襦裙,腰间佩着个金马盂,脖子上围着块素色帛巾,低着头,脚步匆匆。
“意娘表嫂?”杨从善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穿紫衣的妇女猛地回头,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应声,只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脚步更快了。可就在她回头的瞬间,杨从善看清了——就是意娘!虽然脸色比以前苍白,眼角多了些细纹,但那眉眼,那神态,错不了。
他不敢再喊,怕引起旁人注意,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些妇女走到一处大宅门前停下,互相道别,意娘转身要进门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焦急,有期盼,还轻轻朝他摆了摆手,像是让他跟着。
杨从善心领神会,躲在街角的树后等着。等其他妇女走远了,意娘又从门里探出头,见四周没人,朝他招了招手。他赶紧跑过去,站在门廊下,还没开口,意娘就低声说:“叔,别多问,听我说。”
她的声音发颤,带着股压抑的哭腔:“当年我跟你表兄避乱到淮泗,路上被金兵冲散,我被掳到这里。那个叫撒八太尉的酋首,要逼我从他,我……我拿起刀自刎,没死掉。大酋的妻子韩国夫人可怜我,救了我,把我留在身边。这些年,我一直打听你表兄的消息,听说他在江南做了官,可就是联系不上……”
她的眼泪掉下来,滴在衣襟上:“刚才跟女伴出来,心里实在憋得慌,就在酒楼墙上写了那几句。没想到能遇见你。叔,你要是能见到他,一定告诉他,我还活着,我在等他……”
“那你……”杨从善想问她怎么不逃,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是韩国夫人的宅子,我走不了。”意娘摇摇头,朝门里看了一眼,“我得进去了,你别再来,等我找机会再联系你。”说完,她匆匆进了门,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把杨从善隔在了外面。
杨从善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他想再等会儿,可宅子里传来脚步声,只能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接下来的日子,他总往那片儿跑,却再没见过意娘。酒楼墙上的字迹被人擦掉了,像是从未存在过,他心里渐渐发慌,怕那天只是自己眼花。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杨从善又去了酒楼,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发呆,忽然看见旁边的墙上又多了几行字,笔迹苍劲,是男人的字,还有一首悼亡词,落款是“韩师厚”。词里说“忆昔淮泗,君自刎明志,我心已死,今生缘尽,来世再续”。
“这字是谁写的?”杨从善抓住老板。
“是南朝来的使者,”老板说,“这几日有几个南朝官儿在馆驿住,来买酒时写的,说是什么悼念亡妻。”
杨从善心里一阵狂喜——韩师厚来了!他打听了馆驿的位置,撒腿就跑。到了馆驿门口,正好碰见几个汉人官员出来,其中一个穿着青色官袍,面容憔悴,正是韩师厚!
“表兄!”杨从善喊了一声。
韩师厚回过头,看见他,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从善?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拉着手,又是哭又是笑,旁边的人都看呆了。杨从善把遇见意娘的事一说,韩师厚却摇起了头,脸色苍白:“从善,你看错了吧?当年在淮泗,我亲眼看见她被金兵围住,她……她拔刀自刎了,血流了一地,我当时被兵丁拉开,根本救不了……”
“是真的!我看见她了,她还跟我说了话,就在韩国夫人的宅子里!”杨从善急得脸通红。
韩师厚半信半疑,被杨从善拉着,往那处大宅走去。可到了地方,两人都傻了——那宅子大门紧闭,门环上锈迹斑斑,像是很久没人住过。杨从善上前敲门,敲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可能啊……”杨从善喃喃自语,推了推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石阶上爬满了青苔,哪有半个人影?
“你看,我说没人吧。”韩师厚叹了口气。
两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正准备走,忽然看见墙外有个老妇人在打线,杨从善赶紧过去问:“老妈妈,请问这里住过一个叫意娘的妇人吗?是韩国夫人的侍女。”
老妇人抬起头,打量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你们说的是那个太原来的意娘吧?她确实在这儿住过,只是……她不是活人了。”
杨从善和韩师厚都愣住了。
“当年韩国夫人见她节烈,很是敬重,”老妇人说,“后来她病死了,韩国夫人把她葬在了后院。没过多久,韩国夫人也死了,这宅子就空了。”她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喏,就葬在那棵老槐树下。”
两人心里发毛,却还是推开后院的门。后院更荒凉,只有一棵老槐树,树底下有个小小的土坟,连块碑都没有。韩师厚刚要说话,忽然看见厢房的廊下有个影子一闪,像是个人,往屋里走去。
“谁?”韩师厚喊了一声,壮着胆子追过去。杨从善也赶紧跟上,心里又怕又奇。
屋里光线昏暗,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的是个穿着韩服的妇人,想必是韩国夫人。画像旁边,还挂着一幅小像,画的是个穿紫衣的汉人女子,眉眼正是意娘!她脖子上围着帛巾,腰间的金马盂栩栩如生,跟杨从善见到的一模一样。
“意娘……”韩师厚捂着嘴,眼泪掉了下来。
回到馆驿,韩师厚让人备了酒肴,又写了篇祭文,带着杨从善,悄悄回到那座空宅,在老槐树下祭奠。他跪在坟前,声音哽咽:“意娘,是我来晚了……我想带你回家,你愿意跟我走吗?要是愿意,就给我个动静。”
说完,他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叹气。紧接着,那间挂着画像的屋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像是意娘的声音:“夫君,我想跟你走……只是,你若以后再娶,忘了我,我还不如留在这儿……”
韩师厚哭得更凶了,对着空气发誓:“意娘,我此生绝不再娶,一定好好待你!”
那天夜里,他和杨从善悄悄挖开了那座小坟,里面只有一具简陋的棺木,打开一看,骨头都已经发黑了。韩师厚小心翼翼地把骨头收进一个锦袋里,贴身带着。
几个月后,和谈结束,韩师厚跟着使团回到江南,在建康府定居。他选了块好地,给意娘重新安葬,立了块碑,写着“亡妻王氏意娘之墓”。头几年,他每隔十天就去墓前看看,摆上她生前爱吃的点心,跟她说说话,日子过得清苦,却也算安稳。
可日子久了,身边的人总劝他:“韩大人,您还年轻,该再娶个媳妇,生儿育女,也好有个照应。”韩师厚起初不同意,可看着别人阖家团圆,心里渐渐不是滋味。又过了几年,他终究还是娶了个年轻的寡妇,生了个儿子。
自那以后,他去意娘墓前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半年都不去一次。
一天夜里,韩师厚做了个梦,梦见意娘穿着那件紫衣,站在床边,脸色惨白,眼睛里全是怨愤:“你当年发过誓的!你说不会再娶,会好好待我!你把我从云中带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孤零零地守着坟茔吗?我在那儿本来好好的,是你骗了我!我一个人寂寞,你也来陪我吧!”
韩师厚从梦里惊醒,浑身是汗,心里又愧又怕。没过几天,他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嘴里总念叨着“意娘,我错了,饶了我吧”。请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说他是“心病难医”。
韩师厚自己知道,这是躲不过去了。他让人把锦袋里的骨头取出来,放在枕边,叹了口气:“意娘,我来陪你了。”
没过几天,他就咽了气。
后来,有人说,在韩师厚下葬那天,意娘的墓前突然长出了两棵槐树,枝叶缠绕在一起,像是两个人依偎着。也有人说,夜里路过那片坟地,能听见一男一女在说话,男的在哭,女的在叹气,风吹过,声音就散了,只留下满地的落叶,像是谁掉的眼泪。
杨从善后来也回了江南,住在建康城外。他偶尔会去韩师厚和意娘的墓前看看,对着两座紧挨着的坟茔,总想起云中那座荒草萋萋的空宅,想起墙上的题字,想起那个穿紫衣的身影。他心里明白,有些承诺,一旦说出口,就该记一辈子,不然,就算隔着生死,也终究要还的。
江南的风比云中温柔,吹过坟前的青草,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那段跨越了战火、生死,却终究没能守住誓言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