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七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些。信州弋阳县的风,裹着雪粒子,刮过荆山的土路时,总带着股钻骨的寒意。韩洙拢了拢棉袄,望着自家酒肆兼客邸的木门被风撞得“吱呀”作响,忍不住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
他是洺州人,几年前兵荒马乱时南逃至此,在荆山这地方落了脚。说是荆山,其实只是片低矮的丘陵,因地处县城往东二十里的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赶考的举子,多会在此歇脚。韩洙便租下这间旧屋,前屋开酒肆,后屋隔出几间客房当客邸,日子不算富裕,倒也安稳。
季冬时节,本该是客流稀少的时候,可这年不同——南方举子要赴省试,从各地往临安去,荆山客邸成了必经之路的歇脚点。每日天不亮,就有车马声在门外响起,韩洙和店仆阿福忙得脚不沾地,烧火、备酒、收拾客房,直到深夜才能歇下。
这日清晨,天还没亮透,琼州来的黎秀才就匆匆结了账,背着行囊赶往县城方向。他走得急,棉袍的下摆都沾了雪水,阿福收拾客房时,发现床脚的席子下露出个小布囊,灰扑扑的,看着不起眼。
“韩大哥,这是刚才那位黎秀才落下的。”阿福捧着布囊跑出来,“沉甸甸的,里面好像有硬东西。”
韩洙正在柜台后记账,闻言抬头,接过布囊掂了掂,分量不轻。他仔细看了看,布囊的绳结打得紧实,还沾着点海边特有的咸腥气,想来是黎秀才从琼州一路带过来的。“放好吧,”韩洙把布囊锁进柜台下的木匣里,“等他发现了,定会回来找。”
阿福撇撇嘴:“韩大哥,这举子看着慌慌张张的,说不定里面是值钱东西呢……”
“不该是咱们的,一分也不能动。”韩洙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出门在外,丢了盘缠,可不是小事。”
阿福悻悻地应了声,心里却嘀咕:这荒郊野岭的,就算他回来找,说不清楚数目,咱们不认,他也没法子……
可韩洙早已转身擦起了酒壶,阳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窗棂照进来,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想起自己南逃时,也曾在客邸丢过包袱,里面是妻子留下的唯一一支银钗,当时急得差点跳河,后来客邸老板追了他三里地送回来,分文未取。那份暖意,他一直记在心里。
再说黎秀才,骑着租来的瘦驴,一路紧赶,到了丫头岩驿站才歇脚。想掏水囊时,手往怀里一摸,顿时浑身冰凉——装盘缠的布囊没了!
他“哎呀”一声从驴背上滑下来,差点摔在雪地里。那布囊里装着他攒了三年的积蓄:四十四两银子是一路的盘缠,五两金子和妻子给的金钗,是预备着到了临安打点关系、添置衣物的。琼州到临安,五千里路,没了这些,他别说赶考,恐怕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真要像韩洙担心的那样,“死于道路,不归骨矣”。
黎秀才急得直跺脚,翻遍了行囊和驴背上的包裹,连个布角都没找着。他猛地想起,定是落在荆山客邸的客房里了!可从丫头岩回荆山,来回得走四十里地,天寒地冻的,要是店家不认账……他不敢想下去,咬咬牙,牵起驴就往回跑,棉袍都顾不上系好,冷风灌得他胸口生疼。
等他气喘吁吁冲进荆山客邸时,店里正忙着上客。黎秀才一头撞开客房门,像疯了似的翻揭席子、抖落被褥,连床板缝都抠了一遍,哪里有布囊的影子?他踉跄着退出来,脸色黑得像锅底,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绝望像冰碴子,冻得他浑身僵硬。
“客官,您这是找什么?”韩洙正好端着酒壶经过,见他这模样,温和地问道,“莫不是有东西落在店里了?”
黎秀才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店家!我……我丢了个布囊,里面有银子、金子还有金钗……我家在海外,离这五千里,没了它,我……我真回不去了啊!”
韩洙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里了然,转身从柜台下取出木匣,拿出那个灰布囊:“是不是这个?”
黎秀才一看布囊的样式和结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掉:“是!是这个!多谢店家!多谢店家!”
韩洙连忙扶起他,把布囊递过去:“你点点看,东西少没少。”
黎秀才颤抖着解开绳结,一样样数:四十四两银子一两不少,五两金子闪着温润的光,金钗的花纹清晰可见。他攥着布囊,突然从里面拿出五两银子,硬塞给韩洙:“店家,这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不然我心里不安!”
韩洙笑着推了回去:“客官赶路要紧,这点事不算什么。出门在外,谁还没个疏忽的时候?”他指了指门外,“天快黑了,再不走,今晚赶不到驿站了。”
黎秀才看着韩洙真诚的笑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匆匆离去。风雪里,他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心里却像揣着个暖炉——五千里外的家,好像一下子近了不少。
这事过了没多久,开春后,一个叫范万顷的游士路过荆山客邸。他听阿福闲聊时说起这事,顿时心生敬佩,找来笔墨,在客邸的墙上题了首诗:“囊金遗失正茫然,逆旅仁心尽付还。从此弋阳添故事,不教阴德擅燕山。”
写完诗,他还在旁边加了段跋语:“世间嗜利,为小人之行者,比比皆是。闻韩子之风,得无愧乎?”意思是说,这世上贪小便宜的人到处都是,可韩洙却能坚守本心,那些见利忘义的人,听了他的事,该多惭愧啊!
阿福把这事告诉韩洙时,他正在给酒坛封口。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举手之劳,值得什么诗?”可他擦酒坛的动作,却比平时更轻柔了些。
后来,荆山客邸的生意越来越好,不光因为韩洙的酒醇,更因为大家都听说了这里有位“仁心店主”。有人特意绕路来歇脚,就为了亲眼见见韩洙,听他说几句家常。
韩洙依旧每天早起开门,深夜关门,记账时会对着柜台下的木匣愣神——那里面再也没锁过客人遗失的财物,却仿佛锁着比金银更珍贵的东西。
乾道七年的那场雪早就化了,可黎秀才的感激、范万顷的题诗,还有南来北往的客人提起“荆山客邸”时的赞叹,却像春天的种子,在韩洙心里扎了根,也在弋阳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段关于诚信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