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丁卯年的夏天,秀州城郊的风里总带着些荷塘的清润。闻人兴祖的宅子就坐落在这片田畴之间,白墙黑瓦,院前种着几棵垂柳,院后是自家开辟的几分菜地。他字余庆,是本地有名的饱学之士,肚里装着满肚子的诗书,笔下文章更是写得酣畅淋漓。只是他性子魁伉豪梗,不拘小节,不喜官场的束缚,只在州学里做个学录,平日里自称“东郊耕民”,倒也乐得自在。
州学里的学谕娄虡,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两人脾气相投,时常在一块饮酒论文,从《论语》谈到唐诗,从朝政琐事聊到田间收成,往往一聊就到深夜。娄虡性子温和些,却也藏着几分侠气,与闻人兴祖正好互补。谁也没想到,这年夏天,娄虡竟突然染了急病,药石罔效,没几日便撒手人寰了。
闻人兴祖得知消息,如遭雷击。他独自坐在两人常聚的书房里,看着娄虡留下的半盏残酒,桌上未写完的诗稿,忍不住涕泪横流。他为娄虡料理了后事,心里却空落落的,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连平日里最爱读的书,也读得索然无味。
秋九月,天气渐渐转凉,早晚已有了霜气。这天夜里,闻人兴祖睡得正沉,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人高声通报:“客人到——”
他披衣起身,走到门口一看,只见月光下,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众随从,前呼后拥,排场极大。待那人走近,闻人兴祖愣住了——那绯袍官,竟是娄虡!
娄虡脸上带着笑意,比起生时,更多了几分威严。“余庆,别来无恙?”他翻身下马,拱手道,“我今日来,是有好事相告,咱们日后可有机会联事了。”
闻人兴祖又惊又喜,一时忘了言语。娄虡转头对身后的骑士吩咐:“把马牵来,请闻人参军上马。”
一个骑士牵过一匹神骏的黑马,那马浑身油亮,四蹄踏雪,看着便非同凡品。“此马能顷刻千里,试试便知。”娄虡笑道。
闻人兴祖恍恍惚惚地接过缰绳,只觉身子一轻,已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娄虡也翻身上马,两人交辔而行,往村外而去。只见道路两旁,每隔几步便立着一支火把,火光熊熊,将夜色照得如同白昼,连路边的草叶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并辔走了约莫数里地,火把的光芒渐渐变得微弱,周围的景象也陌生起来。前方出现一座巨大的官府,门楼高耸,朱漆大门紧闭,透着一股肃穆之气。进了大门,里面有一座朝南的大殿,殿门挂着厚厚的帘子,帘内的灯烛忽明忽灭,看不真切。大殿前的空地上,站着或坐或卧的吏卒,一个个面无表情,见他们两人骑马过来,竟无一人起身迎候,仿佛没看见一般。
娄虡似乎习以为常,带着闻人兴祖绕过大殿,转而向东,又往北走了一小段,来到一处听事房。房内对着设着两张卧榻,旁边站着几个执事模样的人,见他们进来,立刻躬身行礼,口称“大人”。
娄虡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对闻人兴祖说:“余庆,这便是你日后的治所了。”
闻人兴祖还没来得及细问,忽然见一个小儿从屏风后跑了出来,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梳着总角,扑过来挽住娄虡的衣角。娄虡低头一看,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哦,是吾儿先到了。”
闻人兴祖认得那孩子——是娄虡数年前夭折的幼子,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
娄虡摸了摸小儿的头,转头对闻人兴祖道:“余庆,你且先回去,过些时日,我再来迎你。”
闻人兴祖下意识地握住缰绳,正想说些什么,只觉身子猛地一颠,他“啊”地一声,竟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天已微亮,晨曦透过窗纸照进来,房内的陈设依旧。原来是一场梦。可那梦境太过清晰,娄虡的笑容,黑马的神骏,火把的光亮,还有那座巨大的官府,都历历在目。闻人兴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这梦,恐怕不是吉兆。
第二天一早,他便将昨夜的梦告诉了平日里往来的几个好友,语气里满是疑虑。“联事”“治所”……这些词,怎么听都像是阴司里的说法。朋友们听了,也觉得诡异,劝他多加小心,近日莫要出门。
可日子总要过下去。几日后,闻人兴祖要去城里拜访一位老友,路过娄家大门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冷。他不敢多待,加快脚步离开,可心里那股不适感却越来越强。
回到家后,他便病倒了。起初只是头晕乏力,后来竟发起高烧,胡话连篇,请来的大夫也查不出病因,只说是“邪祟入体”。家人急得团团转,日夜守着他,可他的身子却一日比一日虚弱。没过两天,也就是在他做那个梦之后的第七天,闻人兴祖便咽了气,追随娄虡而去了。
消息传开,朋友们无不唏嘘。而更离奇的事,还在后面。
闻人兴祖死后没多久,他的表弟陈振也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见到了闻人兴祖,依旧是生前的模样,穿着常穿的那件青布长衫,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两人像往常一样闲聊,说起家常,说起往事,亲切得如同生前。
聊着聊着,陈振忍不住问道:“表哥,我听人说,你去了那边做了冥吏,是真的吗?”
闻人兴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含糊地“嗯”了两声。
陈振更好奇了,又问:“那平日里,若是有人拿着杯珓来占卜吉凶,表哥你能知晓结果,告诉他们吗?”杯珓是民间占卜用的器具,两片蚌壳或竹片,掷在地上,看其俯仰来定吉凶。
闻人兴祖闻言,脸色微变,摇了摇头:“不可。大浑王向来不喜这个,不许我们干预。”
“大浑王?”陈振愣了一下,“这么说,表哥你是在大浑王手下当差?”
“我失言!我失言!”闻人兴祖猛地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惊慌之色,连连摆手,转身便要走。
陈振还想再问,却见闻人兴祖已经快步离去,嘴里发出悲痛的号哭声,那哭声越来越远,却又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陈振“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冷汗浸湿了衣衫。窗外月明星稀,哪有什么哭声?又是一场梦。可梦里闻人兴祖惊慌的模样,那句“大浑王”,还有那凄厉的哭声,都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他不敢将这个梦告诉太多人,只悄悄对几个至近的亲友提过。人们听了,都觉得“大浑王”多半是阴司里的某位神明,掌管一方,而闻人兴祖和娄虡,想必是在他麾下任职了。只是这“大浑王”究竟是何神只,却没人说得清,或许是掌管生死轮回的判官,或许是镇守一方的冥府官员,都未可知。
秀州城郊的那座宅子,很快换了新的主人。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有人路过那片田畴,偶尔会觉得风中似乎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像是有人在低声论文,又像是在匆匆赶路。人们说,那是闻人兴祖和娄虡,还在继续着他们未竟的情谊。而“大浑王”的名号,也随着这两则奇梦,悄悄在秀州的坊间流传开来,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带着几分神秘,几分敬畏,也带着几分对生死轮回的渺茫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