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年间的和州,江水绕城而过,湿润的水汽里总裹着些市井烟火气。城南的巷弄深处,住着一户特殊的人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带着两个浑身长满黑毛的儿子。这事儿在和州城里算不上秘密,却也总带着几分神秘,路过那户人家门口的街坊,偶尔能瞥见院墙上探出的黑毛身影,或是听见里头传来的低低交谈声,便会下意识放慢脚步,又忍不住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老妇人姓陈,没人知道她的全名,街坊们都喊她陈婆婆。她年轻时也是个清秀女子,嫁给了城里一个做木工的汉子,日子本该平平淡淡过下去,可自打怀了第一个儿子,怪事就来了。寻常妇人十月怀胎便会生产,可陈婆婆这胎怀了足足二十四个月,肚子一天天大得惊人,邻里间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她怀的是“妖物”,也有人劝她找个道士来驱驱邪,可陈婆婆性子倔,认定肚子里是自己的骨肉,硬是咬着牙熬了下来。
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第一个儿子降生了。接生婆掀开襁褓时,吓得差点把孩子扔在地上——那孩子浑身长满了乌黑的毛发,油亮有光,像极了山里的黑熊崽子,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像点了漆,眼白却不是寻常的白色,反倒泛着淡淡的碧色,像雨后的天空,嘴唇更是红得似丹砂,衬得那黑毛愈发扎眼。陈婆婆看着孩子,眼泪当时就掉了下来,可伸手摸了摸孩子温热的小身子,还是咬着牙说:“是我的儿,再怪也是我的儿。”
没过几年,陈婆婆又怀了孕,这一胎依旧怀了二十四个月,生下来的二儿子,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也是浑身黑毛,碧眼朱唇。这下,和州城里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说陈家是得罪了山神,才降下这样的“毛人”,也有人说这两个孩子是“异人”,将来必有不凡之处。陈婆婆怕孩子受欺负,平日里从不让他们轻易出门,只自己靠着给人缝补浆洗维持生计,偷偷教两个儿子读书识字。
谁也没料到,这两个“毛人”儿子,竟天生就会相术。还是大儿子十六岁那年,邻居家的张婶丢了家里仅存的二两银子,急得在家哭天抢地,陈婆婆心善,让大儿子去劝劝。大儿子见了张婶,只淡淡说:“婶子别急,明日清晨去你家后院老槐树下,银子在树根旁的石头底下埋着,是被野狗刨土时盖住的。”张婶半信半疑,第二天一早去后院一看,银子果然好好地躺在那里,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陈家两个毛人会相术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和州城。起初,没人敢真的找他们相面,毕竟这兄弟俩的模样实在太过怪异,可架不住有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找上门来。有个做小买卖的王掌柜,生意接连亏本,眼看就要倾家荡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找大儿子相面。大儿子盯着他看了片刻,说:“王掌柜,你这生意亏空,是因为你店里的账房先生手脚不干净,你回去查查近三个月的账本,看看是不是有一笔五十两银子的支出对不上,那笔钱被他挪去赌钱了。”王掌柜回去一查,果然如大儿子所说,当即把账房先生辞退,没过多久,生意就慢慢有了起色。
从那以后,来找陈家兄弟相面的人越来越多,有人问前程,有人问寿命,还有人问家事,兄弟俩每次都只说寥寥数语,却从未有过差错。他们相面有个规矩,不问则已,若要问寿命,就得拿铜钱来,问的人把铜钱一个个数出来,数到哪个数,他们点头确认,那便是此人的阳寿。有人不信邪,故意多报或少报铜钱数,可兄弟俩总能准确指出正确的数目,时间久了,没人再敢质疑他们的本事。
宣和末年,和州知府听说了陈家兄弟的奇事,觉得这是个向朝廷邀功的好机会,便写了奏折,把兄弟俩的事上报给了京城。当时的皇帝宋徽宗,本就喜好奇人异事,听说和州有这样两位“异人”,当即下旨,让知府派人把陈婆婆和两个儿子送到京师。
接到圣旨时,陈婆婆心里又怕又慌,她一辈子没离开过和州,更别说去皇宫见皇帝了。倒是两个儿子十分镇定,大儿子对陈婆婆说:“娘,别怕,咱们去了京师,只是给人看看相,不会有事的。”就这样,陈婆婆带着两个儿子,跟着官府派来的人,一路北上,去了繁华的京城。
到了京师,宋徽宗在紫宸殿召见了他们。兄弟俩第一次见如此威严的场面,却丝毫不见怯意,依旧是那副浑身黑毛的模样,站在殿中,反倒显得格外醒目。宋徽宗饶有兴致地问他们:“听闻你们擅长相术,可曾给自己相过?将来能有什么成就?”大儿子躬身答道:“陛下,臣兄弟二人,不过是有些微末本事,只求能侍奉母亲,安稳度日,不敢谈什么成就。”宋徽宗听了,觉得这兄弟俩虽模样怪异,却心性沉稳,心里很是满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宫里的王公大臣们,纷纷找陈家兄弟相面。有人问自己能不能再升一级,有人问家里的孩子能不能考上功名,兄弟俩依旧是言简意赅,却句句精准。有个姓王的枢密使,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当宰相,找大儿子相面。大儿子看了他片刻,说:“大人有宰相之才,却无宰相之命,再过三年,大人会被贬到地方任职,虽无宰相之名,却能保一方百姓平安。”后来,那王枢密使果然因为朝堂争斗,被贬到了江南做知府,在任上兴修水利,减免赋税,深得百姓爱戴。
待在京师的几个月里,陈家兄弟给不少人相过面,也得了不少赏赐,金银珠宝堆了满满一箱子。可陈婆婆却总想着和州的家,每天都念叨着要回去。兄弟俩见母亲思乡心切,便向宋徽宗请辞。宋徽宗本想留他们在京中任职,见他们心意已决,便不再强求,又赏了他们许多金银绸缎,派人把他们送回了和州。
回到和州后,陈家兄弟的名气更大了,不仅城里的人找他们相面,连周边州县的人,都特意赶来。其中,就有和州的通判黄达如。黄达如当时刚到和州任职不久,听说了陈家兄弟的本事,便特意派人去请他们来府中相面。
那天,黄达如穿着一身青色官袍,坐在客厅里等候。不多时,陈婆婆带着两个儿子来了。黄达如见兄弟俩浑身黑毛,心里也有些惊讶,但还是客气地起身相迎:“久闻二位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属幸事。”大儿子拱手答道:“黄通判客气了,不知通判找我们来,是想相些什么?”
黄达如笑着说:“先生先给我看看,我这辈子能当多大的官,家里能有几个孩子,孩子们将来有没有出息。”大儿子盯着黄达如看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通判大人,您将来能做到大夫之职,还能兼任一州的知州。您家里会有六个儿子,其中三个能考上功名,做官任职。”黄达如听了,心里很是高兴,又把自己的长子叫了过来,让大儿子给看看。
黄达如的长子当时才十岁,穿着一身白色儒衫,怯生生地站在父亲身边。大儿子看了看他,摇了摇头。黄达如心里一紧,忙问:“先生摇头,莫非犬子将来不能做官?”大儿子点头答道:“是的,令郎虽聪慧,却无官运,将来会在家中经营产业,日子也能过得安稳。”黄达如又问:“那犬子能活多久?”大儿子说:“通判若想知道令郎的寿命,便拿铜钱来,数到哪个数,便是令郎的阳寿。”
黄达如赶紧让人取来一吊铜钱,自己亲手数了起来,一边数一边念:“一、二、三……四十四。”数到四十四时,大儿子看向身边的弟弟,问道:“是么?”二儿子点了点头,说:“是。”黄达如心里虽有些失落,儿子不能做官,寿命也只有四十四岁,但想到大儿子之前说的话都很准,也只能接受。
接着,黄达如又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叫了出来,让大儿子给她们相面。先看的是大女儿,黄达如问:“先生,小女将来能不能得到封邑?”古代官员的妻子或女儿,有时会因为丈夫或父亲的功绩,得到朝廷的封邑,这是一种很高的荣誉。大儿子看了看大女儿,没有回答。黄达如又问:“那小女能活多久?”依旧是数铜钱,黄达如数到五十三时,大儿子点了头,说:“是五十三岁。”
然后是二女儿,黄达如问:“小女的寿命呢?”这次,黄达如数到二十七时,大儿子和二儿子都点了头。黄达如看着两个女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尤其是二女儿,寿命竟只有二十七岁,可他也知道,陈家兄弟的话,怕是改不了的。那天,黄达如又让大儿子给家里的几个下人相了面,兄弟俩依旧是寥寥数语,说的都是些将来会发生的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从那以后,二十多年过去了,黄达如的人生,果然像大儿子说的那样一步步发展。他先是从通判升为知州,后来又调入京城,做了御史郎,最后官至朝请大夫,还兼任了徽州的知州。他家里确实有六个儿子,其中三个考上了科举,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做了官,剩下的三个,有的在家经营田地,有的做了买卖,日子都过得不错。
他的长子,长大后果然没有做官,而是在和州开了一家绸缎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只是在四十四岁那年,得了一场急病,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正好应了当初大儿子说的四十四岁寿命。大女儿也在五十三岁那年,因为年老体衰,寿终正寝。
最让人唏嘘的是二女儿。二女儿长大后,嫁给了一个叫祝生的读书人。绍兴甲子年,祝生考上了衡山尉,要去衡山赴任,二女儿便跟着他一起去。路过湘江时,船行到江心,突然遇到了大风浪,船身摇晃得厉害,二女儿没站稳,掉进了江里。当时江水湍急,船上的人慌忙去救,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就这样,二女儿在二十七岁那年,溺死在了湘江里,和当初陈家兄弟说的寿命,分毫不差。
这二十多年里,陈家兄弟也一直住在和州,只是随着年纪渐长,他们不再轻易给人相面,大多时候都陪着陈婆婆在家中静养。有人说,他们是怕泄露太多天机,会折损自己的寿命;也有人说,他们只是想安安稳稳地陪着母亲,过普通人的日子。
后来,陈婆婆在八十八岁那年去世了。送葬那天,和州城里很多人都来送行,其中不乏当年找陈家兄弟相过面的人。人们看着披麻戴孝的兄弟俩,依旧是浑身黑毛,只是那黑毛中,已经夹杂了些许白发,碧色的眼睛里,也添了几分沧桑。
再后来,有人说,陈家兄弟在母亲去世后,就离开了和州,去了深山里隐居,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有人说,他们去了江南,继续给人相面,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出名。但无论他们去了哪里,和州人都记得,曾经有这样两个浑身黑毛的“异人”,他们能看透人的未来,说过的话,没有一句不算数。
宣和年间的那段往事,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成了和州城里的一段传说,一代代传了下去。每当有人说起陈家兄弟,都会感叹一句:“真是奇人啊,这世上的事,竟真的能被他们看透。”而那江水依旧绕城而过,仿佛也在静静诉说着,那段关于“和州毛人”的神秘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