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一年腊月,江南的寒冬比往年更甚。刚过冬至,凛冽的北风就卷着碎雪,在金陵城的街巷里呼啸,连秦淮河的水面都结了层薄冰。时任建康府知府的王伸道,因要筹备次年春日祭祀茅山元符宫的事宜,急需派人将祭祀文书送往宫中,便召集了府里的驶卒,挑选出最精干的两人,吩咐道:“你们即刻动身前往茅山,务必在三日内将文书送到元符宫住持手中,再带着回执赶回府中,不得延误!”
被选中的驶卒中,有个叫李三的年轻人,他常年往返于建康府与周边州县,马术精湛,行事利落,从不误事。领了命令后,李三与另一名驶卒简单收拾了行装,各带了一包干粮和一件厚实的棉袄,骑着快马,冒着寒风往茅山方向赶去。
彼时的茅山,已是远近闻名的道教圣地,元符宫坐落在茅山深处,从建康府出发,需先经过句容县,再沿着山间小道走二十余里才能抵达。两人快马加鞭,第一日便赶到了句容县城,第二日清晨又早早启程,午后时分顺利将文书送到了元符宫。住持仔细核对文书后,写下回执交给两人,嘱咐道:“此时天寒,山路难行,你们回程时务必小心,若遇风雪,可在山下村落暂歇。”
李三谢过住持,与同伴商议道:“知府大人限我们三日内赶回,如今只剩一日半,咱们得尽快赶路,争取今夜能到句容县城,明日一早就能回府。”同伴点头应下,两人再次上马,沿着原路返回。
可没走多久,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北风也愈发猛烈,卷着雪花打在人脸上,像针扎一样疼。更糟的是,走到半路时,李三的同伴突然腹痛难忍,脸色惨白,连马都骑不稳了。“我怕是撑不住了,”同伴捂着肚子,声音虚弱,“前面不远处就是句容县的地界,有个山脚下的村落,咱们去村里找户人家歇一晚,明日再赶路吧。”
李三看着同伴痛苦的模样,又看了看天色,知道再强行赶路只会出危险,便点头同意:“也好,你先撑着,咱们去村里找地方歇息,明日一早再走。”两人放慢马速,艰难地往山脚下的村落赶去,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才隐约看到前方有几点微弱的火光。
“前面应该就是村落了!”李三心中一喜,连忙扶着同伴,牵着马往火光处走去。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间孤零零的园屋,屋子不大,看起来像是村民用来存放农具的地方,屋内亮着烛火,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李三让同伴在门外等着,自己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老乡,我们是建康府的驶卒,赶路时遇到点难处,想借贵地歇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几个穿着粗布棉袄的村民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个年约六十的老者,面色凝重地说道:“不是我们不愿收留,只是屋里出了些事,怕是不方便让你们进来。”
李三心中纳闷,顺着老者的目光往屋内看去,只见屋中央的房梁上,挂着一根绳子,绳子下方的地上,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尸体用一张草席盖着,旁边还围着七八个村民,有的坐着,有的靠着墙打盹,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是……”李三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一步。
老者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们是这附近的里正和邻保,方才有人发现,有个外乡人在这屋里自缢了。天寒地冻的,我们怕尸体被虫鼠咬坏,也怕出什么变故,就轮流守在这里,等着句容县的县尉来验尸。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门外搭个草棚歇着,屋里实在是不方便。”
李三闻言,哪里还敢多待?他连忙对老者道了声谢,转身扶着同伴,想离这园屋远些。可同伴腹痛得厉害,根本走不动路,李三只好在离园屋不远的一棵大树下,找了块避风的地方,让同伴靠着树干坐下,又从行囊里取出棉袄,盖在他身上。“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家,要是能找到热水,给你暖暖身子也好。”李三嘱咐道。
同伴虚弱地点了点头,李三便独自往前走去。此时月色朦胧,地上积了层薄雪,隐约能看清前路。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正跟在他身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李三心中有些发毛,停下脚步,试探着问道:“老乡,你也是守尸的村民吗?跟着我有什么事?”
那人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答道:“夜里冷,我看你一个人走,怕你遇到危险,跟你做个伴。”
李三虽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毕竟这荒山野岭的,有个人作伴总比独自走安全。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着,偶尔聊上几句,李三问他是哪个村的,家里有几口人,那人都含糊地应着,不肯多说。
走了大约二里路,前方突然出现一道缺沟,沟有一丈多宽,深约三尺,沟底结着冰,上面覆盖着薄雪。李三常年赶路,身手矫健,他后退几步,助跑了一下,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沟对岸。可身后的那人,却没能跳过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沟里,发出沉闷的“董然”声,像是重物落地一般。
李三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趴在沟边往下看:“老乡,你没事吧?我拉你上来!”说着,他伸手去拉那人,可刚碰到对方的手臂,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冰凉,像是摸到了冰块一样。他心中一惊,借着朦胧的月色仔细一看,只见那人躺在沟底,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身体僵硬,竟和方才园屋里的尸体一模一样!
“鬼啊!”李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缩回手,连滚带爬地往前跑。跑了没几步,他看到路边有一间亮着灯的民房,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用力拍打着房门:“开门!快开门!”
屋内的灯灭了,过了一会儿,一个老者披着棉袄,举着烛火走了出来,打开门一看,只见李三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忙问道:“年轻人,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李三喘着粗气,指着身后的方向,结结巴巴地说道:“老、老乡,我是建康府的驶卒,刚才在山脚下的园屋旁,遇到守尸的村民,他跟着我走,结果掉进缺沟里了……我刚才拉他,发现他、他像是个死人!你快让人去看看,说不定是园屋里的尸体不见了!”
老者闻言,脸色也变了,连忙叫醒家人,又召集了村里的几个壮丁,拿着火把和绳索,跟着李三往缺沟的方向赶去。刚走到半路,就看到几个身影慌慌张张地从前方跑来,正是守在园屋里的里正和邻保。“不好了!尸体不见了!”里正看到老者,连忙大喊道,“我们刚才打盹,醒了就发现尸体不见了,正到处找呢!”
李三指着缺沟的方向,说道:“尸体可能掉进沟里了,你们快跟我来!”众人跟着李三,快步赶到缺沟边,举着火把往下一看,只见那具尸体正躺在沟底,和李三说的一模一样。
里正和邻保又惊又怕,连忙用绳索将尸体拉了上来,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就是那具自缢的尸体。“这可邪门了!尸体怎么会自己跑出来?还跟着人走?”一个村民哆哆嗦嗦地说道。
老者叹了口气,说道:“怕是这死者怨气太重,强魂附在尸体上,想找个人作伴,幸好这位驶卒身手好,没被它缠上。咱们还是赶紧把尸体抬回园屋,重新挂回绳缳里,等县尉来了再说。”
众人不敢耽搁,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抬起来,往园屋走去。李三也跟着回去,找到同伴,见他已经睡着了,便守在他身边,一夜不敢合眼。直到天快亮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句容县尉熊若讷带着衙役,终于赶到了园屋。
熊若讷听里正和李三讲述了昨晚的怪事,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仔细查验了尸体,确认是自缢身亡,又查看了园屋和缺沟的情况,随后说道:“这是强魂附尸,想作祟害人,幸好你们及时发现,没出更大的事。今日我就将尸体带回县衙,尽快查明死者身份,让他入土为安,也好平息怨气。”
说完,熊若讷让人将尸体装殓好,抬上马车,又嘱咐里正和村民,近日夜里尽量不要出门,以免遇到不测。李三也不敢再耽搁,叫醒同伴,两人骑着马,匆匆往建康府赶去。
一路上,李三想起昨晚的遭遇,依旧心有余悸——若不是自己反应快,跳过了缺沟,恐怕早已被那强魂附尸的怪物缠上,后果不堪设想。回到建康府后,他将此事禀报给了王伸道,王伸道听后也十分震惊,连连感叹李三运气好,又赏了他些钱,让他好好歇息。
此后,李三再也不敢在夜里走句容县的山路,而句容县山脚下园屋的怪事,也渐渐流传开来。百姓们都说,那死者定是有天大的冤屈,才会强魂附尸,想要害人,也多亏了李三身手矫健,才躲过一劫。直到后来,熊若讷查明了死者的身份——原来是个欠了巨额赌债的商人,走投无路才自缢身亡,他的家人赶来,将他的尸骨带回故乡安葬,那一带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多年后,李三退休在家,还时常跟儿孙们说起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告诫他们:“夜里赶路,遇到偏僻的地方,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是遇到怪事,万万不可停留,赶紧离开才是上策。”而那段发生在绍兴二十一年腊月的句容夜惊魂,也成为了李三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提醒着人们,对未知的事物,要始终怀着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