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五年的豫章城,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灼人之意。街角的老槐树下,丐者李全正靠着树干,眯着几乎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手里握着两根磨得光滑的木拐,面前摆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过往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偶尔有人丢下几枚铜钱,“叮当”一声落在陶碗里,他便浑浊的眼睛里会泛起一丝微光,低声道句“多谢”。
李全本不是豫章人,而是建康府的老兵。绍兴辛巳年,金军南侵,他跟着军队在战场上厮杀,左眼被流箭射中,右腿也被马蹄踏断。战后,他因伤残被军队除名,成了无依无靠的平民。伤眼看不见,断腿走不了路,他既没手艺,又没亲人,只能一路乞讨,从建康辗转到了豫章,一乞就是十年。
十年间,李全的日子过得像阴沟里的水,又冷又脏。他的左眼早已彻底失明,右眼也被当年的箭伤波及,只能勉强看见模糊的影子;右腿虽然接好了,却落下了终身残疾,必须靠着两根木拐才能勉强行走。每天天不亮,他就拄着拐来到街角,直到天黑透了才慢慢挪回城郊的破庙里——那是他唯一的“家”,庙里除了他,还有几个同样乞讨为生的流浪汉,大家挤在漏风的屋檐下,互相取暖,也互相叹息。
在豫章城,李全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王侍郎的宅门前。王侍郎名叫王居正,是前朝的老臣,如今告老还乡,住在豫章城的东街上。王大人为人宽厚,心地善良,每次看见李全拄着拐在门口乞讨,都会让管家拿出几枚铜钱给他,有时还会让下人送些剩饭剩菜。久而久之,李全便养成了习惯,每天都会绕到王侍郎宅门前,哪怕只得到几枚铜钱,也觉得心里暖了些。
可这阵子,王侍郎家的管家却没再看见李全。起初,管家以为他只是换了乞讨的地方,可接连五六天过去,都没见着他的身影。“怕是不行了吧。”管家跟王侍郎提起时,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那老李残成那样,天又越来越热,说不定就……”
王侍郎听了,也忍不住叹气:“可怜人啊,若有机会,还是帮衬一把。”他让管家去城郊的破庙看看,可管家去了一趟,回来却说,破庙里的流浪汉说,李全已经好几天没回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家都猜他可能是病死在了哪个角落里。
王侍郎和管家都以为,李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像豫章城里无数个不起眼的流浪汉一样,消失了就再也没人记得。可谁也没想到,半个月后,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了王侍郎的宅门前——那身影挺拔,走路虽然还有些慢,却不再需要拄着木拐,脸上的神情也不再是往日的愁苦,反而带着几分轻快。
“您是……”管家看着眼前的人,觉得眼熟,却又不敢认。
那人笑了笑,声音洪亮,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气无力:“管家,是我啊,李全!”
管家这才惊得张大了嘴巴:“李全?你……你的眼睛?你的腿?”他分明看见,李全的左眼虽然还是闭着,可右眼却明亮有神,不再是往日的浑浊;他的右腿虽然看起来还有些不便,却能正常行走,再也不需要依靠木拐。
李全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又拍了拍右腿,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托了位道人的福,我的眼睛和腿,都好得差不多了!”
原来,半个月前,李全因为连日没讨到多少东西,又饿又渴,走到城外的青云山脚下时,实在撑不住,倒在了路边。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给了他一碗水,还喂他吃了一粒黑乎乎的药丸。等他醒来时,发现身边坐着一位穿着粗布道袍的老者,手里拿着一个药葫芦,正微笑着看着他。
“老人家,是您救了我?”李全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右腿竟然不那么疼了,而且眼前的景象也清晰了许多——他能清楚地看见老者的皱纹,能看见远处山上的树木。
老者点了点头,递给李全一张纸:“我看你可怜,便给你一副药方。你按方抓药,制成药丸服用,不仅能治好你的眼睛和腿,还能救更多像你一样的人。”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只是你要记住,这药方不可用来谋利,每日卖药所得够你糊口即可,切不可贪多。”
李全接过药方,只见上面写着十几味药材,都是些常见的草药,并不名贵。他刚想问问老者的姓名,老者却起身,转身走进了山林,很快就没了踪影。李全对着老者消失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药方折好,揣进怀里。
回到破庙后,李全把自己这几年乞讨攒下的一点碎银子都拿了出来,托一个相熟的流浪汉帮他去药铺抓药。药材抓回来后,他按照药方上的方法,在破庙里支起一个小泥炉,每天熬药、制丸,忙得不亦乐乎。
刚开始服药的那几天,李全没觉得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心里还有些着急。可到了第七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右眼能看清远处的招牌了;到了第十天,他试着放下木拐,竟然能慢慢走路了!又过了几天,他的左眼虽然还是看不见,可右眼已经和常人无异,右腿也基本恢复了正常,除了走快了还会有些疼,已经不影响日常生活了。
“这药真是仙丹啊!”李全又惊又喜,他想起老道人的叮嘱,决定用这药方卖药,既能养活自己,又能帮助别人。他找了一块粗布,缝了一面大扇子,在上面用炭笔写了“李家遇仙丹”五个大字,又砍了两根竹竿,挂了两面小旗,一面写着“专治眼疾”,一面写着“调理腿伤”,然后带着自己制好的药丸,来到了豫章城最热闹的集市上。
起初,没人相信这个曾经的残丐能治病。大家围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没人愿意买他的药。李全也不着急,只是坐在那里,耐心地跟大家说起自己的经历,说起老道人的叮嘱。有个卖菜的老农,因为常年劳作,眼睛模糊,看东西越来越不清楚,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了一粒药丸。没想到,只吃了三天,老农的眼睛就清亮了许多,能清楚地看见秤上的刻度了。
“真有效!李全的药真有效!”老农拿着药丸,在集市上四处宣传。这下,大家都相信了,纷纷围上来买李全的药。有人眼睛不舒服,有人腿上有旧伤,还有人家里的老人常年被病痛折磨,都来向李全求药。李全按照老道人的叮嘱,每次只收几枚铜钱,够自己当天吃饭就行,绝不多要。他每天早上出摊,卖够七百钱就收摊,剩下的时间要么用来制药,要么就去城郊的破庙,给那些还在乞讨的流浪汉送些吃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家遇仙丹”的名声越来越大,不仅豫章城的百姓来找李全买药,连周边州县的人,也慕名而来。李全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他不再住破庙,而是在城里租了一间小房子,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他依旧每天只卖七百钱的药,多余的药丸要么送给买不起药的穷人,要么就存起来,等第二天再卖。
可有一天,集市上来了个外地的商人,那商人的母亲常年被眼疾困扰,听说李全的药有效,便一下子买了五十粒药丸,付了两千钱。李全本想拒绝,说自己每天只收七百钱,可商人说什么也不肯,非要多给钱,还说这是给母亲治病的钱,多给点是应该的。李全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
可当天晚上,李全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头疼脑热,躺在床上起不来。他以为自己是累着了,休息几天就好,可没想到,病情越来越重,不仅浑身无力,还发起了高烧,连床都下不了。他请了郎中来看,郎中把了脉,却说他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调养几天就好。
李全躺在床上,心里忽然想起了老道人的叮嘱——“不可贪多,每日所得够糊口即可”。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因为收了太多钱,违背了老道人的话,才会生病。于是,他把商人多给的钱拿出来,一部分送给了城郊的破庙,给流浪汉们买了米和菜,一部分送给了街上的乞丐,剩下的则捐给了城里的寺庙,用来修缮佛像。
奇怪的是,等他把多余的钱都散光了,第二天一早,他的病竟然好了,浑身轻松,再也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老道人的话果然没错,这药是用来济世救人的,不是用来谋利的。”李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就算有人给再多的钱,他也只收七百钱,绝不多要。
从那以后,李全更加严格地遵守老道人的叮嘱,每天只卖七百钱的药,多余的药丸要么送人,要么就存起来。他的药依旧有效,来找他买药的人也越来越多,可他始终保持着初心,不贪财,不图名,只是默默地用老道人的药方,帮助着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王侍郎听说了李全的事,特意让人把他请到家里。看着眼前这个精神矍铄、谈吐得体的李全,王侍郎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当年那个拄着拐、双目浑浊的残丐。“你能有今天,真是不容易啊。”王侍郎感叹道,“那道人给你的,不仅是药方,更是做人的道理。”
李全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若不是遇到那位道人,我现在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他的叮嘱,用这‘遇仙丹’,多帮些人。”
后来,李全在豫章城定居下来,他收了一个孤儿做徒弟,不仅教徒弟制药,还教徒弟做人的道理,告诉徒弟,这“遇仙丹”是用来济世救人的,绝不能用来谋利。师徒俩一起,在集市上卖药,每天只收七百钱,帮助了无数被眼疾和腿伤困扰的百姓。
豫章城的百姓们都很敬重李全,大家不仅来买他的药,还常常主动帮他打掩护,不让那些想多给钱的人打扰他。有人问李全,为什么每天只收七百钱,不多赚点钱,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些。李全总是笑着说:“够吃够穿就好,多了反而是负担。那位道人教会我的,不只是治病的药方,更是知足常乐的道理啊。”
直到很多年后,李全老了,走不动路了,他的徒弟依旧在集市上卖着“李家遇仙丹”,依旧每天只收七百钱,把李全的故事,把老道人的叮嘱,一代代传了下去。而“李家遇仙丹”的故事,也成了豫章城里一段流传甚广的佳话,告诉着人们:善良和知足,才是世间最珍贵的“仙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