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三甩了甩手里的马鞭,鞭梢在昏沉的暮色里划了道浅淡的灰影,力道收得极轻,只在半空虚晃一下,便落回了车辕上。他舍不得真抽在老马拉身上——这匹棕褐色的老马跟了他整整五年,从牙口尚健到如今眼角堆了细纹,脊梁也比从前略弯了些,却从没误过事。每次从镇上往三十里外的李家坳送杂货,无论是三伏天的毒日头,还是三九天的冻土路,全靠它四条瘦硬的腿一步步撑着。
日头早沉到了西边的山坳里,最后一点橘红色的霞光像被墨汁泼过似的,飞快地被黑灰色的云层吞了去。风也变了味,白天还带着点麦田的潮气,这会儿却裹着路边荒草的冷意,往人脖子里钻。王老三缩了缩肩膀,把粗布短褂的领口往上拽了拽,又摸出腰间那个磨得发亮的锡酒壶。壶盖拧开时“咔嗒”一声轻响,带着点酒糟香的酒气飘出来,他仰着脖子抿了两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在胃里焐出一小团暖意,才算压下了嗓子里的发紧。
“走快点,老伙计,赶在关城门前进村。”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老马的脖颈。马毛粗硬,沾着点路上的尘土,老马舒服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土路上蹭了蹭,却没真的加快脚步。王老三也不催,只是目光扫过身后的车厢——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用麻绳捆了三道,里面是李家坳李掌柜订的货:三匹蓝布、两匹粗白布,还有半袋红糖。那红糖是李掌柜要给刚添了孙娃的儿媳妇补身子的,特意叮嘱过要防潮,他特意多垫了两层油纸。
这条路他走了不下百遍,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有多少道土坡、多少棵老杨树。白天走的时候敞亮,路边的田埂上能看见啃草的牛羊,偶尔还能碰到赶车的同行,喊一嗓子搭个话,路也就不觉得长了。可一到夜里,这条路就变了模样。风刮过路边的白杨树,叶子“哗啦啦”响,不是白天那种清脆的声儿,倒像是有人躲在树影里,含着泪轻轻叹气,那声音细悠悠的,钻到耳朵里,总让人心里发毛。
王老三下意识地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小包,手指捏着那硬邦邦的东西,心里才算踏实了些。这是媳妇前儿个从镇上的观音庙求来的护身符,里面裹着香灰和一张黄符,庙祝说能驱邪避灾。媳妇塞给他的时候,眼圈红红的,反复叮嘱:“夜里走山路,别多说话,拿着这个,菩萨会保佑你。”他当时还笑媳妇迷信,可真到了这荒郊野岭的黑夜里,这小小的护身符倒成了唯一的念想。
马车慢悠悠地往前挪,车轮碾过土路上的碎石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王老三又抿了口酒,目光警惕地扫着四周——路边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就晃来晃去,影影绰绰的,总像藏着什么东西。远处的山轮廓模糊,像一头蹲在黑暗里的巨兽,静静地盯着他这个渺小的赶车人。
刚过一道土坡,老马忽然“咴”地嘶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惊慌,前蹄猛地刨着地面,硬生生停了下来。车辕跟着晃了一下,王老三手里的缰绳被拽得一紧,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勒住缰绳,低头骂了句:“咋了?好端端的,见着鬼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打了个冷颤,后脖子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这话可不能乱讲——这荒郊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要是应验了,连个喊救命的地方都没有。他赶紧吐了口唾沫,小声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菩萨莫怪。”
可老马还是不肯动,鼻子里呼呼地喷着粗气,耳朵往后紧紧贴在脑袋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路,瞳孔缩得小小的,显然是受了惊吓。王老三顺着老马的目光往前看,只见前面的路还是那条熟悉的土路,路边的白杨树依旧立在那里,可不知怎么的,那片树影比别处更黑,黑得像能吸人的墨。
他心里犯了嘀咕,又喊了一声:“老伙计,走啊,再不走天黑透了!”一边说,一边轻轻拽了拽缰绳。可老马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不仅不动,反而往后退了半步,蹄子把地上的土刨得乱飞。
王老三这才真的慌了。这老马通人性,跟着他走了这么多夜路,从来没这样过。难道真的有什么东西?他握紧了手里的酒壶,又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柴刀——那柴刀是他用来防身的,刀刃磨得雪亮,可这会儿握在手里,却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底气。
风又刮了起来,比刚才更冷,吹得路边的荒草“沙沙”响,也吹得车厢上的油布“哗啦”作响。那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别的动静,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是有人在轻轻走路,脚步很轻,“沙沙”的,跟草响混在一起,分不清是真是假。
王老三咽了口唾沫,把护身符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有些发白。他抬头看了看天,最后一点光亮也没了,只有几颗星星在黑沉沉的天上闪着,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这地方有狼,他以前白天见过狼粪,只是夜里很少碰到。
“别吓自己,别吓自己。”他小声给自己打气,又拍了拍老马的脖子,“老伙计,咱不怕,就是风大,咱再走两步,前面就有个破庙,咱去庙里躲躲风。”
可老马还是不肯动,只是一个劲地嘶叫,声音越来越急。王老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老马不是怕风,也不是怕狼——它是真的看见什么东西了,什么让它连蹄子都不敢往前迈的东西。
他慢慢抬起头,顺着老马的目光,再次看向那片漆黑的树影。这一次,他好像看见树影里有个东西动了一下,不是草晃,是一个淡淡的影子,比树影更黑,像一团雾,轻轻飘了一下,又不动了。
王老三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酒气带来的暖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浑身的血液像是冻住了。他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可那影子又不见了,只有黑沉沉的树影,在夜里像一张张开的嘴,等着把他吞进去。
“不...不会吧...”他的声音发颤,手不自觉地摸向了柴刀的刀柄,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