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寒夜,老天爷像是憋了一整个冬天的脾气,终于在这小年夜里彻底爆发。北风裹着雪粒子,没头没脑地往周家那座老旧的土坯房上撞,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房梁都掀起来。房檐下挂着的那串去年的干辣椒,被风刮得“噼里啪啦”响,像是在替这屋子求饶。
窗纸本就脆薄,经不住雪粒子这么反复砸,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那声音黏在耳朵里,不像是自然的风声,倒像有个穿单衣的可怜人,蜷缩在门外的雪地里哭,哭到嗓子都哑了,还在断断续续地抽气,每一声都裹着寒气,往人骨头缝里钻。周德才坐在灵堂里,隔着一层窗纸,都能想象出风雪在屋外肆虐的模样——院角的柴堆肯定被吹塌了,鸡笼的木门说不定也被掀开了,连爹前几天刚修好的篱笆,恐怕又要断上几截。
屋里没点灯,只在灵桌中央点了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颤悠,忽明忽暗,把灵床上的白布照得泛着一层冷光,像是结了薄冰。周德才跪在灵前的蒲团上,蒲团是娘在世时亲手缝的,里面塞的稻草早就板结了,此刻隔着一层单裤,硌得他膝盖生疼。可他没心思管这些,膝盖早就被屋里的寒气浸得没了知觉,只有额头抵着的泥地,冰凉的触感顺着额头往四肢蔓延,让他勉强保持着一丝清醒。
他的指节攥得发白,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指缝里还残留着下午劈柴时沾上的木屑。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全是下午跟爹说话的场景——那会儿他刚把院角的柴垛劈好,正擦着汗往屋里走,就看见爹周老栓端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蹲在门槛上,碗里盛着刚煮好的玉米糊糊,热气腾腾的。爹看见他,就笑着招手:“德才,过来歇会儿,咱爷俩说说话。”
他走过去,蹲在爹旁边,爹就用筷子搅着碗里的糊糊,跟他念叨:“今儿是小年,灶王爷上天言好事,明儿你去集上买两条大草鱼,咱腌腊鱼。你开春不是要去镇上打工嘛,带着腊鱼去,想家了就蒸上一块,尝着味儿就跟在咱跟前似的。”爹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一起,眼神里满是期待,像是已经看见他在镇上吃腊鱼的模样。
他当时还笑着应:“爹,您放心,明儿我准给您挑最大的,腌的时候多放花椒,您不是最爱吃那股麻味儿嘛。”爹听了,笑得更开心了,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糙得像树皮,却带着暖乎乎的温度。哪成想,这竟是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傍晚的时候,他想着爹爱吃灶糖,就揣着钱去镇上买。镇上的小年格外热闹,卖灶糖的摊子前排着长队,他好不容易才买到两串芝麻灶糖,揣在怀里往家跑。一路上他还在想,爹看见灶糖肯定高兴,说不定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掰一块塞进他嘴里。
可刚推开家门,一股冷清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院里的鸡笼门开着,鸡却没在院里,灶房的烟囱也没冒烟。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往灶房跑,刚推开门,就看见爹栽在门槛上,后脑勺磕在灶台的棱角上,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掉在地上,没喝完的玉米糊糊洒了一地,在冰冷的泥地上凝结成一层白霜,早就凉透了。
他当时就僵在原地,手里的灶糖“啪嗒”掉在地上,芝麻撒了一地。他想喊爹,可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慢慢走过去,蹲在爹身边,伸手碰了碰爹的手,那手凉得像冰,比屋外的雪还冷。他又摸了摸爹的鼻子,没了气息,连胸口的起伏都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邻居王婶路过他家,看见他蹲在灶房门口,脸色惨白,才赶紧喊了村里的老支书。老支书揣着个旧棉袄,踩着雪跑过来时,周德才还僵在灶房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爹的尸体,连眼泪都没掉——他不是不想哭,是哭不出来,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老支书走到他身边,把怀里的旧棉袄披在他身上,那棉袄带着老支书身上的烟火气,暖乎乎的,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老支书拍了拍他的肩,那手糙得像砂纸,力道却很稳:“娃,别愣着,先把你爹抬到里屋,按老规矩,停灵三天,明儿我去叫张木匠来打棺材,让你爹走得体面些。”
说着,老支书就蹲在门槛上,从怀里摸出烟袋锅子,慢悠悠地装烟、点火。火柴划亮的瞬间,照亮了老支书满是皱纹的脸,也照亮了他眼里的心疼。烟锅子在昏暗中明灭不定,烟雾袅袅升起,裹着老支书的声音飘过来:“夜里你多上心,灵堂别离人,尤其别让猫啊鼠啊的靠近灵床。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那些活物沾了死气,容易引邪祟,到时候出了怪事,可就难办了。”
周德才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说不出一个字。他跟着老支书,小心翼翼地把爹抬起来。爹的身体很轻,比他想象中轻得多,像是没了骨头似的。他们把爹抬到里屋的灵床上,灵床是娘走的时候用过的,铺着一层旧棉絮,早就没了暖意。
盖白布的时候,周德才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爹的手,那手还是凉得刺骨,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下午剥玉米时沾上的玉米须。他赶紧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站在灵床旁,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往白布上扫——白布下的轮廓安安静静的,爹的头靠在枕头上,肩膀微微耸着,跟爹平时午休时睡着的模样没两样。
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那布角在轻轻晃。不是风吹的那种急促的动,是慢悠悠的、一下一下的,像是有人在白布底下轻轻抬了抬胳膊,又像是有风从还没做好的棺材缝里钻出来,偷偷撩着布角。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再仔细看,那布角确实又晃了一下,幅度很小,却看得清清楚楚。
老支书抽完烟,把烟袋锅子揣进怀里,又叮嘱了几句:“夜里别睡太沉,长明灯要是灭了,赶紧点上,不能让灵堂断了光。有啥不对劲的,就喊我,我家离得近。”说完,老支书才踩着雪走了,院门外传来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还有雪被踩得“咯吱”响的声音。
屋里只剩下周德才一个人,还有那盏在灵桌上颤悠的长明灯。他搬了个板凳坐在灵桌旁,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死死盯着长明灯的火苗。火苗很小,却很顽强,在微弱的气流中挣扎着,没被吹灭。耳朵里全是屋外的风声,“呜呜”的,像是无数只野兽在嚎叫,还有……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沙沙”声。
他侧着耳朵仔细听,那声音很轻,像是布料摩擦的声响,又像是老鼠在啃木头。它一会儿像是从灵床那边来的,一会儿又像是从墙角的老鼠洞那边来的,飘忽不定,却总在他快要忽略的时候,又清晰地响起来。他攥紧了手里的纸钱,纸钱是下午在镇上买的,还带着油墨的味道,他把纸钱攥得皱巴巴的,指尖都泛了白。
慢慢转头看向灵床,白布还是那样盖着,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异常。可那“沙沙”声又响了,比刚才更清楚些,像是就在他耳边似的。他壮着胆子站起来,双腿有些发颤,一步一步地往灵床挪。离灵床越近,越觉得屋里的寒气更重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挡住了他的视线。
“爹?”他颤着声喊了一句,声音在空荡的屋里飘着,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停在灵床前,盯着那轻轻晃动的布角,心里像有只兔子在乱撞,撞得他心慌意乱。
他想伸手去掀白布,看看爹是不是真的在动,是不是还有气息。可指尖刚要碰到布角,屋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喵——”,那声音尖得像哭,带着说不出的凄厉,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似的,从院墙上飘进来,正好落在灵堂门口。
周德才吓得浑身一哆嗦,手猛地缩了回来,差点摔在地上。他赶紧扶住灵桌的边缘,才勉强站稳。长明灯的火苗“噼啪”爆了个火星,火星落在灯油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然后又恢复了原样。
他再看灵床时,那布角不晃了,安安静静地盖在爹身上,仿佛刚才的晃动只是他的错觉。可他知道不是错觉——刚才那布角晃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白布中间的位置,鼓起来一小块,形状像是人的手,就那样轻轻抬了一下,又缓缓落了下去。
屋外的雪还在下,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呜呜”的声音更响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门外扒拉着窗户,爪子抓着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想要进来。周德才退回到板凳上,把板凳往灵桌旁挪了挪,紧紧盯着灵床,不敢再挪开视线。
他想起老支书说的话,“别让猫靠近灵床”,刚才那声猫叫,是不是猫闯进院里了?是不是已经跑到灵堂门口了?他不敢想,只觉得浑身发冷,连裹在身上的旧棉袄都没了暖意。他知道,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比现在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