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七蹲在山腰的玉米地前,指尖捏着半干的土块。土块在指缝里簌簌往下掉渣,混着几根枯黄的草屑——这是今年入秋的第三十五天,山里没下过一滴雨。日头悬在西山顶上,把最后一点热意揉进风里,卷着热浪扑在脸上,烫得人皮肤发紧。他抬头望了望自家的玉米地,成片的玉米秆歪歪扭扭地立着,本该绿油油的叶片卷成了细筒,叶尖泛着焦黄色,像被火燎过似的。只有地头新扎的稻草人,逆着风立得笔直,蓝布褂子在风中掀着边角,倒成了这片枯败里最扎眼的存在。
那稻草人是三天前,村西头的王瘸子帮他扎的。王瘸子左腿小时候被山狼咬过,走路一跛一跛的,平时不怎么出门,唯独对扎稻草人、画符这类事格外上心。那天冯老七扛着半袋新收的绿豆去请他,王瘸子没多推辞,只是盯着冯老七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老七,你这件褂子别穿了,给稻草人裹上,沾点活人气,驱鸟才管用。”冯老七当时没多想——这褂子袖口磨破了,领口也松了,本就打算扔,便随手给了王瘸子。
王瘸子扎稻草人的时候,冯老七在旁边搭了把手。骨架用的是去年冬天冯老七劈剩下的老竹竿,表皮泛着深褐色,硬得像铁。王瘸子把晒干的稻草一把把塞进蓝布褂子里,塞得鼓鼓囊囊,又用麻绳在腰上勒了两道,算是给稻草人“束了腰”。最后做脑袋时,王瘸子翻出个装过化肥的塑料袋,洗了两遍,还是带着股子刺鼻的味道。他把稻草揉碎了塞进袋子里,捏出个圆乎乎的脑袋形状,又找了支红墨水笔,歪歪扭扭地画了双圆眼睛——眼白是塑料袋本身的白,瞳仁是暗红的圆点,画完眼睛,他又顺着袋子口往下勾,勾出一道咧到耳根的笑,红墨水在塑料袋上晕开,像渗出来的血。
“老七,这玩意儿不光能驱鸟,还能镇镇山里的邪祟。”王瘸子扎完最后一道绳,拍了拍冯老七的肩,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冯老七当时正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稻草,听见这话,抬头笑了笑:“瘸子哥,咱这山都守了几十年了,除了野猪偷玉米,哪来的邪祟?”王瘸子没接话,只是盯着稻草人看,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古怪,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冯老七没听清,也没往心里去,扛着稻草人就往山腰的玉米地走,把它立在了地头最显眼的位置,面朝东边——那是野猪常来的方向。
接下来的三天,倒真没见着野猪的影子,只是天越来越旱,玉米叶卷得更厉害了。冯老七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挑着水桶给玉米浇水,直到日头偏西才往回走。这天傍晚,他把最后一桶水浇完,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腰酸得像是要断。他收拾好水桶和镰刀,准备下山,路过地头时,习惯性地往稻草人那边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心里莫名一沉。
早上出门时,他明明记得稻草人是面朝东的,化肥袋做的脑袋对着东边的山林,可现在,那脑袋竟隐隐转了个方向,暗红的眼睛正对着他下山的路。冯老七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稻草人立在土里,竹竿插得深,怎么可能动?他往前走了两步,离稻草人更近了些,风正好吹过,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他的裤腿,带着股子稻草的干硬气息。他抬眼再看,没错,那脑袋确实转了——塑料袋上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咧嘴的笑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像是在等着他走过去。
“大概是风刮的吧。”冯老七嘴里嘀咕着,试图说服自己,可后颈的汗毛还是唰地竖了起来。他攥紧了手里的镰刀,镰刀刃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可他还是觉得心里发虚。风突然大了些,刮过玉米地,成片的玉米叶互相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不像风声,倒像有人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粗重地喘气。
他不敢再看稻草人,也不敢回头,脚步加快了些,顺着山间的小路往山下走。小路两旁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野草就往他身上蹭,像是有手在摸他的胳膊。他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正从玉米地的方向盯着他,那目光黏在他的后背上,烫得人难受。他走得更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镰刀在手里晃悠着,裤腿被野草上的露水打湿,凉得刺骨。
走到半山腰的拐角处,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夕阳已经沉到了西山背后,天开始暗下来,山腰的玉米地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影里。那个穿蓝布褂子的稻草人,依旧立在地头,远远望去,像个站在地里的人,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方向。风还在刮,玉米叶的沙沙声还在响,可冯老七总觉得,那声音里,好像混进了别的动静——像是稻草摩擦的“窸窣”声,正顺着风,一点点往他这边靠近。
他猛地转回头,再也不敢停留,攥着镰刀,一路朝着山下的屋子跑去。土坯房的灯光在远处亮着,像个微弱的救命符,可他的后背,却始终像背着一团冰冷的目光,甩也甩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