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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德仁把第五块饼干塞进抽屉时,木质抽屉的滑轨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像是不堪重负的叹息。他盯着抽屉里那五块一模一样的饼干——都是廉价的奶油夹心款,边缘泛着焦黑,奶油早干透成了深黄色硬块,捏在手里能感觉到糖霜颗粒硌着掌心,连包装纸都没换过,印着十年前就停产的卡通图案。

这已经是连续第五晚在值班室门口捡到饼干了。每晚十点整,他刚从急诊室核对完值班记录回来,总能看见那半块饼干安安静静躺在门槛上,像是专门等着他来捡。起初他以为是哪个病人家属落下的,可急诊室最近连儿科病人都少,更没人会带着这种过期似的饼干。他问过白班保安老王,老王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楼除了咱们俩和急诊的人,连只老鼠都嫌冷清,哪来的饼干?你怕不是熬夜熬出幻觉了。”

幻觉?孙德仁捏着饼干凑近鼻尖闻了闻,一股陈腐的甜腥味钻进鼻腔,让他胃里一阵发紧。这味道绝不是幻觉,就像他每晚十一点巡二楼时,总能看见的那三闪灯光一样真实。

昨晚十一点,他刚踏上二楼楼梯,就看见急诊室的方向突然亮起暖黄色的光——那是老式白炽灯的颜色,可急诊室半个月前就换成了冷光节能灯。没等他反应过来,灯光“咔嗒”闪了一下,暗下去半分,接着又闪一下,再闪一下,然后彻底灭了。走廊瞬间陷入黑暗,只有他手里的手电筒射出一道光柱,在墙上晃得厉害。

他当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扳手往急诊室跑,推开门却看见小周正低头写护理记录,头顶的节能灯亮得刺眼。“孙师傅?您怎么了?脸这么白。”小周抬头看他,笔还夹在指间。孙德仁指着天花板:“灯……刚才灭了?”小周愣了愣,随即笑了:“孙师傅您肯定看错了,这灯自从装上就没坏过,连闪都没闪过分毫。”

他当时没再说话,退出急诊室时,后背的冷汗已经把衬衫浸湿了。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那三闪灯光像某种信号,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可小周的表情不像是撒谎,急诊室的灯也确实亮得好好的,连一丝接触不良的迹象都没有。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凌晨一点的储物间门。自从上次在柜子缝里看见那只手后,他每晚巡楼前都会特意检查储物间的锁——新换的铜芯锁,还加了把挂锁,钥匙他睡觉都攥在手里。可每次到了凌晨一点,他踩着点往三楼走时,总能看见挂锁掉在地上,锁扣是打开的,而那扇木门,总会虚掩着留条缝,像是有人特意为他留的。

有天晚上,他特意提前十分钟守在三楼楼梯口,眼睛死死盯着储物间的门。十二点五十五分,门还是好好的,挂锁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十二点五十九分,他甚至伸手摸了摸门板,冰凉的触感还留在指尖;可当墙上的老式挂钟“当”地敲了一下,指向凌晨一点时,他听见“咔嗒”一声轻响——挂锁自己弹开了,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紧接着,木门缓缓往里推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缝,像是一张等着猎物的嘴。

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手电筒的光柱抖得厉害,照在门缝里,只能看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藏着无数双眼睛。他想冲过去把门关上,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就那么敞着,直到他硬着头皮上前锁好,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

这些重复的怪事像一张网,慢慢把孙德仁裹紧。他开始失眠,白天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夜班时的画面——饼干、灯光、敞开的门,还有那只泛着青黑的手。他甚至不敢闭眼睛,一闭眼就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这天晚上,他又在值班室门口捡到了半块饼干。这次他没有立刻塞进抽屉,而是蹲在门槛上,借着走廊的灯光仔细看着。饼干上的奶油硬块里,似乎嵌着点什么东西——他用指甲抠了抠,掉下来一小片褐色的碎屑,看起来像是干了的花瓣。

茉莉花瓣!

孙德仁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第五晚找回钥匙时,上面沾着的那片干枯茉莉花瓣,想起工作证上那个名字——李茉莉。这饼干、这花瓣,难道都和她有关?

他攥着饼干站起来,走到走廊尽头,望着黑漆漆的三楼方向。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股熟悉的霉味,吹得他后颈发毛。那些重复的怪事,不是巧合,也不是幻觉,更像是某种提醒,或者说,是某种求助。

抽屉里的饼干还在静静躺着,五块,一模一样。孙德仁摸了摸抽屉,冰凉的木质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那些重复的夜班,那些挥之不去的诡异,都在等着他去揭开答案。而答案,或许就在三楼那间永远锁不住的储物间里。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西院区老住院楼的阴影还没被阳光完全驱散。孙德仁攥着那串磨得发亮的钥匙,脚步虚浮地往值班室走,眼皮重得像挂了铅——整整一夜,他没合过眼,耳边总绕着那若有若无的哭声,眼前也总晃着消防栓玻璃里那个无头影子。

刚走到一楼走廊,就看见老王提着个保温桶从外面进来,白大褂上沾着点晨露。老王是白班保安,和孙德仁倒算聊得来,往常碰面总会递根烟,今天也不例外。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孙德仁:“孙哥,昨晚没睡好?看你这脸色,跟纸似的。”

孙德仁接过烟,手指有点抖,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点着。烟雾吸进肺里,呛得他咳了两声,才哑着嗓子开口:“老王,你……你白班的时候,有没有在值班室门口见过半块饼干?就是那种奶油的,放干了发黑的。”

老王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一脸疑惑:“饼干?哪来的饼干?这楼除了咱们俩保安,就只有急诊那几个医生护士,谁会往值班室门口扔饼干?再说我白班在这儿待了快两年了,别说饼干,连个糖纸都没见过。”他顿了顿,又凑近了点,压低声音问:“孙哥,你是不是昨晚碰见啥了?这楼邪乎,我早就跟你说过……”

“没、没碰见啥。”孙德仁赶紧打断他,把剩下的烟摁在墙角的烟灰缸里,心里却凉了半截。老王的表情不像是装的,他是真没见过那饼干。可自己每晚十点都能在值班室门口捡到,那饼干的纹路、奶油的痕迹,都清晰得不像幻觉,怎么会只有自己看见?

他攥着口袋里那枚从病历柜缝隙里掉出来的生锈纽扣,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让他打了个寒颤。还有那片茉莉花瓣、急诊室闪烁的灯、重复出现的细节……难道这些都只有自己能看见?

揣着满肚子的疑问,孙德仁又往急诊室走。小周正坐在护士站里整理输液瓶,晨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白大褂的衣角上,倒显得比平时暖了些。孙德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声音比刚才还轻:“小周,问你个事。”

“孙师傅,您说。”小周抬头,笑着看向他,眼睛弯成了月牙,和工作证上李茉莉的笑容有点像,让孙德仁心里莫名一紧。

“你……你夜班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急诊室的灯闪?就是那种,突然亮一下,又暗一下,连闪三下的那种。”孙德仁盯着小周的眼睛,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点表情。

小周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拍了拍孙德仁的胳膊:“孙师傅,您是不是熬夜熬糊涂啦?急诊室那盏老灯上个月就坏了,镇流器烧了,根本开不了。现在用的是墙角那盏临时节能灯,插电的,亮度一直稳得很,怎么会闪?我每晚值夜班,也没见过灯闪啊。”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墙角的节能灯,那灯正亮着,发出柔和的白光,连一点晃动都没有。孙德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喉咙突然发紧——他明明记得,昨晚十一点巡楼时,急诊室的灯还闪了三下,橘黄色的光晃得他眼睛疼,怎么现在就成了节能灯?

“是不是……是不是我记错了?”孙德仁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肯定是记错啦,”小周收拾着手里的输液管,语气轻松,“您这夜班熬得辛苦,难免会眼花。要不今天回去好好睡一觉,补补精神?”

孙德仁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急诊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灯光和声音,走廊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荡。

他走到楼梯口,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口袋里的纽扣硌着腿,他掏出来看,那枚纽扣生锈的纹路里,还缠着一点白色的线——和李茉莉那件白大褂上的线一模一样。

原来不是夜班在重复,是只有他被拖进了这场重复里。那些饼干、闪烁的灯、开着的储物间门,都是只属于他的异常。小周不知道,老王不知道,整个医院里,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这些东西,能听见那些声音。

他突然觉得一阵恐慌,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想找人说说,想告诉别人自己看见的一切,可看着老王和小周正常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要是说了,别人会不会觉得他疯了?会不会觉得他是因为熬夜熬出了幻觉?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缕阳光,落在他脚边,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他攥着那枚纽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李茉莉到底想让他做什么?这些只有他能看见的异常,又藏着什么秘密?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是老王来换班了。孙德仁赶紧站起来,把纽扣揣回口袋里,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他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慌乱,至少现在不能。

“孙哥,咋在这儿坐着?”老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有点累,歇会儿。”孙德仁笑了笑,声音有点沙哑,“我先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没再停留,快步走出老住院楼。清晨的风迎面吹来,带着点凉意,却让他清醒了些。他抬头看了看三楼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不管那些异常是不是只有自己能看见,他都得查下去。李茉莉留下的工作证、病历本、还有那张照片,都在指着一个真相。他得找到那个真相,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否则,他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场只有自己的异常。

第十四晚的风比往常更凉,卷着老住院楼特有的霉味,从楼梯间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孙德仁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攥着扳手的手心里全是汗,金属柄滑溜溜的,每走一步,腰上的钥匙串就“叮当作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凌晨三点的钟声刚过,他刚踏上三楼的台阶,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往走廊尽头瞟——那扇储物间的门,又开了。

不是之前那种留条缝的虚掩,而是大敞着,门板抵在墙上,露出里面黑漆漆的空间。更怪的是,黑暗里还透着点微光,昏黄的,像老家里点过的洋蜡烛,忽明忽暗地晃着,把病历柜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走廊的地面上,像一个个歪歪扭扭的鬼影。

孙德仁的脚像灌了铅,钉在原地挪不动。前几晚的恐惧还没散——那只从柜子缝里伸出来的青手,消防栓玻璃里无头的白大褂影子,还有那串失而复得的钥匙上,干枯的茉莉花瓣——每一件事都在告诉他,这里不对劲,赶紧走。

他往后退了半步,脚后跟碰到了楼梯扶手,“咚”的一声轻响。就是这声响,让他突然停住了——他都已经忍了这么久,要是现在走了,之前的害怕不都白受了?那扇门里到底藏着什么?李茉莉的工作证还在他值班室的抽屉里,那张写着“李”字的病历单也还在,这些东西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不弄明白,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就看一眼,看完就走。”孙德仁咬着牙,给自己壮胆,把扳手换到另一只手里,指尖用力到泛白。他一步一步往前挪,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储物间里的动静——没有“沙沙”声,没有哭声,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口,像要跳出来。

离储物间越近,那微光越清晰,还隐约飘来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霉味,是一种很淡、很柔的香,像他小时候在老家院子里闻到的茉莉香。可这医院里早就没有茉莉了,上次钥匙上的花瓣已经让他觉得奇怪,现在又闻到这香味,难道……是李茉莉?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孙德仁就打了个寒颤。他停下脚步,往储物间里望了望——微光从最里面的那排病历柜方向透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柜子后面亮着。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了一下虚掩的门,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空荡的储物间里反弹出回声。

回声散去后,储物间里依旧静悄悄的,只有那微光还在晃着。孙德仁举着手电筒,光柱顺着微光的方向照过去——最里面的那排病历柜前,不知什么时候铺了件白大褂。

那是件老式的护士白大褂,领口和袖口都洗得发白,边角处还磨出了毛边。孙德仁的目光落在白大褂的下摆上,心脏猛地一缩——衣角沾着块褐色的痕迹,不是灰尘,是那种干了很久的硬痂,像是……血。

他慢慢走过去,手电筒的光在白大褂上扫过,发现衣摆处还掉了颗纽扣,线脚处留着半截白色的线——和上次从柜子缝里掉出来的那颗生锈纽扣,一模一样。

“有人吗?”孙德仁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颤。储物间里没有回应,只有他的声音在病历柜之间绕了一圈,又传了回来。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白大褂的布料,就像摸到了冰,一股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窜,瞬间传遍了全身。

他赶紧缩回手,手电筒的光往下移,落在白大褂的口袋上。口袋鼓鼓的,像是装了什么东西。孙德仁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进去——指尖碰到了硬邦邦的塑料壳,他慢慢把东西掏出来,是张工作证。

塑料壳已经裂了道缝,表面蒙着层薄灰。孙德仁用袖子擦了擦,里面的照片露了出来——是个年轻女人,扎着马尾辫,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胸前别着的护士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李茉莉”三个字。

职位栏写着“护士”,入职时间是十年前,可离职时间那一栏,是空的,只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有人想写什么,又中途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那股茉莉香味突然变浓了,不是飘来的,而是像就在他身边,绕着他的手腕转。孙德仁猛地抬头,手电筒的光柱扫向四周——病历柜还是那些病历柜,地上还是厚厚的灰尘,什么都没有。

可那微光,却比刚才更亮了些。他顺着光看过去,发现微光来自最里面那个之前卡住的病历柜——柜门没关严,一条缝里透出昏黄的光,像是柜里点了盏小灯。

孙德仁站起身,握着工作证的手越攥越紧。他走到那扇柜门前,深吸一口气,慢慢伸出手,推开了柜门。

柜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盏老式的台灯放在病历本上,灯泡亮着,发出昏黄的光。台灯旁边,放着一摞厚厚的病历本,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用红笔写着两个字——李茉莉。

那是李茉莉自己的病历本。

孙德仁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伸手去拿那本病历本,指尖刚碰到封面,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轻轻碰了一下储物间的门。

他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扫向门口——那扇刚才还大敞着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

整个储物间瞬间陷入了一片漆黑,只有手里的手电筒和柜子里的台灯亮着。孙德仁跑过去拉门把手,却发现门被锁上了,无论他怎么拉,都纹丝不动。

“谁锁的门?!”他朝着门口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慌。回答他的,只有无边的寂静,还有那股越来越浓的茉莉香,缠绕在他身边,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裹住了他。

孙德仁的手还攥着扳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储物间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没有风,却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推动,“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他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扫过门板,只有斑驳的油漆和积灰的门缝,什么都没有。

那点昏黄的微光还在最里面的病历柜旁亮着,像是黑夜里的磷火,勾着他往前走。脚下的灰尘厚得能没过鞋跟,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沙沙”的摩擦声,和第一晚听见的翻报纸声渐渐重合,让他后颈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离那团光越近,空气就越凉。不是老楼通风的阴冷,是种贴着皮肤的寒意,像冬天揣着块冰,从领口往衣服里钻。他看见光的源头了——是盏老式的铁壳台灯,灯绳上还系着个褪色的蝴蝶结,灯泡蒙着层灰,却依旧亮得稳定,把周围的病历柜都映出圈模糊的光晕。

而台灯底下,地上平铺着件白大褂。

孙德仁蹲下来,指尖先碰到了白大褂的袖口。布料是老式的确良,洗得发脆,边缘都起了毛,却叠得整整齐齐,像是刚从衣柜里拿出来。他顺着袖口往下摸,摸到衣角时,指尖突然顿住——一块硬邦邦的褐色痕迹贴在布料上,边缘已经发黑,指甲刮上去能感觉到粗糙的颗粒感,像是干涸多年的血痂。

“这是谁的……”他小声嘀咕,声音在空旷的储物间里飘着,没等回音,指尖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冰凉。和上次捡病历单、摸那只手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凉得能穿透皮肤,顺着血管往骨头缝里钻。他赶紧缩回手,手电筒的光柱落在白大褂的口袋上——右边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东西。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伸手把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是张硬壳工作证,塑料外壳裂了道斜纹,边角被磨得发白,正面印着市立医院的老logo,已经褪色成了淡蓝色。孙德仁把工作证翻过来,手指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心脏猛地一缩。

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扎着高马尾,额前留着碎刘海,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还有个浅浅的梨涡。她穿着件崭新的白大褂,领口别着支钢笔,和地上这件发脆的白大褂截然不同。

工作证的信息栏里,钢笔字写得工整清秀:姓名,李茉莉;职位,护士;入职时间,十年前的9月12日;离职时间那一栏,是空的,只留着道浅浅的钢笔划痕,像是没写完就停了笔。

“李茉莉……”孙德仁念出这个名字,脑子里突然炸开——第一晚捡到的那张泛黄病历单,上面不就只剩个“李”字吗?还有第五晚钥匙上沾着的茉莉花瓣,医院里早就不种茉莉了,那花瓣难道是她的?

他握着工作证的手开始发抖,塑料壳的凉意透过掌心传过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想起老张第一天跟他说的话:“要是听见什么动静……别太较真。”当时他没当回事,现在才明白,老张不是在说老楼的水管子,是在提醒他,这楼里藏着事。

孙德仁把工作证揣进兜里,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白大褂。衣角的褐色痕迹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他突然注意到,白大褂的第二颗纽扣不见了,线脚处留着个小小的洞,和上次从病历柜缝隙里掉出来的那颗生锈纽扣,形状一模一样。

“是你……一直跟着我?”他对着空气问,声音有些发颤。没有回应,只有台灯的灯泡微微闪烁了一下,光晕在病历柜上晃出个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站在那里。

孙德仁突然不敢再待下去。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不是恶意的,是带着委屈和恳求,可这种目光比恶意更让他心慌。他转身就往门口走,脚步有些踉跄,快到门口时,衣角不小心勾到了旁边的病历柜,“哗啦”一声,几本案历本从柜子上掉了下来,散落在地上。

他蹲下来想捡,目光却被其中一本病历的封面吸引住了——封面上用红笔写着“李茉莉”三个字,字迹和工作证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笔画更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孙德仁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他把那本案历捡起来,刚翻开第一页,身后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是门锁转动的声音。他猛地回头,储物间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门缝里没有一点光,整个屋子只剩下台灯那点昏黄的亮,把他困在了这里。

孙德仁捏着那张印着“李茉莉”名字的工作证,指腹反复摩挲着塑料外壳上的裂痕。照片里的女人笑得真切,马尾辫梢还翘着点弧度,可此刻这笑容落在他眼里,却和方才那只泛青的手、消防栓里无头的影子缠在一起,让他后颈的汗毛直竖。他攥紧工作证,一步步挪向亮着微光的病历柜,每走一步,鞋底都要在积灰的地面上蹭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储物间里格外刺耳。

那盏老式台灯就嵌在病历柜顶层的隔板上,灯绳垂下来,末端的拉环锈迹斑斑。昏黄的灯光裹着一股旧灯泡特有的温热气息,却没驱散周围的寒意——孙德仁甚至能感觉到,有股凉丝丝的风正从柜子缝隙里钻出来,拂过他的手腕,像极了那晚手背被触碰的触感。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拉开柜门,金属合页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像是老人的叹息。

柜子里堆着半摞病历本,纸页边缘都卷了边,最上面那本的牛皮纸封皮上,用蓝黑墨水写着“李茉莉”三个字,字迹娟秀,却因为年头久了,墨色发暗,边角还沾着点褐色的印记,不知道是霉斑还是别的什么。孙德仁伸手把本子抽出来,刚碰到封面,指尖就传来一阵凉意,不是灰尘的冷,是那种浸在水里久了的湿冷,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窜。

他坐在柜子前的旧木箱上,打开手电筒,让光柱落在病历本上。第一页是基本信息,李茉莉,二十三岁入职,籍贯是邻市的一个小县城,家庭成员那一栏只写了“母亲”,后面画了个叉。往后翻,大多是常规的体检记录,直到第三十几页,字迹突然变了——之前的字规规矩矩,后来的字却越来越潦草,笔锋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慌乱,有些笔画甚至划破了纸页。

“三月十七日,夜班。给302床输液,核对过病历,无过敏史,剂量无误。”

“三月十八日,醒来看见302床家属在闹,说病人没了。护士长说我输错了药,可我明明……”

“三月十九日,张医生找我谈话,说让我认了,说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没做错,为什么要认?”

“三月二十日,档案室的王姐偷偷告诉我,302床的原始病历不见了,现在的是补的。他们在撒谎,我没有输错药,是病历被改了……”

孙德仁的手指捏得发紧,纸页边缘被他攥出了褶皱。他继续往后翻,最后几页的字迹几乎连在了一起,墨水晕开,有些字都认不清了。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看见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左手写的:“他藏起来了,在三楼,最里面……”后面还跟着几个字,被深色的水渍晕成了一团黑,怎么看都辨不清,只能隐约看见“药”“单”两个偏旁。

“最里面?”孙德仁抬头看了看储物间的尽头,那里只有一面白墙,墙上还贴着张泛黄的“禁止吸烟”标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正琢磨着“最里面”指的是什么,身后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转动了门把手。

他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唰”地扫过去,储物间的门竟然关上了!他明明记得进来时特意留了条缝,怎么会自己关上?孙德仁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伸手去拉门把手,却发现门被锁上了——他进来时根本没锁,这门怎么会自己锁上?

“谁在外面?开门!”他拍着门板喊,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撞出回声,却没人应答。他又拧了拧门把手,锁芯纹丝不动。就在这时,头顶的灯突然灭了,连那盏老式台灯也暗了下去,整个储物间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晃来晃去,照得那些病历柜的影子歪歪扭扭,像一个个站着的人。

孙德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手电筒,后背贴着门板,慢慢转动身体,警惕地看着四周。黑暗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敲鼓。突然,他听见一阵“沙沙”声,和第一晚听见的翻报纸声一模一样,就从他身后的病历柜传来——可他身后是门板,哪来的病历柜?

他猛地转身,手电筒的光柱照向身后,门板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可那“沙沙”声还在响,这次换了个方向,从他左边传来,紧接着,右边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慢慢走动。

“别装神弄鬼的!出来!”孙德仁壮着胆子喊,手里的手电筒胡乱挥舞着。就在这时,他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凉得像冰,还带着点湿滑的触感。他低头往下照,光柱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可那触感还在,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是有只手正贴着他的裤腿往上摸。

孙德仁吓得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板上,手电筒“啪”地掉在地上,光柱歪向一边,照在最里面的那排病历柜上。他看见,其中一个柜子的门,正缓缓地、缓缓地打开一条缝,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和刚才台灯的光一样,昏黄,又带着点诡异的暖。

他想弯腰捡手电筒,可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动不了。那柜子门还在开,缝越来越大,里面的光也越来越亮,隐约能看见柜子里放着个东西,方方正正的,像是个盒子。就在这时,空气里突然飘来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轻,却很清晰——和那天沾在钥匙上的花瓣味道一模一样。

孙德仁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终于明白,李茉莉从来都没离开过这里,她一直在等,等一个能帮她打开那扇柜子门,找出真相的人。而现在,这个人,是他。

“谁?”孙德仁的喊声撞在储物间的铁皮病历柜上,弹回来时已经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空气里的霉味突然变浓,还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不是现在医院用的那种刺鼻的新味,是老早以前那种带着点甜腥的旧味,和他小时候在卫生院闻到的一模一样。

他攥着扳手的手沁出了汗,金属柄滑得几乎握不住。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扫来扫去,照亮的只有堆到顶的旧病历本,纸页在不知哪来的风里轻轻颤动,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像有人在背后翻书。他慢慢转过身,后背贴紧了冰凉的病历柜,这样至少不用防备身后的偷袭——在这鬼地方待久了,他连这点本能的警惕都练出来了。

储物间的门就在三步之外,刚才他进来时明明没关严,还留着条能塞进手指的缝,可现在那条缝没了,门板严丝合缝地合着,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冲过去,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门把手,就僵住了——转不动。

他又使劲拧了拧,门把手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不可能!”孙德仁低吼一声,把扳手别在门把手里,卯足了劲往下压。金属摩擦的“吱呀”声刺耳得要命,可门把手还是没动,倒是扳手的边缘蹭掉了一小块锈,落在地上,发出“叮”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储物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滑进衣领里,凉得他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想起前几晚那只从柜子缝里伸出来的手,想起消防栓玻璃里那个没头的影子,还有那张写着“李茉莉”的工作证——它们好像早就布好了一个局,就等他今晚钻进来。

“开门!谁在外面锁的门?”孙德仁拍着门板喊,声音越来越大,可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他侧耳贴在门上,想听听外面的动静,却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还有一丝极轻的呼吸声,就在门的另一边。

那呼吸声很轻,带着点潮湿的凉意,不像是活人的呼吸——活人的呼吸是热的,会在门板上呵出白雾,可这呼吸声落在耳边,只让他觉得后颈发毛。他猛地后退一步,手电筒的光柱照在门板上,隐约能看见门把手上沾着点什么——不是锈,是一片小小的、干枯的茉莉花瓣,和上次沾在钥匙上的一模一样。

“李茉莉?是你吗?”孙德仁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恳求,“我没恶意,我就是想帮你找真相,你别锁我在这里……”

没人回答。只有那股甜腥的消毒水味越来越浓,像是从门板缝里渗进来的,裹着他的鼻子,让他有点头晕。他知道不能坐以待毙,这储物间里不知道还藏着什么,要是等会儿再冒出点别的东西,他怕是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重新握紧扳手,对准门锁的位置,狠狠砸了下去。“砰!”扳手砸在铁锁上,震得他虎口发麻,门锁却只掉了点漆。他没停,一下接一下地砸,“砰砰”的响声在储物间里回荡,盖过了呼吸声,也盖过了他的心跳声。每砸一下,他就觉得离活着近了一步,额头上的汗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砸到第七下时,“咔嗒”一声脆响,门锁终于断了。孙德仁没敢耽搁,一把推开大门,连手电筒都差点扔在地上。他没回头,也没敢看储物间里的东西,像疯了一样往楼梯口跑,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跑到二楼时,他才想起那张李茉莉的工作证还落在储物间的地上,可他不敢回去拿了——哪怕只是多待一秒,他都觉得浑身难受。他一路跑到值班室,推开门就反锁,还把桌子搬过去抵在门后,这才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窗外的天还是黑的,只有走廊里的声控灯偶尔亮一下,又很快熄灭。孙德仁看着自己的手,刚才砸门锁时蹭破了皮,渗着点血珠,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疼——比起在储物间里的恐惧,这点伤口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摸出烟盒,手抖得半天都没抽出一根烟。打火机打了三次才打着,火苗在黑暗里晃着,映着他苍白的脸。烟吸进肺里,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突然觉得,这份打更的活,可能真的不是他能扛下来的——可他要是走了,李茉莉的真相怎么办?那个改病历的张启明,又要怎么找?

烟烧到了尽头,烫了他的手指。孙德仁把烟蒂摁在地上,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的路灯亮着,照在老住院楼的墙上,裂纹像蜘蛛网一样蔓延。他好像看见,三楼储物间的窗户里,隐约有个白影站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像是在等他回去。

孙德仁攥着新配的两把钥匙,指节都泛了白。前一晚病历柜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还在他脑子里晃——青黑的指甲、断了的输液管,还有那凉得刺骨的触感,让他连觉都没睡安稳。天刚亮,他就拽着维修师傅往老住院楼跑,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师傅,三楼储物间的锁,必须换最结实的,再多加把挂锁,钱我自己补都行!”

维修师傅扛着工具箱,瞥了眼那扇掉漆的木门,咂咂嘴:“孙师傅,这老楼的门早朽了,再好的锁也白搭。”话虽这么说,手上的活却没停。新锁是不锈钢的,沉甸甸的,挂锁更是粗得像拇指,钥匙齿痕错综复杂。师傅把钥匙递给孙德仁时,还特意叮嘱:“这锁我试过了,没钥匙绝对开不了,除非把锁锯了。”

孙德仁把两把钥匙串在腰上,又用绳子缠了两圈,塞进内衣口袋——这次绝不能再丢了。白班的几个小时,他在值班室里坐立难安,总觉得那扇门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直到夜幕降临,急诊室的灯亮起来,他才勉强定了定神,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拿起手电筒出门巡楼。

前两趟巡楼都没异常。底层急诊的小周在写记录,看见他还笑着递了杯热水:“孙师傅,今晚怎么魂不守舍的?”他接过水,攥着杯子暖手,没敢说实话,只含糊道:“老毛病了,熬夜就犯困。”

凌晨一点,轮到第三趟巡楼。孙德仁刚踏上三楼的楼梯,就觉得不对劲——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霉味,比平时浓了不少。他握紧手电筒,光柱往前扫,心猛地一沉。

三楼储物间的门,开着条缝,风从缝里钻出来,带着股凉意。而那把他特意加的挂锁,正躺在门口的地上,锁扣开着,像是被人轻轻掰断的。他冲过去捡起挂锁,仔细看了看——锁身没坏,锁芯也好好的,就像是用钥匙打开的一样。

“不可能!”孙德仁低吼一声。钥匙一直揣在他内衣口袋里,连碰都没碰过,谁能打开这把锁?他又看了看新换的门锁,锁芯完好,没有被撬动的痕迹,可门就是开着的,像是在邀请他进去。

他咬了咬牙,从腰上摸出扳手攥在手里,一步一步挪进储物间。里面还是老样子,病历柜堆得密密麻麻,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柱里飘着。可这次,最里面的那个病历柜上,贴着张白色的纸条,像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角还卷着。

孙德仁走过去,借着光看清了纸条上的字——“帮我找东西”。字迹歪歪扭扭的,笔画断断续续,像是用左手写的,又像是写字的人没力气。他伸手摸了摸纸条,纸质很新,不像是放了很久的样子。

“找什么?”话刚说出口,孙德仁就愣住了。他这是在跟谁说话?这空无一人的储物间里,难道真的有“人”?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连灰尘飘落的声音都能听见。就在孙德仁准备转身跑出去时,一阵叹息声轻轻飘了过来,很轻,却清晰地钻进耳朵里,带着股刺骨的凉意,像是有人对着他的脖子吹了口气。

他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整个储物间,什么都没有。可下一秒,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最里面的那个病历柜上,那盏老式台灯,突然亮了。

昏黄的灯光不像电灯,倒像是蜡烛的光,摇摇晃晃的,照着柜子最上层的一本病历本。那本病历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在灯光下泛着旧痕,和其他的病历本格格不入。

孙德仁的心跳得飞快,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拿起那本病历本。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他翻开第一页,病人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正是十年前那个因输液反应死亡的病人。他往下翻,一页一页,手指都在发抖。

翻到最后几页,一段文字让他停住了——“病人无过敏史,因输液反应死亡,护士李茉莉操作失误,负主要责任。”字迹是打印的,却在“无过敏史”那几个字上,有淡淡的划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反复划过。

他合上病历本,攥在手里,突然明白过来。李茉莉要找的,不是什么实物,是被藏起来的真相。这本病历本上的字,根本就是假的。而那个打开锁、贴纸条、点亮台灯的“人”,就是李茉莉。她一直在等,等一个能帮她翻开这本病历本的人。

就在这时,台灯突然灭了,储物间里又陷入一片黑暗。孙德仁手里的手电筒也闪了两下,光线变得微弱起来。他赶紧往门口跑,刚跑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跟着他。

他不敢回头,一口气跑下三楼,冲进值班室,“砰”地一声关上门,还反锁了。他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手里的病历本被攥得皱巴巴的。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病历本上,封面上的划痕在月光下,像是一道无声的控诉。

手电筒的光柱在病历本上晃了晃,孙德仁的指腹蹭过泛黄的纸页,突然触到一处不平整的褶皱——不是翻页时自然折出的软痕,而是被人刻意压过的硬折,像枚藏在纸里的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停下动作,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住折痕的边缘,慢慢展开。纸页“哗啦”一声轻响,一张小小的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落在满是灰尘的病历柜上。

孙德仁赶紧伸手去捡,指尖刚碰到照片边缘,就觉出了异样——照片的塑封已经发脆,边角磨得发白,显然被人反复摸过。他把照片举到光柱下,心脏猛地一缩。

照片上是两个人的合影。左边的女人扎着高马尾,白大褂的领口系得整齐,嘴角弯着,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是工作证上的李茉莉。她的右手搭在身边男人的肩膀上,姿态熟稔又亲昵。男人站在右边,同样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支钢笔,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嘴角的笑意温和,可本该是脸的地方,却被人用刀片反复划刮过,塑料膜裂开细碎的纹路,露出下面模糊的纸基,连半点五官轮廓都看不清,只剩一片狼藉的白。

“这是谁?”孙德仁低声嘀咕,指腹在男人被划烂的脸上来回摩挲。能和李茉莉拍这样的合影,肯定不是普通同事,可为什么要把脸划掉?是李茉莉自己划的,还是别人?

他翻到照片背面,一行钢笔字映入眼帘——字迹娟秀,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用力,墨水洇透了纸背,笔画边缘有些发毛:“三楼,最里面”。

五个字,没有主语,没有宾语,像一句没头没尾的咒语。孙德仁盯着这行字,突然想起之前的种种——储物间里的“沙沙”声、沾着茉莉花瓣的钥匙、消防栓里无头的白大褂影子、病历柜缝里伸出来的手,还有那张写着“他们在撒谎”的病历本……这些碎片像被一根线串了起来,在他脑子里慢慢成形。

李茉莉要找的根本不是什么丢了的东西。她藏在这栋老楼里,一遍遍地制造动静,引着他发现病历单、工作证、病历本,最后把这张照片递到他手里,是想让他找“三楼最里面”的东西,找那个被划掉脸的男人,找十年前被埋起来的事。

“是真相……”孙德仁猛地攥紧照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照片的塑封硌得掌心发疼,可他却觉得心里烧着一团火——之前的恐惧、犹豫,在这一刻全被压了下去。他想起李茉莉病历本上潦草的字迹,想起那只从柜子缝里伸出来的、带着输液管的手,想起她留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工作证,照片上的笑容那么亮,却落得个“操作失误”的骂名,连人都不知所踪。

他把照片塞进贴身的口袋里,指尖能摸到纸页的温度,像是还留着李茉莉的余温。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满是灰尘的病历柜,扫过地上那件沾着褐色痕迹的白大褂,扫过储物间紧闭的门——门外是黑漆漆的走廊,是这栋老楼藏了十年的秘密,可他现在一点都不怕了。

他要去找“三楼最里面”的东西,要找出那个被划掉脸的男人是谁,要让所有人知道,李茉莉没有输错药,她是被冤枉的。就算这栋楼里真的藏着什么,就算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了十年,他也要找下去。

孙德仁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把手电筒的光柱调亮,转身往储物间外走。脚步踩在积灰的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犹豫。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像是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对李茉莉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走廊里的声控灯依旧没亮,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前方铺出一条亮路。他知道,接下来要找的东西,可能比之前所有的怪事都更可怕,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孙德仁攥着那张泛黄的合影,指腹反复摩挲着背后“三楼,最里面”那行字,油墨早被岁月浸得发淡,却像烧红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紧。从值班室到三楼的这段路,他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巡楼都慢,手电筒的光柱在地面上晃出细碎的光斑,每一步踩在楼梯上,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老楼管道里偶尔传来的“滴答”水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三楼走廊尽头的墙就立在那里,白灰簌簌往下掉,墙根积着层薄灰,还沾着几根干枯的蛛网。他站在墙前,先伸手摸了摸墙面,粗糙的质感蹭得掌心发痒,和普通的砖墙没两样。可当他攥紧拳头,轻轻往墙上敲了一下——“咚”的一声闷响,不是实心墙该有的脆响,而是空落落的回音,像敲在空心的木桶上。

孙德仁的呼吸瞬间顿了顿,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他想起李茉莉病历本里那句“他藏起来了”,难不成张启明当年真把东西藏在了这墙里?他从裤兜里摸出白天特意带来的螺丝刀,这是他找维修师傅借的,刀头磨得发亮。他选了块看起来最松动的瓷砖,将螺丝刀插进瓷砖缝里,手腕用力一撬——“咔嗒”一声,瓷砖边缘裂开道缝,再一使劲,整块瓷砖带着灰渣掉了下来,露出里面黑漆漆的空洞。

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是旧书泡了水再晒干的味道。孙德仁举着手电筒往洞里照,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洞不算深,大概半臂长,最里面隐约能看见个深色的东西,方方正正的,裹着层破布。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伸进洞里,指尖刚碰到破布,就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窜,比储物间里的寒气更甚,像是摸到了冰窖里的东西。他咬着牙,一把将那东西拽了出来——是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黑胡桃木的,表面磨得发亮,边角却有些磕碰,还缠着几圈生锈的铁丝,像是被人刻意封过。

就在小木盒离开墙洞的瞬间,墙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得像贴在他耳边说话,没有之前的模糊和飘忽,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一字一句钻进耳朵:“他藏的,不是我输错的药。”

孙德仁吓得手一抖,小木盒“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哪有人的踪迹?可那声音还在耳边绕,像是李茉莉就站在他身后,正盯着他手里的木盒。

他蹲下来,盯着地上的小木盒,心跳得像要撞开胸膛。犹豫了几秒,他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木盒上的铁丝——铁丝早就锈透了,一碰就断成几截。他掀开木盒的盖子,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绒布已经褪色发黑,却没沾半点灰尘。

可盒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的药瓶,也没有什么证据,只有半张叠得整齐的化验单,边缘被撕得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扯下来的。孙德仁捏着化验单的边角,慢慢展开,手电筒的光刚好照在上面,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却能清楚看清内容:“患者姓名:王建军,诊断:急性肺炎,过敏史:对青霉素过敏,建议改用头孢类抗生素。”落款日期是十年前的9月15日——正是那位病人入院的当天。

他的手指突然僵住,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清楚记得,之前在李茉莉的病历柜里看到的那份病人病历上,过敏史那一栏明明写着“无过敏史”,还盖着张启明的印章!张启明不仅改了病历,还把真正的化验单藏了起来,让李茉莉背了“输错药”的黑锅。

孙德仁把化验单凑到眼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突然注意到,化验单的背面有几行淡淡的铅笔字,像是用很轻的力道写的:“茉莉,对不起,我没办法。”字迹潦草,却能看出写的人很慌张。是张启明写的?他当年是被逼的,还是本来就参与了这场骗局?

墙洞里的风还在往外吹,带着股凉意,孙德仁突然觉得,这栋老楼里藏的秘密,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他把化验单和小木盒小心地放进兜里,又看了眼空荡荡的墙洞,仿佛能看见十年前,张启明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凿墙、藏东西,而李茉莉可能就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了,”孙德仁对着墙洞轻声说,声音有些发颤,“我会帮你把真相说出去的。”话音刚落,走廊里的声控灯突然“啪”地亮了,昏黄的光笼罩着他,墙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有个人站在他身边,正轻轻点了点头。

孙德仁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化验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化验单上“青霉素过敏”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顾不上凌晨四点的寒意,抄起值班室的外套就往医院行政楼跑——档案室在行政楼三楼,老周值夜班时总在那儿打盹,凭着两人以前在工厂共事过的情分,老周或许会帮他这个忙。

行政楼的楼道里一片漆黑,声控灯坏了大半,他只能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往上爬。每走一步,楼梯板就发出“吱呀”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脑子里全是李茉莉的影子——那张工作证上笑着的脸,病历本里潦草的字迹,还有墙里传来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不能让她白等,”他喘着气想,“十年了,总得有人把真相说出来。”

档案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盏小台灯。老周趴在桌上,头歪在胳膊上,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点口水。孙德仁轻轻推开门,走到桌前,犹豫了半天,才伸手拍了拍老周的肩膀。

“谁啊?”老周猛地惊醒,揉着眼睛抬头,看见是孙德仁,皱了皱眉,“德仁?你不在西院区值班,跑这儿来干嘛?”

“老周,求你个事,”孙德仁把化验单放在桌上,声音压得很低,“帮我查个人,十年前西院区老住院楼,有个叫张启明的医生,还有个叫李茉莉的护士,你还有印象吗?”

老周的脸色变了变,拿起化验单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孙德仁,沉默了半天,才叹了口气:“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十年前那事,医院早就封了口,不让提了。”

“我必须知道,”孙德仁的声音有点发颤,“李茉莉她……她一直在等真相。”

老周愣了愣,看孙德仁的眼神多了点复杂的情绪。他站起身,走到档案架前,搬了个梯子,在最上层翻找了半天,终于抽出一个积满灰的档案盒。“喏,都在这儿了,”老周把档案盒放在桌上,“十年前那个病人叫王建军,急性肺炎入院,主治医生就是张启明。住院第三天,李茉莉给他输液,结果没过半小时就出现过敏反应,抢救无效死了。”

“可这化验单上写着,王建军对青霉素过敏!”孙德仁指着化验单,“为什么病历本上写的是无过敏史?”

“因为病历被改了,”老周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当时我还在住院部当护士,听见张启明和护士长吵架,说他忘了把过敏史写进病历,怕担责任,就找护士长改了记录。后来家属闹得厉害,医院为了平息事,就把责任全推给了李茉莉,说她输错了药。”

“那李茉莉呢?她去哪了?”

老周叹了口气,翻出一张旧报纸,指着角落里的一条新闻:“这是事发后第三天的新闻,说有人在江里发现了一具女尸,身上带着李茉莉的工作证。医院对外说她是畏罪自杀,可谁知道是真是假?张启明倒好,病人死后没半个月就辞了职,听说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过。”

孙德仁看着报纸上的新闻,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原来李茉莉不是失踪,是早就没了;原来她一直被困在这栋楼里,是因为连死都没能洗清冤屈。

当晚凌晨五点,天快亮了,孙德仁再次走进三楼储物间。这次,他没有拿扳手,也没有开手电筒,只是手里攥着那张化验单和老周找出来的旧报纸。

储物间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突然,他看见最里面的病历柜前,慢慢浮现出一个影子——是李茉莉,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头发垂在脸前,看不清表情。

“我找到证据了,”孙德仁把化验单和报纸递过去,声音很轻,“张启明改了病历,医院也知道,是他们冤枉了你。”

影子慢慢抬起头,孙德仁看见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却带着点释然的光。“谢谢你,”她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反而带着点温度,“十年了,我终于等到有人相信我了。”

“我会把这些交给院长,让医院公开道歉,让张启明回来认错,”孙德仁说,“我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李茉莉笑了,她的影子慢慢变得透明,像被晨光照散的雾。“不用了,”她说,“我只是想让别人知道,我没有输错药。现在你知道了,就够了。”

说完,她的影子彻底消失了,储物间里只剩下孙德仁一个人。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天快亮了。孙德仁觉得一阵疲惫袭来,他靠在病历柜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化验单。

第二天早上七点,白班保安老王去西院区接班,发现值班室没人,便顺着巡楼的路线找。走到三楼储物间时,他看见门开着,孙德仁趴在地上,头靠在病历柜上,已经没了呼吸。他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手里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化验单和半张旧报纸。

医院后来派人来调查,说孙德仁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把他的遗体交给了家属。可从那以后,西院区的夜班,就多了点不一样的动静。

每天晚上十点,总会有人听见值班室门口传来钥匙串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挂钥匙;十一点,三楼储物间的门会自己开条缝,然后又慢慢关上,像是有人进去巡过;凌晨两点,二楼走廊里会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和孙德仁以前巡楼时的脚步一模一样。

急诊室的小周夜班时,不止一次看见过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保安服,手里举着个手电筒,慢慢走在走廊里。影子走过消防栓时,会停下来,像是在看什么,然后又继续往前走,每小时一次,准时得很。

有人说,那是孙德仁还在打更,他放心不下这栋楼,放心不下李茉莉的冤屈;也有人说,他是在等张启明回来,等那个改了病历的医生认错,等医院给李茉莉一个迟到了十年的道歉。

老王每次值夜班,都会在值班室门口放一杯热水,有时还会放半块饼干——就像孙德仁以前总在门口捡到的那样。他说:“德仁还在这儿呢,不能让他冷着,也不能让他饿着。”

后来,医院要拆了老住院楼,重建新的病房楼。可每次施工队准备动工,晚上总会听见楼里传来巡楼的脚步声,每小时一次,准时得很。施工队的人不敢再动工,医院只能把拆楼的计划搁置了。

现在,西院区的老住院楼还杵在那儿,底层的急诊室依旧在用,二三楼还是堆杂物的地方。每天晚上,只要到了十点,就能听见楼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从底层到三楼,再从三楼到底层,带着钥匙串碰撞的声音,一圈又一圈,从不间断。

有人说,孙德仁会一直在这里打更,直到李茉莉的冤屈彻底洗清的那天;也有人说,他早就和李茉莉一起走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关于真相和承诺的影子。

但不管怎样,西院区的夜班,再也没人觉得害怕了。因为他们知道,有个打更人,会一直守在这里,每小时巡一次楼,准时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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