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西院区的老住院楼,像块被时光啃剩的枯骨,孤零零杵在崭新的门诊楼旁边,透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沉郁。墙面是早已褪色的浅灰,爬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纹,像老人脸上纵横的皱纹,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窗户玻璃没几块是完整的,要么缺了角,用透明胶带胡乱粘着,要么干脆贴着泛黄的封条,封条边缘卷着边,被风吹得轻轻晃,像随时会掉下来。
孙德仁站在楼门口,手里攥着保安科给的钥匙串,金属钥匙硌得掌心发疼。晚风从走廊深处钻出来,裹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是过期消毒水的刺鼻味,混着陈年灰尘的土腥味,还有点说不清的霉味,直直往鼻子里钻。他忍不住皱着眉咳了两声,咳完还觉得喉咙里发紧,像卡了点细沙。
“孙师傅,跟你说清楚,这楼现在就剩底层急诊还在用,楼上二三楼早空了,堆的都是旧病床、破柜子这些杂物,没什么值钱东西。”保安科的老张从后面跟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粗糙,带着股烟味。老张五十多岁,在医院干了快二十年,脸上刻着老员工的熟稔,语气却透着点说不清的含糊,“你值夜班,主要就是每小时巡一次楼,确认门窗都锁好,别让流浪汉或者拾荒的钻进来。其他的……也没什么要做的。”
孙德仁点点头,没多问。他今年五十三,前阵子在工地绑钢筋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左腿摔成了骨裂,养了三个多月才好利索。现在腿虽然能走,但不能再干重活,家里房贷还没还完,儿子在外地读大学,每个月都要生活费,正是用钱的时候。托了好几个熟人,才找到这份打更的活,夜班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凌晨六点,一个月三千块,工资不算高,但胜在不用费力气,只要按时巡楼就行。
“还有啊,”老张又开口,声音压得低了点,眼神往老楼里瞟了一眼,像是怕被什么听见,“这楼年头久了,晚上可能会有点动静。要是听见什么响……你别太较真,也别到处乱找。老楼嘛,水管子老化,风吹着窗户缝,都容易出怪声,不是什么大事。”
孙德仁心里愣了一下,想问“到底会有什么动静”,但看老张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着自己就是来干活挣钱的,只要别出什么大事,其他的不用多管。
跟着老张往楼里走,底层的走廊还算亮堂,急诊室的灯开着,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护士来回走动的影子。往里走了十几米,左手边有个小房间,门楣上贴着“值班室”三个字,字迹已经褪色,边角还翘着皮。老张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烟味和旧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
值班室很小,也就六七个平方,挤得满满当当。靠里墙摆着一张铁架床,床板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枕头旁边堆着件旧棉袄。床对面是一张掉漆的木桌,桌面坑坑洼洼,放着台老式的半导体收音机,机身是暗红色的,天线歪着,看起来用了好些年。桌子角上还放着个手电筒,黑色的塑料外壳,上面有几道明显的划痕。
“这就是你值班的地方,床能睡,被子在床底下的箱子里。”老张指着桌子上的手电筒,“楼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尤其是二三楼,有时候跺半天脚都不亮,巡楼全靠这个手电筒,你可得拿好,别丢了。”
孙德仁走过去拿起手电筒,掂了掂,沉甸甸的,按了下开关,光柱很亮,能照得很远。他把钥匙串放在桌子上,金属钥匙碰撞着发出“叮铃”的轻响。
“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明天早上六点来跟你交班。”老张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只摆了摆手,“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号码写在桌子上的纸条上了。”
老张走后,值班室的门“咔嗒”一声关上,整栋楼瞬间静了下来。外面急诊室的声音隔得远了,只剩下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还有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细得像蚊子叫。孙德仁站在屋子中间,看着狭小的值班室,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的路灯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老楼的影子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像个沉默的巨人,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他深吸了口气,把窗户关上,拿起桌子上的钥匙串和手电筒。十点整,该开始第一次巡楼了。他把钥匙串挂在腰上,金属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手电筒握在手里,转身推开了值班室的门,走进了老楼的黑暗里。
十点整,老张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消失,最后传来值班室门锁“咔嗒”一声轻响——那声音像颗小石子,投进了老住院楼死寂的夜里。孙德仁坐在值班室的铁架床上,耳朵还没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安静。窗外的路灯透过积灰的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出长条形的光斑,光斑里浮着细小的灰尘,慢悠悠地飘着。
整栋楼静得吓人,连空调外机的嗡鸣声都没有,只有急诊室方向偶尔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隔着几层楼板和长长的走廊,声音被滤得又细又远,像夏天夜里钻进蚊帐的蚊子叫,若有若无。孙德仁摸了摸腰上的钥匙串,冰凉的金属硌着手心,他把钥匙串往腰后挪了挪,又拽了拽身上洗得发白的保安服——这衣服是前几天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领口有点紧,勒得脖子发僵。
他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支老式手电筒。塑料外壳已经泛黄,开关处的漆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银色金属。按亮开关的瞬间,一道惨白的光柱射出去,在对面墙上投出个圆圆的亮斑,亮斑边缘还带着淡淡的光晕。孙德仁晃了晃手电筒,光斑在墙上移来移去,照过贴着旧报纸的窗户,照过墙角堆着的空纸箱,最后停在门上。
“走了,巡楼。”他对着空屋子嘀咕了一句,像是在给自己壮胆,然后拉开门,走进了走廊。
底层的走廊还算亮堂,急诊室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铺了道暖黄色的光带。孙德仁沿着光带往前走,脚步声在走廊里响着,显得格外突兀。急诊室的门没关严,留着条缝,他往里瞥了一眼,看见护士小周坐在护士站后面,低着头写护理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顺着门缝飘出来。
“孙师傅,第一次来啊?”小周突然抬起头,正好和他的目光对上,然后笑了笑,声音很轻,却打破了走廊的沉闷。小周看起来二十出头,扎着低马尾,白大褂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细细的手腕,手腕上戴着个红色的绳结。
孙德仁愣了一下,赶紧收回目光,也笑了笑:“嗯,刚接的活,以后多关照。”他没敢多停留,怕打扰人家工作,说完就转身往楼梯口走。走了两步,又听见小周在后面说:“二楼的声控灯不太好使,您多跺跺脚!”
“知道了,谢谢啊!”孙德仁回头挥了挥手,心里暖和了点——这姑娘倒是热心。
楼梯间的门是木制的,推开时“吱呀”一声响,像是门轴缺了油。孙德仁握着扶手往上走,楼梯上铺着的瓷砖裂了好几道缝,有的地方还缺了角,露出下面的水泥。刚走到二楼平台,身后的声控灯就“啪”地灭了,瞬间的黑暗让他心里一紧,赶紧跺了跺脚。
“啪”,头顶的灯亮了,昏黄的光从灯泡里洒下来,只能照到眼前三步远的地方,更远的走廊还是黑沉沉的,像张张开的嘴。孙德仁往前走了两步,灯又灭了,他只能再跺跺脚,灯才又亮起来。就这么走两步跺一下,脚步声和灯的开关声在走廊里交替着,显得格外怪异。
他举着手电筒,光柱扫过走廊两边的病房门。门上的玻璃蒙着厚厚的灰,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那是堆在病房里的旧病床和杂物。有的病房门把手上还挂着褪色的门牌,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3床”“5床”的字样。
孙德仁挨个儿拉了拉门把手,金属把手冰凉,拉起来“咔啦”响,每一扇门都锁得好好的。他松了口气,正准备转身去三楼,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坐在暗处翻报纸,纸页和纸页摩擦,带着种细碎的质感。孙德仁的后背一下子僵了,手里的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他慢慢转过身,光柱扫向身后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堆在墙角的旧病床,铁栏杆上锈迹斑斑,床板上还沾着几块发黄的污渍。
“谁啊?”他喊了一声,声音在走廊里撞出回声,然后慢慢消散,没人回应。孙德仁皱了皱眉,盯着那堆旧病床看了半天,手电筒的光柱在床底下扫来扫去,什么都没有。
是风吹的?他抬头看了看窗户,窗户玻璃贴着泛黄的封条,封条完好无损,连条缝都没有,哪来的风?他又跺了跺脚,声控灯亮起来,昏黄的光照亮了更大的范围,还是空荡荡的走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老楼就是邪乎。”孙德仁嘀咕了一句,把那阵“沙沙”声归为老楼的“正常现象”——说不定是墙缝里的灰尘落下来,或者是老鼠在啃东西。他攥紧手电筒,不再多想,转身往三楼走。
刚踏上通往三楼的楼梯,身后的声控灯又灭了,走廊重新陷入黑暗。那阵“沙沙”声,也没再响过。可孙德仁总觉得后背发凉,像有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往三楼去,手电筒的光柱在楼梯上晃得厉害。
孙德仁的胶鞋踩在二楼走廊的水泥地上,发出“吱呀”的轻响,在寂静的老楼里格外刺耳。他挨个儿攥住病房门把手,每拉一下都要顿两秒——铁制的把手裹着层薄锈,攥在手里糙得磨掌心,而门后的沉默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咔嗒,咔嗒”,每扇门都锁得严实,锁芯转动时的脆响连成一串,倒让他稍稍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往三楼走,后颈突然一凉,像有人对着他的衣领吹了口冷风,紧接着,“沙沙——”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落在纸上的雪,却又带着纸页摩擦的韧劲儿,一下下蹭着耳膜。孙德仁的脚顿在原地,后背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是翻报纸的声音,没错,他年轻时在工厂看大门,夜班常躲在值班室翻旧报纸,就是这个动静。
他猛地回头,右手攥紧手电筒,光柱“唰”地扫过走廊。昏黄的光里,只有堆在墙角的旧病床,铁栏杆上的锈迹像泼洒的墨,床板上还沾着几块发黑的胶布,除此之外,空荡荡的走廊连个影子都没有。
“谁啊?大半夜的装神弄鬼!”他朝着空气喊了一声,声音刚出口就被走廊吞了大半,只剩下微弱的回声,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反倒显得更冷清了。孙德仁皱着眉往四周瞅,窗户都贴着厚厚的封条,边角翘起来,蒙着层灰,风根本钻不进来——那声音从哪来的?
他跺了跺脚,声控灯“啪”地亮了,惨白的光勉强照满半条走廊。他顺着光走,每一步都走得慢,胶鞋碾过地面的灰尘,留下浅浅的印子。走到走廊中间,他又停住了——“沙沙”声没了,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老楼就是邪乎,水管子响都能听岔。”他嘀咕着,抬手揉了揉后颈,刚才那股凉意还没散,顺着衣领往下钻,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他不敢再在二楼多待,转身往三楼走,楼梯间的声控灯早坏了,只能靠手电筒照路,光柱在台阶上晃来晃去,映得台阶缝里的灰尘像细小的虫子。
刚踏上三楼的地面,那“沙沙”声又响了,这次更清楚,不再是若有若无的轻响,而是实实在在的、纸页翻动的声音,就从走廊尽头的储物间里传出来。孙德仁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盯着储物间的方向——门虚掩着,留着道指宽的缝,黑糊糊的,像张要吞人的嘴。
他深吸一口气,攥着手电筒的手沁出了汗,指节泛白。走过去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软乎乎的没力气,胶鞋蹭着地面,发出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突兀。离储物间还有两步远时,他停住了,对着门缝喊:“里面有人没?出来!”
没人应,只有“沙沙”声还在响,像是在嘲笑他的胆小。孙德仁咬了咬牙,猛地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旧纸味的风扑面而来,呛得他咳了两声。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去,里面堆着密密麻麻的旧病历柜,绿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铁皮,积的灰厚得能在上面写字,光柱里的灰尘像疯了似的飘,看得人眼晕。
“谁在里面?别躲了!”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在柜子之间反弹,变成细碎的回声。他往前走了两步,脚踢到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个掉在地上的病历夹,里面的纸散了一地。他弯腰要捡,光柱突然停在了最里面的柜子角——地上掉着张泛黄的病历单,边角卷得厉害,像被人揉过又展开,上面的字迹被水渍晕得模糊不清,只有开头“姓名:李”两个字,还能勉强看清笔画。
孙德仁蹲下来,手指刚碰到病历单,就像摸到了寒冬里的铁块,一股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瞬间传遍了整条胳膊。他打了个寒颤,赶紧缩回手,可那凉意没散,反倒像附在了皮肤上,冻得他指尖发麻。
“这纸怎么这么凉?”他嘀咕着,又试探着碰了碰——还是凉,比冰块还凉。他把病历单捡起来,对着光看,纸页薄得透光,上面除了“姓名:李”,剩下的字全成了模糊的墨团,连“性别”“年龄”的栏框都看不清。他翻了翻,背面也是空的,只有右下角沾着点褐色的东西,硬邦邦的,不知道是干了的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把病历单揣进兜里,刚要站起来,突然觉得后颈又开始发凉,这次不是冷风,而是像有人用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衣领。孙德仁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扫过身后的柜子,空荡荡的,只有病历柜的门虚掩着,里面的病历本露出个角,在光柱里泛着黄。
“谁?!”他喊得声音都变了,手里的手电筒晃得厉害,光柱在柜子上扫来扫去,没看见人,却看见最里面的那个病历柜,门好像动了一下——不是风吹的,是往里缩了缩,像有人在里面拉了一把。
孙德仁不敢再待,爬起来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还差点撞在门框上。他“砰”地一声关上门,手忙脚乱地锁上,钥匙插在锁芯里,半天都转不动,最后用力一拧,“咔嗒”一声,锁终于合上了。
他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兜里的病历单硌着腿,还是凉的,像揣了块冰。他抬头往走廊尽头看,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可刚才那股被盯着的感觉还在,像有双眼睛,正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
“这班破活,明天说什么也不干了。”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踉踉跄跄地往值班室走,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一眼,生怕身后跟着什么东西。走廊里的寂静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把他的脚步声吞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在耳朵里“咚咚”地响,震得头皮发麻。
第一晚的巡楼结束时,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泛着一层淡青色。孙德仁回到值班室,把那张三指宽的泛黄病历单从兜里掏出来,平铺在桌面上。纸页边缘已经发脆,上面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只有“姓名:李”两个字还能勉强辨认,后面的字迹糊成一片,连笔画都看不清。他对着单子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名堂,最后找了个旧信封,把病历单小心翼翼地装进去,塞进值班室抽屉的最底层——等白天老张来交接,再问问他知不知道这单子的来历。
接下来的几天,夜班过得还算平静。孙德仁渐渐摸熟了老住院楼的规律:凌晨一点左右,二楼的水管会“滴答”响上几分钟;三点过后,三楼走廊会刮过一阵穿堂风,带着点发霉的味道。他把这些都归为老楼的“脾气”,没再多想,直到第五晚,那股熟悉的寒意又缠上了他。
那晚他按惯例巡楼,十点整从值班室出发,先查底层急诊——小周正趴在护士站写记录,看见他还笑着递了杯热水,“孙师傅,今晚风大,喝点水暖暖身子。”他接过水杯,指尖碰着温热的搪瓷杯壁,心里踏实了不少。十点半,他巡完二楼,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了又灭,昏黄的光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上的钥匙串——这是他的习惯,每巡完一层都要确认钥匙还在。可指尖刚碰到皮革钥匙扣,心里就“咯噔”一下:不对劲。他赶紧把钥匙串从腰上解下来,凑到手电筒的光柱下数——一层大门的铜钥匙、值班室的铁钥匙、二楼杂物间的小铝钥匙……唯独少了三楼储物间那把带着铜制挂环的钥匙。
那把钥匙是整个钥匙串里最沉的,挂在最中间,他巡二楼时还特意摸过,怎么才走了几步就没了?孙德仁的后背瞬间冒出汗来,手里的手电筒都有点握不稳,光柱在地上晃来晃去。“不可能丢的。”他咬着牙嘀咕,转身往二楼走廊跑,挨着墙根找——他巡楼时一直贴着右边走,钥匙要是掉了,肯定落在右边的地面上。
手电筒的光扫过积灰的地面,除了几片脱落的墙皮,什么都没有。他又跑到刚才停留过的二楼杂物间门口,蹲下来往门后看,甚至把堆在门口的旧病床挪开——床底下空荡荡的,只有厚厚的灰尘,连个钥匙的影子都没有。“难道是回值班室的路上掉的?”他又往值班室跑,推开门就开始翻找:床底被他用手电筒照了三遍,连床板缝都没放过;桌子抽屉被拉开,里面的旧报纸、电池散了一地;老张留下的老式收音机被他搬起来,底座下只有一层灰。
翻了快二十分钟,值班室被翻得乱七八糟,钥匙还是没找到。孙德仁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全是汗——那是三楼储物间唯一的钥匙,要是丢了,他没法跟保安科交代,更没法确认那间藏着“沙沙”声的储物间是否安全。他盯着桌面上的手电筒,突然想起什么——刚才从二楼下来时,好像看见一楼急诊门口的长椅上坐过一个人,会不会是掉在那里了?
他抓起手电筒就往一楼跑,急诊室的灯还亮着,里面只有个戴眼镜的男医生,正对着电脑屏幕敲键盘。“医生,麻烦问一下,您刚才看见一串钥匙没?带个小铜钥匙的,我巡楼时不小心弄丢了。”孙德仁的声音有点发紧。
男医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想了几秒后摇摇头:“没看见啊,不过半小时前有个病人家属在门口长椅上坐过,可能掉在那儿了,你去看看吧。”
孙德仁连声道谢,转身往急诊门口跑。门口的长椅是铁制的,漆皮掉了大半,在路灯下泛着冷光。他蹲下来,把手电筒的光往长椅底下照——借着光,他看见一串熟悉的钥匙躺在地上,铜制挂环在光下闪着微弱的光,正是他丢的那串!
他松了口气,伸手就去捡,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铜钥匙,就感觉触到了个软乎乎的东西。他心里一愣,仔细一看——钥匙串上沾着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黄褐色的,边缘卷得厉害,花瓣上的纹路都快看不清了,轻轻一碰,花瓣的一角就碎了,掉在地上成了粉末。
孙德仁的手僵在半空中,刚才的轻松瞬间被一股寒意取代。他在这医院待了五天,每天巡楼时都会留意周围的花草——新门诊楼前种的是月季,老住院楼旁边是冬青丛,连护士站窗台上摆的都是塑料花,哪来的茉莉?他小时候在老家种过茉莉,夏天开花时雪白一片,香味能飘出半条街,可这干枯的花瓣,明明就是茉莉的样子,绝不会认错。
他把花瓣捏起来,放在手心看了看——花瓣很干,却带着点奇怪的潮意,像是刚从什么潮湿的地方拿出来的。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急诊门口空荡荡的,只有路灯的光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远处的马路上偶尔有车开过,车灯一闪而过,没什么异常。
“可能是哪个病人从家里带来的吧。”孙德仁勉强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把花瓣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然后拿起钥匙串,仔细数了一遍——没错,所有钥匙都在,包括那把三楼储物间的。可他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握着钥匙串的手都有点发抖——那花瓣怎么偏偏沾在他的钥匙上?而且还是在他刚丢了钥匙,又刚好找到的地方?
他拿着钥匙串往值班室走,越走越觉得背后发凉,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他回头看了好几次,身后只有黑漆漆的走廊,和沉默的病房门。回到值班室,他把钥匙串放在桌子上,盯着那串钥匙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把它重新挂回腰上,只是这次,他特意把三楼储物间的钥匙挪到了最里面,用手指紧紧攥着——他有种预感,这把钥匙,还有那片茉莉花瓣,绝不会是偶然出现的。
孙德仁捏着那片茉莉花瓣,指腹蹭过干枯发脆的花瓣边缘,像触到了一把细沙。他抬头扫了眼急诊室门口的花坛,月光把月季的影子拉得老长,叶片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亮晶晶的,却连半株茉莉的影子都没有。这医院他来来回回走了五天,从底层急诊到三楼储物间,连墙角的杂草都看熟了,从没见过开着白色小花的茉莉——更别说能落下这样完整花瓣的植株。
他想起小时候老家的院子,娘在窗台下种了两盆茉莉,每到夏天,雪白雪白的花瓣缀在绿叶间,风一吹,满院都是清清爽爽的香。那时候他总爱趁娘不注意,摘一朵别在衣襟上,放学回家时,连书包上都沾着味。可眼前这花瓣,黄褐色的,边缘卷得像被火烤过,别说香味,凑近了闻,只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说不出的怪异。
“说不定是哪个病人从家里带来的花,掉了瓣下来。”他嘴里这么嘀咕,心里却没底。急诊室门口的长椅刚被清洁工擦过,凳面上还留着湿痕,除了他刚捡钥匙的地方,别处连点灰尘都没有,怎么偏偏就这一片花瓣,刚好落在他的钥匙上?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花瓣的根部还沾着点细碎的铜锈,和钥匙串上的锈迹一模一样,像是粘在上面好几天了。
孙德仁把花瓣凑到手电筒的光下,仔细看了看。花瓣的纹路还在,只是干得发脆,稍微一碰,就有细碎的渣子往下掉。他突然想起前几晚在三楼储物间捡到的那张病历单,上面模糊的“李”字,还有今晚这莫名其妙的茉莉花瓣——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熬夜熬糊涂了,不过是一片花瓣,哪来那么多门道。他把花瓣扔在路边的垃圾桶里,金属桶壁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攥着钥匙串往值班室走,钥匙上的铜环碰撞着,“哗啦哗啦”的声音跟着他的脚步,像是有人在身后跟着。
走到二楼楼梯口时,他又听见了那熟悉的“沙沙”声,还是从三楼的方向传来,轻得像纸页在摩擦。孙德仁停下脚步,手电筒的光柱往三楼走廊照去,黑漆漆的,只有声控灯坏了后留下的电线,在天花板上垂着,像根断了的绳子。他咬了咬牙,握着钥匙串的手紧了紧——他想去看看,那声音到底是什么。
刚踏上三楼的台阶,“沙沙”声突然停了。整层楼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慢慢走到储物间门口,门还是他傍晚锁上的样子,挂在门把手上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伸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锁得好好的。
“难道真是风吹的?”孙德仁皱着眉,转身要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储物间门底的缝隙里,掉出了点什么——是一片白色的东西,像纸,又像花瓣。他蹲下来,用手电筒往缝隙里照,那东西卡在门缝里,露出小小的一角,白得晃眼。
他想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那东西,突然觉得一阵凉意从门缝里钻出来,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像有条冰虫子在皮肤下游走。孙德仁猛地缩回手,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他再往门缝里看,那片白色的东西不见了,只剩下黑漆漆的缝隙,像张咧着的嘴。
“邪门了。”他站起身,不敢再待,快步走回值班室。推开门,屋里的老式收音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正断断续续地播放着老歌,电流声“滋滋”的,盖过了歌声。孙德仁愣了愣——他明明记得,出门前把收音机关了的,连电源插头都拔了。
他走过去,把收音机的插头拔下来,歌声和电流声一起停了。桌上的钥匙串还放在那里,他拿起来,反复看了好几遍,铜钥匙上没再沾着花瓣,也没有其他异样。可他总觉得心里发慌,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他回了值班室,就藏在某个角落,盯着他看。
孙德仁坐在床边,没敢关灯。他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刚才那片茉莉花瓣,想起储物间门缝里的白色东西,还有那总也停不了的“沙沙”声。这些怪事,好像从他来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只是他之前没在意。现在想来,每一件都透着诡异——消失又出现的钥匙,沾着茉莉花瓣的铜锈,自己开了的收音机,还有那扇总也锁不住的储物间门。
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烟雾在灯光下飘着,稍微压下了点心头的不安。他想,再忍几天,等发了工资,就跟老张说辞职。这老楼太邪乎,他可不想拿命换钱。
可他不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由不得他结束了。凌晨四点,他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打盹,突然觉得手背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手电筒的光落在桌上——钥匙串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片茉莉花瓣,还是干得发脆的黄褐色,根部沾着点铜锈,和他之前扔掉的那片,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孙德仁总觉得心里像压了块湿抹布,沉得慌。白天在家补觉时,总梦见三楼储物间的病历柜,梦里那些柜子门“吱呀吱呀”全开着,里面飘出张张泛黄的纸,绕着他打转,醒来时枕头都被冷汗浸得发潮。到了夜班,他攥手电筒的手就没松过,巡楼的脚步也比之前快了些,尤其到三楼,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走两步就得回头看。
第七晚的风比往常更凉,刚过零点,就有细碎的雨点打在老住院楼的窗户上,“嗒嗒”声混着远处急诊室偶尔传来的说话声,反倒让这栋楼更显冷清。孙德仁第三次巡楼时,特意在二楼多待了会儿——前两晚总在这儿听见莫名的动静,他想确认是不是自己太紧张。可走廊里只有旧病床铁栏杆偶尔发出的“咯吱”声,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声响。
他松了口气,转身往三楼走。刚踏上三楼的第一个台阶,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哭声。
那哭声太轻了,像被棉花裹着,若有若无的,却偏偏能穿透楼梯间的黑暗,精准地钻进耳朵里。是女人的声音,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哭一阵停一阵,抽噎声里还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叹息,像有满肚子的话没处说。孙德仁的脚步顿住了,手电筒的光柱下意识地往下照,二楼的走廊黑漆漆的,声控灯没亮,只能看见模糊的门框轮廓。
“谁啊?大半夜的哭什么?”他朝楼下喊了一声,声音在楼梯间里撞出回声,那哭声却没停,依旧断断续续的,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孙德仁皱了皱眉,心里有点发毛——这时候急诊室的人都在忙,哪会有人跑到二楼的杂物区哭?
他握紧手电筒,一步步往下走。每走一级台阶,那哭声就清晰一分,等他刚下到二楼的平台,哭声突然变了方向——之前明明像是在走廊尽头,现在却飘到了左边第一间病房的门口。孙德仁的心跳快了些,他举着手电筒往病房走,光柱扫过病房门上蒙灰的玻璃,里面只有堆得老高的旧床垫,没看见人影。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句,手心里全是汗。话音刚落,那哭声又动了,这次飘到了右边的楼梯口,离他只有几步远。孙德仁猛地转身,手电筒的光扫过去,楼梯口空荡荡的,只有墙角堆着的几个旧纸箱,被风吹得轻轻晃了晃。
“别躲了,有什么事出来说!”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高了些,带着点不耐烦。这次,哭声终于停了。
走廊里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雨点打窗户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响,震得耳膜发疼。孙德仁站在走廊中间,手电筒的光柱左右扫着,从左边的病房门,到右边的楼梯口,再到墙角的旧病床,每一个角落都照到了,可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皱着眉,心里犯嘀咕——难道是流浪汉?可这楼门窗都锁着,流浪汉怎么进来?再说,哪有流浪汉大半夜躲在这儿哭的?
就在他准备转身去检查门窗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墙上的消防栓。那是个红色的铁盒子,玻璃门擦得还算干净,能映出点周围的景象。孙德仁下意识地看过去,这一看,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
消防栓的玻璃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个影子,就站在他身后!那影子很高,穿着件宽大的白大褂,下摆垂到膝盖,可脖子以上是空的——没有头,也没有头发,就像一截断了的柱子,直挺挺地立在那儿。
孙德仁的头皮“嗡”的一下,手里的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心脏狂跳着,可身后什么都没有。走廊依旧黑漆漆的,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地上投出个圆圆的亮斑,连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他又赶紧看向消防栓的玻璃,里面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苍白,手里举着个手电筒,眼神里满是惊恐。刚才的影子,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孙德仁喃喃自语,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可那影子的样子太清晰了,白大褂的布料纹理,甚至下摆磨破的边角,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敢再待,转身就往值班室跑,脚步快得像踩了风火轮,连手电筒的光晃得眼睛疼都没顾上。
回到值班室,他“砰”地一声关上门,还反锁了,靠在门后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走到桌前坐下,拿起老张留下的搪瓷缸,倒了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大半。
杯子刚放下,他就看见桌角放着的那张病历单——就是第一晚在三楼捡到的,上面只有个模糊的“李”字。孙德仁盯着那张纸,突然想起之前捡到的茉莉花瓣,还有那只从病历柜里伸出来的手。
这些怪事,好像都围着三楼的储物间转,围着那个姓“李”的人转。他越想越怕,可又忍不住好奇——那个没头的影子,到底是谁?它穿着白大褂,难道和十年前的医院有关?
窗外的雨还在下,孙德仁看着值班室的门,再也不敢出去巡楼了。他把扳手放在手边,又把台灯开到最亮,坐在椅子上,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直到听见白班老王的敲门声,他才松了口气,感觉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哭声骤停的瞬间,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胸腔,震得孙德仁耳膜发疼。他举着手电筒,光柱在漆黑的走廊里扫来扫去,除了堆在墙角的旧病床,只剩下紧闭的病房门——那些门面上的玻璃蒙着厚灰,像一只只浑浊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没人……肯定是风声。”他咽了口唾沫,试图把那股发毛的感觉压下去。可刚要转身往楼梯口走,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左侧墙上的消防栓。那是个红色的铁盒子,玻璃门擦得比别处亮些,大概是之前维修师傅来过,没来得及蒙上新的灰尘。
就是这抹亮,勾住了他的视线。
孙德仁下意识地侧过脸,往玻璃门上看——这一看,浑身的血瞬间凉了半截,连呼吸都忘了。
玻璃门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就贴在他身后。那影子比他高些,肩膀很宽,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衣摆在空气里微微晃着,像是被风吹动。可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影子的脖子以上是空的——没有头,没有头发,只有一片黑漆漆的空白,像被人用墨汁涂掉了似的。
“谁!”孙德仁的声音破了音,猛地转过身,手电筒的光柱直直地打向身后。
可身后什么都没有。
黑漆漆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他刚才踩过的脚印留在灰尘里,连个衣角都看不见。他往前走了两步,光柱在地面、墙面、门面上反复扫,连旧病床底下都照了——除了积灰和几根掉落的铁丝,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又回头看向消防栓的玻璃。这次,玻璃里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苍白得像纸,手里举着个手电筒,光柱抖得不成样子。刚才那个无头影子,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孙德仁靠在冰冷的墙上,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凉得刺骨。他握着电筒的手还在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光柱都在墙上晃出细碎的光斑,像一群乱撞的飞虫。
“是眼花了,肯定是熬夜熬糊涂了。”他一遍遍地拍着胸口,试图让狂跳的心脏慢下来。可刚才那一幕太清晰了——白大褂的布料纹理,衣摆晃动的弧度,还有那片没有头的空白,都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想起老张第一天跟他说的话:“要是听见什么动静……别太较真,老楼嘛,水管子、风吹窗户都容易响。”当时他只当是老张随口提醒,现在才明白,老张话里的意思根本不是水管子和风声。
孙德仁不敢再待在二楼走廊,他攥紧手电筒,几乎是小跑着往楼梯口走。脚下的水泥地泛着潮气,每走一步,脚步声都在走廊里撞出回声,像是有人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跟着。他不敢回头,只觉得后颈一阵发凉,像有什么东西正贴着皮肤呼吸。
上三楼的楼梯时,他不小心踩空了一级,整个人往前扑去,手电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光柱歪向一边,照在楼梯转角的墙上。他慌忙爬起来去捡,手指刚碰到电筒的外壳,就看见墙上的影子——不是他的影子。
那影子贴在墙上,还是穿着白大褂,还是没有头。它就站在楼梯转角的阴影里,离他只有几步远,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着,像是在“看”他。
孙德仁吓得魂都飞了,抓起手电筒就往三楼跑,连滚带爬地冲进储物间对面的值班室——那是个临时隔出来的小房间,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他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他不敢开灯,只敢握着电筒,让光柱对着门。门外静悄悄的,没有脚步声,没有哭声,连风声都没有。可他总觉得,那个无头影子就站在门外,隔着一扇门,静静地等着他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孙德仁的手脚还是凉的,他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楼下的清洁工已经开始扫地,急诊室的灯还亮着,小周正端着杯子往护士站走。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可只有孙德仁知道,昨晚那两个无头影子不是幻觉。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病历单,纸页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角,上面那个模糊的“李”字,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
他突然想起那片沾在钥匙上的茉莉花瓣,想起病历柜里伸出来的手,想起那些重复出现的怪事——这些事情,好像都在指向同一个人。
“李茉莉……”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老张的声音:“孙师傅,该交班了!”
孙德仁浑身一震,赶紧抹了把脸,打开门。老张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馒头,看见他脸色苍白,皱了皱眉:“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没……没事。”孙德仁勉强笑了笑,不敢把昨晚的事说出来。他怕老张不信,更怕自己真的撞了邪。
走下楼时,他又看了一眼二楼的消防栓。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什么影子都没有。可他总觉得,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无头影子,还在走廊里等着他,等他今晚再来。
从那以后,孙德仁巡楼时总带着把扳手。那是把旧扳手,还是他在工地干活时留下来的,铁柄磨得发亮,虎口处有圈深深的压痕,是常年握在手里留下的印记。每天晚上十点,他从值班室抽屉里拿出扳手时,都会先在手心蹭两下——金属的冰凉感能穿透粗糙的皮肤,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反倒让他心里踏实些,像握着块能镇住邪祟的护身符。
他不是没想过辞职。有天清晨交班时,天刚蒙蒙亮,他看着老张从远处走来,手里提着热腾腾的豆浆油条,突然就生出了退意。前一晚凌晨三点,他在三楼走廊听见脚步声,跟着声音走了半条走廊,最后却只在尽头看见面白墙,墙面上隐约印着个穿白大褂的影子,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会儿他攥着扳手的手都在抖,指节捏得发白,生怕影子突然扑过来。
可退意刚冒头,就被现实压了下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资条,上面的数字不算多,却够还半个月房贷,还能给上高中的儿子买两本辅导书。前阵子儿子打电话说,班里同学都有新款的计算器,他嘴上说“别跟人攀比”,挂了电话却对着镜子叹了半天气——他总不能让儿子在学校里抬不起头。还有老伴的药,降压药、降糖药,哪样都离不了钱。这么一想,手里的扳手好像又沉了点,也稳了点。
“再忍忍,等找到更好的活再说。”他每天都跟自己说,有时在值班室的铁架床上躺着说,有时在巡楼的楼梯上走着说,像是把这句话说够了,就能真的熬过这些吓人的夜班。
每晚去巡楼前,他都会把扳手放在手里掂一掂,转两圈,听着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心里的慌劲儿能少大半。有次巡到二楼,声控灯突然灭了,四周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赶紧把扳手举到胸前,屏住呼吸听动静。黑暗里传来“咔嗒”一声,像是病房门被风吹得晃了晃,他没敢动,就那么举着扳手站了半分钟,直到声控灯自己亮起来,才发现手心已经攥出了汗,把扳手的铁柄都浸湿了。
有天晚上,急诊室的小周值夜班,看见孙德仁从楼梯口走出来,手里攥着扳手,脚步放得很轻,眼睛还时不时往走廊两边瞟。小周刚给病人换完吊瓶,手里端着治疗盘,笑着跟他打招呼:“孙师傅,这么晚还巡楼啊?你手里拿扳手干嘛?还怕遇到小偷啊?”
孙德仁的脚步顿了顿,眼神有点慌,下意识地把扳手往身后藏了藏。他总不能跟小周说,自己是怕遇到没头的影子,怕病历柜里伸出来的手吧?这话要是说出去,人家要么觉得他疯了,要么就再也不敢跟他搭话了。他咳了两声,含糊地说:“老楼里东西多,走廊里的栏杆松了,天花板偶尔还掉墙皮,万一碰到什么要修的,能应急。”
小周没多想,笑着点了点头:“也是,这老楼确实该修了,上次我值夜班,还看见走廊尽头的消防栓玻璃裂了道缝呢。孙师傅,你要是修东西缺工具,跟我说一声,我去护士站给你找。”
“不用不用,”孙德仁赶紧摆手,“我这扳手够用了,你忙你的吧。”说完,他攥着扳手,快步往三楼走,后背都有点发紧——他怕小周再问下去,自己会露馅。
走到三楼楼梯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周已经进了急诊室,治疗盘上的药瓶反射着灯光,晃得人眼睛疼。他松了口气,靠在墙上,把扳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其实他也知道,这把扳手对付不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可手里握着点实在的东西,总比空着手强——就像黑夜里举着根火柴,明明照不亮多大地方,却能让人有勇气再往前走两步。
那晚巡到三楼储物间时,门又开了条缝,里面黑漆漆的,像张要吞人的嘴。孙德仁握紧扳手,慢慢走过去,刚要推开门,里面突然传来阵轻轻的叹息,凉丝丝的,顺着门缝飘出来,绕在他手腕上。他浑身一僵,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他蹲下去捡扳手,指尖刚碰到金属,就感觉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纸页:“帮我……”
孙德仁猛地站起来,拿着扳手往后退,退到楼梯口才敢回头看——储物间的门还开着条缝,里面没什么动静,可那股凉丝丝的感觉,却还留在他手腕上,像缠了圈冰线。他站在楼梯口,喘了半天气,最后还是没敢再靠近储物间,攥着扳手,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值班室。
回到值班室,他把扳手放在桌上,又拿了块布,仔仔细细地擦着上面的灰尘。擦着擦着,他突然想起年轻时在工地,有次遇到塌方,他就是攥着这把扳手,在土里扒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工友救出来。那时候这把扳手是救命的工具,现在,倒成了他在这栋老楼里,唯一的依靠。
他把擦干净的扳手放在枕头边,躺到铁架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外面的风敲着窗户,发出“嗒嗒”的声音,像有人在外面敲门。他抓紧了枕头边的扳手,心里默念着:“再忍忍,等儿子考上大学,就不干了。”
可他不知道,有些事,不是忍就能过去的。这栋老楼里藏着的秘密,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早就在等着他,等着他用这把扳手,撬开那扇关了十年的门。
第十晚的风比往常更凉,卷着老住院楼特有的霉味,从三楼储物间的门缝里钻出来,缠在孙德仁的脚踝上。他攥着扳手的手心全是汗,金属柄被焐得发烫,可指尖却凉得发僵——自从上次钥匙失而复得,又沾了片莫名其妙的茉莉花瓣后,他总觉得那串钥匙像揣了块冰,走到哪都带着股寒意。
“总得配把备用的。”孙德仁咬着牙嘀咕,手电筒的光柱在走廊墙上晃出歪歪扭扭的影子。老张说备用钥匙丢了,可他心里总不踏实,三楼储物间的门像块心病,不盯着就发慌。他记得头几晚在储物间捡到的那张病历单,“李”字的墨迹还在脑子里飘,加上那阵若有若无的“沙沙”声,总让他觉得柜子里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事。
凌晨一点的钟声刚过,值班室的老式挂钟“当”地响了一声,孙德仁推开了储物间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更浓的霉味,混着旧纸张腐烂的气息,呛得他咳了两声。光柱扫过一排排病历柜,绿色的漆皮像剥落的痂,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在暗处泛着冷光。他挨个儿拉开柜门,每扇门“吱呀”的声响都在寂静里被放大,像是有人在耳边磨牙。
柜子里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旧病历本,封面的字迹被岁月浸得模糊,指尖碰上去,纸页脆得像要碎掉。孙德仁翻了几本,都是十几年前的住院记录,姓名栏里的字有的被水渍晕开,有的被虫蛀出小洞,没什么特别。直到他走到最里面的那排柜子前,停在了靠墙角的一个铁柜前——这柜子比别的矮半截,柜门缝隙里积满了灰,像是很久没开过。
他握住柜门的铁把手,用力一拉,柜门纹丝不动,反而发出“咔嗒”一声闷响,像是卡住了什么。孙德仁皱起眉,把扳手垫在柜门和柜体的缝隙里,往上一撬,“吱——”的一声锐响后,柜门终于松了点。他再用力拉,还是只拉开一条窄缝,能看见里面堆着的旧布,却够不到东西。
“底下压着东西?”他蹲下来,想看看柜子底下是不是卡了杂物。手电筒的光从缝隙里照进去,能看见几块木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可就在他的手背蹭过柜门缝隙的瞬间,突然有个东西轻轻碰了他一下——那触感凉得像冰,还带着点黏腻的湿意,顺着手背往胳膊上爬。
孙德仁的头发“唰”地竖了起来,猛地往后缩手,手电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光柱歪歪扭扭地扫过地面,最后停在了柜子的缝隙上。他盯着那道缝,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肋骨,连呼吸都忘了——刚才那绝对不是错觉,是有东西碰了他!
他颤巍巍地捡起手电筒,重新对准缝隙,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光柱里,一道苍白的影子从缝隙里慢慢伸了出来——是一只手!那只手细得只剩骨头,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泛着死人特有的青白色,指甲缝里卡着黑泥,指尖还沾着点褐色的痕迹。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手腕上缠着根断了的输液管,透明的管子已经发黄发脆,末端还挂着个小小的金属接头,上面沾着的东西,在光线下泛着暗沉的红,像是干了的血。
“啊!”孙德仁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病历柜上,柜子里的病历本“哗啦啦”掉下来,砸在他的腿上。他顾不上疼,眼睛死死盯着那道缝隙——那只手还在往外伸,手指微微弯曲,像是要抓住什么,输液管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和他第一晚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猛地想起老张说的话,“别太较真,老楼嘛”,想起那片干枯的茉莉花瓣,想起消防栓玻璃里的无头影子——这些根本不是巧合!孙德仁连爬带跑地往门口冲,慌乱中撞翻了一个小柜子,里面的旧针头、纱布散了一地,他却不敢回头,直到抓住门把手,“砰”地一声关上柜门,又哆嗦着插上插销,才靠在门上滑坐在地。
后背的冷汗已经把衣服浸透,冷风一吹,冻得他打寒颤。他喘着粗气,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却还能听见储物间里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那只手在里面敲柜子。孙德仁抬头看向门缝,外面的走廊黑漆漆的,只有手电筒的光在地上投出个小小的亮斑,可他总觉得,有双眼睛正从黑暗里盯着他,凉得像那只手的温度。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停了。孙德仁才敢慢慢站起来,扶着墙往值班室走。走到走廊拐角时,他无意间低头,看见地上掉着颗生锈的纽扣,黄铜的底色已经发黑,上面还缠着几根白色的棉线——和白大褂上的线一模一样。他盯着纽扣看了几秒,突然想起什么,拔腿就往值班室跑,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那晚,孙德仁没再敢巡楼,他把值班室的门反锁了三道,又用柜子抵着门,才缩在床角熬过了剩下的时间。窗外的天快亮时,他才敢眯了会儿眼,梦里全是那只青白色的手,从病历柜的缝隙里伸出来,抓着他的手腕,凉得刺骨。
“啊!”
孙德仁的惊叫声卡在喉咙里,只蹦出半截就被吓憋了,像被人死死捂住了嘴。那股冰凉顺着手背往上窜,钻进胳膊肘,又往心口窝钻,激得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鸡皮疙瘩从脖子一路蔓延到后腰。他踉跄着往后退,脚后跟磕在病历柜的铁腿上,“咚”的一声闷响,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手电筒“哐当”滚出去,光柱歪歪扭扭扫过满是灰尘的地面,最后停在那道柜子缝隙上。
缝隙里的手已经缩回去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黑影,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塞回了黑暗里。但地上多了样东西——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纽扣,黄铜材质,表面锈得发黑,边缘卷着毛边,还缠着几根发白的棉线,线头上沾着点灰,一看就是从旧衣服上扯下来的。孙德仁的目光黏在纽扣上,脑子嗡嗡响,刚才那只手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手背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泡了水的纸,指甲缝里积着黑灰,泛着青绿色的锈色,还有那根缠在手腕上的输液管,管壁硬邦邦的,上面凝固的褐色痕迹,怎么看都像干了十年的血。
“不……不可能是人……”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颤,牙齿忍不住打颤,“人的手哪能这么凉……哪能……”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他已经撑着地面往后挪,屁股在积灰的地上蹭出两道印子。储物间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不知从哪传来的“滴答”声,像是水管在漏水,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滴血。他猛地抬头,手电筒还亮着,光柱里的灰尘疯狂打转,像无数只小虫子在飞,那些堆到顶的病历柜,此刻像一个个沉默的棺材,透着说不出的压抑。
他不敢再看,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手指抖得厉害,抓了好几次才碰到门把手。拉开门的瞬间,一股冷风灌进来,吹得他后颈发麻,他甚至觉得那风里夹着女人的叹息,轻轻拂过他的耳朵。孙德仁没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外跑,脚腕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下楼梯,他扶住栏杆稳住身子,慌慌张张地把储物间的门甩上,“咔嗒”一声锁死,连钥匙都忘了拔。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几十里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肋骨生疼。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刚才被碰到的地方还残留着一股寒意,像是冻在了骨头里,搓了好几下都没暖过来。走廊里一片漆黑,声控灯早就坏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亮着,在远处投出一道微弱的光,照得地面上的灰尘像一层薄薄的雾。
“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喘着气,目光又落回储物间的门上,仿佛那门后藏着吃人的怪物。他想起老张第一天跟他说的话——“要是听见什么动静,别太较真”,当时他以为是老楼的通病,现在才明白,老张是在提醒他,这楼里藏着不干净的东西。
他不敢再待在三楼,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脚步声像踩在棉花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偏偏能感觉到那道视线,黏在他的后背上,凉飕飕的。走到二楼时,他又听见了那阵“沙沙”声,还是从储物间的方向传来,这次更清晰,像有人在翻病历本,纸页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裹着股霉味,顺着楼梯飘下来。
孙德仁吓得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下了一楼,冲进值班室,“砰”地关上门,还反锁了两道。他靠在门后,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浑身还在发抖。值班室里的老式收音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沙沙啦啦地响着,没有台,只有电流的杂音,像是有人在里面说话,又听不清内容。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凌晨一点半,距离天亮还有四个多小时,可这四个小时,却像四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不敢再出去巡楼,连值班室的灯都不敢关,就那么坐在地上,盯着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用来防身的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地上的手电筒还亮着,光柱照在墙角,他突然想起那颗生锈的纽扣——还在三楼储物间的地上。他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刚才怎么就忘了捡?那纽扣说不定是个线索,可现在,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回去拿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值班室的光线渐渐亮了起来。孙德仁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垮下来,靠在门上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三楼储物间,那道柜子缝隙里伸出无数只手,抓着他的脚踝,把他往柜子里拖,那些手的手腕上,都缠着断了的输液管,而地上的纽扣,越变越多,堆成了一座小山,每颗纽扣上都缠着白色的棉线,像无数根绳子,要把他捆住。
“别抓我!别抓我!”他在梦里大喊,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还在值班室里,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透过窗户照在地上,暖洋洋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站起身,腿麻得厉害,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打开门去三楼。
直到白班的老王来接班,敲了敲值班室的门,孙德仁才敢开门。老王看见他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忍不住问:“孙师傅,你昨晚没睡好?脸色怎么这么差?”
孙德仁张了张嘴,想把昨晚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老王不信,还以为他是老糊涂了。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没事,就是有点着凉。对了,老王,你知道……三楼储物间里,以前是不是放过白大褂?”
老王愣了愣,挠了挠头:“白大褂?没印象啊,那里面不都是旧病历柜吗?怎么了?”
孙德仁没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拿起自己的东西,快步走出了医院。阳光照在身上,可他还是觉得冷,那股从手背传来的寒意,像是刻进了骨子里,怎么都散不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老住院楼,三楼的窗户紧闭着,像是一只闭上的眼睛,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那颗生锈的纽扣,还躺在储物间的地上,等着下一个发现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