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往镇上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雪粒子还在半空飘着,落在冻硬的土路上,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是谁在暗处磨牙。周德才裹着件打补丁的棉袄,带着村里三个胆大的汉子——扛过活的铁蛋、守过瓜田的老茂、还有年轻气盛的石头,往村后的乱葬岗去。
乱葬岗在山坳里,风比村里更烈,卷着雪沫子往衣领里灌,冻得人脖子发僵。周德才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目光死死盯着雪地里的痕迹——从他家柴房延伸出来的脚印,到了坟地边缘就突然断了,像是被风雪凭空抹去。周老栓的坟包孤零零地立在乱葬岗中央,新培的黄土还没来得及长草,被雪盖了层薄白,远远看去像个蒙着白布的馒头,透着说不出的死寂。
“德才哥,真要靠近啊?”石头攥着铁锹的手发白,声音发颤。他昨晚没敢来帮忙,今早听说二柱失踪,才硬着头皮跟过来。铁蛋拍了拍他的肩,却也没往前迈一步:“老栓叔变成那样,谁敢靠?万一他突然冲出来……”话没说完,风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是坟包旁的枯枝被雪压断,吓得几人同时往后退了半步。
周德才盯着坟包,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二柱可能就在附近,可看着那安静的坟包,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土里盯着他。老茂蹲下身,摸了摸雪地里的冻土:“脚印断得太齐了,不像是被雪盖的,倒像是……突然消失的。”这句话让周德才心里更沉——道士没来,他们连靠近坟包的胆子都没有,只能在外围转了一圈,又原路返回,只盼着老支书能早点把人带来。
等老支书带着道士回到村里,已经是傍晚。夕阳把西边的云染成了血红色,雪停了又下,地上的积雪厚得能没过脚踝。道士约莫五十来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手里拎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走在雪地里,脚步轻得像没沾地。一进周德才家的院门,他就皱起眉头,从布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罗盘,指针“嗡嗡”转着,半天定不下来。
“这屋里的邪气,比我想的重。”道士的声音沙哑,扫了眼空荡荡的灵堂——长明灯倒在地上,灯油洒了一地,冻成了冰壳,灵桌上的牌位歪歪斜斜,牌位前的香烛灭了半截,“那走尸沾了活人气息,又带了替身的阳气,再拖到后半夜,怕是要破了村里的气场,到时候不止二柱,还会有人出事。”
周德才赶紧上前,抓着道士的胳膊:“道长,您有办法救二柱吗?有办法镇住我爹吗?”道士推开他的手,从布包里掏出一把桃木剑。剑身约莫两尺长,泛着温润的浅棕色,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纹路,像是用朱砂画的符咒,剑柄处缠着一圈红绳,红绳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铜铃。
“午夜子时,阴气最盛,也是走尸阳气最弱的时候。”道士把桃木剑递给周德才,“你们跟着我去坟地,把坟挖开,把尸体从棺材里拖出来,让他的血亲用这把剑钉住心脏——血亲的阳气能穿透邪气,断了他的尸气根源,才能彻底镇住。”
“让我来钉?”周德才盯着那把桃木剑,手心里瞬间冒出冷汗,剑身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昨晚灵堂里爹青灰色的脸,想起那只冰凉刺骨的手,怎么也没法把“钉穿心脏”和“爹”联系在一起。
道士点点头,眼神严肃:“必须是你。别人的阳气镇不住他身上的邪气,只有你这个儿子的血阳,能破了他的执念。记住,挖坟的时候,不管听见什么声音、看见什么东西,都不能停;钉剑的时候,必须钉准心脏,差一分一毫,邪气就会反扑,到时候不仅救不了二柱,你也会被尸气缠上。”
老支书在旁边帮腔:“德才,这是唯一的办法,为了二柱,为了村里的人,你得硬着头皮上。”周德才咬着牙,接过桃木剑,把它裹在棉袄里,像是抱着块烧红的铁——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过得像熬油。周德才坐在柴房里,怀里揣着桃木剑,听着外面的风声。铁蛋和石头在院里生了堆火,老茂守在门口,几人都没说话,只有柴火“噼啪”爆火星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二柱的娘来敲了两次门,哭着问有没有消息,周德才只能隔着门说“快了,您放心”,声音却抖得连自己都不信。
熬到午夜,雪又下了起来,这次比前几晚都大,鹅毛似的雪片从天上往下落,没一会儿就把院子里的火堆盖了层白。道士看了眼天上的月亮,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从云缝里漏出来:“时辰到了,走。”
周德才站起身,怀里的桃木剑冰凉,顺着棉袄往骨头里渗寒气。老支书举着盏马灯,灯芯裹着层黑烟,昏黄的灯光在雪地里晃出一片小小的光晕,勉强能照见前面的路。道士走在中间,手里捏着几张黄符,嘴里念念有词,黄符在他手里微微发烫,冒出淡淡的白烟。铁蛋、老茂和石头跟在后面,手里分别拎着铁锹、锄头和绳子,每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
往乱葬岗去的路,比白天更难走。雪没到了小腿肚,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眼睛都睁不开。周德才走在最前面,怀里的桃木剑硌得胸口发疼,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时,却只有漫天飞雪,和几人的脚印在雪地里延伸,像条白色的带子。
到了坟地,周老栓的坟包看着比白天更诡异。坟头的新土不是平的,中间鼓起来一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顶着,雪落在鼓起来的地方,顺着土缝往下滑,露出里面深色的泥土。周围的坟包都安安静静的,只有这一座,透着股活人的气息——不是温暖的,是冰冷的、带着腥气的“活”。
道士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坟包上的土,土块一捏就碎,还带着点潮气。他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不好!土是松的,里面的东西已经醒了,尸气把冻土都烘软了!快挖!再晚就来不及了!”
周德才赶紧拿起铁锹,往坟包上铲去。铁锹刚碰到土,就听见坟里传来“咚咚”的声儿——不是沉闷的,是带着点脆响的,像是有人用拳头在棺材板上敲门,一下,又一下,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毛。他手一抖,铁锹差点掉在地上,土块撒了一地。
“别停!”道士突然大喊,从手里掏出一张黄符,往坟头上扔去。黄符刚碰到土,就“唰”地烧了起来,橘红色的火光在雪地里晃了一下,瞬间就灭了,只留下一缕黑烟,和一股淡淡的焦糊味。“这张符能暂时压着他的尸气,快挖!”
周德才咬着牙,重新握紧铁锹,往下铲。雪越下越大,马灯的光越来越暗,只能照见铁锹周围的一小块地方。挖了没一会儿,铁锹突然碰到了硬东西——“咚”的一声,震得他虎口发麻。是棺材盖!他心里一紧,刚要喊铁蛋他们过来帮忙,突然觉得铁锹柄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股巨大的力气从坟底下传来,猛地往回拽,差点把他整个人拖进坟坑里。
“怎么了?德才!”老支书赶紧扔掉马灯,冲过来拉他的胳膊。周德才使劲往后拽铁锹,脸憋得通红,声音发颤:“里面……里面有东西抓着铁锹!力气好大!”
话音刚落,坟坑里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那是木头摩擦的声音,又尖又涩,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动。紧接着,棺材盖被顶开了一条缝,黑沉沉的缝隙里,突然伸出来一只手!
那只手青黑青黑的,皮肤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像是脱水的树皮,指关节突出,指甲又长又尖,还沾着黑褐色的泥和棺材里的木屑,指甲缝里隐约能看见点暗红色的东西,不知道是血还是土。那只手一下就抓住了铁锹的铲头,冰冷的触感顺着铁锹柄传过来,周德才浑身一僵,连往后退的力气都没了——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只手的袖口,正是爹生前最常穿的藏青色棉袄,袖口磨出的毛边,他昨天还亲手缝过。
“快往下挖!把棺材盖掀开!”道士喊着,又掏出几张黄符,往坟坑里扔。黄符落在那只手上,“噼啪”响了两声,像是油滴在火上,那只手猛地抖了一下,抓着铁锹的力气却更大了,铁锹柄“咯吱咯吱”响,像是随时都会断。周德才感觉自己的胳膊快要被拽脱臼了,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滴在雪地里,瞬间就冻成了小冰粒。
铁蛋和石头赶紧冲过来,一人抓着铁锹柄的一端,老茂也过来帮忙,几人一起往后拽。四个人的力气,竟然只能勉强和坟里的力气抗衡。“这老栓叔……变成这样咋还这么大劲?”铁蛋咬着牙,脸憋得通红。老支书捡起马灯,往坟坑里照——棺材盖的缝隙越来越大,能看见里面黑沉沉的影子,像是有个人蜷缩在里面,正使劲往外推。
突然,坟坑里的手松了。周德才他们没防备,往后倒了一片,摔在雪地里,疼得龇牙咧嘴。还没等他们爬起来,就看见棺材盖“吱呀——”一声,慢慢往上翘,从里面又伸出来一只手,抓着坟坑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抠进冻土的缝隙里,像是要把土都抠碎。
“德才!快用剑!”道士突然大喊,从手里掏出一张黄符,往棺材盖扔去。黄符刚碰到木头,就“腾”地烧了起来,火光映亮了坟坑里的影子。棺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又尖又细,像是指甲刮过铁皮,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听得人头皮发麻,耳朵里“嗡嗡”响。
周德才挣扎着爬起来,怀里的桃木剑掉在了雪地里,红绳上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他赶紧捡起剑,攥在手里,剑身的冰凉让他稍微清醒了点。他看着那只抓着坟坑边缘的手,心里又怕又疼——那是爹的手啊,小时候爹用这只手牵他过马路,用这只手给他削木头玩具,用这只手把他抱在怀里讲故事,可现在,这只手却变得又青又黑,只想把他拖进坟里。
雪还在下,马灯的光忽明忽暗,照在坟坑里的影子上。棺材盖翘得越来越高,已经能看见里面的人——正是周老栓。他的藏青色棉袄上沾满了黑泥和棺材里的朽木渣,领口处挂着几缕结冰的黑血,青灰色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狰狞,眼睛瞪得溜圆,眼白里爬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周德才,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德才,别愣着!他快爬出来了!”老支书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看见周老栓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坟坑边缘,身体慢慢往上抬,半个肩膀已经露出了坟坑,身上的腥气顺着风飘过来,熏得人想吐。
周德才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要是再等下去,爹爬出来,不仅二柱救不回来,铁蛋、老茂、石头,还有村里的人,都可能被尸气缠上。他握紧桃木剑,一步步往坟坑边挪,手心的汗顺着剑柄往下流,浸湿了红绳,铜铃“叮铃叮铃”响,像是在催他动手。
离坟坑越来越近,他能看见爹胸口的棉袄破了个洞,露出里面青黑的皮肤;能看见爹嘴角挂着的黑血,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坟坑的土里,洇出深色的印子;能听见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儿,像是有痰堵在里面,又像是在哭。
“爹,对不住了。”周德才在心里默念,举起桃木剑,剑尖对着爹的胸口——他记得,小时候爹教他摸过自己的心脏,说“这里面装着对德才的牵挂”,就在左边第三根肋骨下面。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