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风波像夏日的骤雨,来得猛,去得也快。程少商用几卷写着实绩的文书,将那点阴湿的流言冲得七零八落。无人再敢明面上拿她的性别说事。
她依旧是宣宜乡君,将作监丞,同中书门下议事。每日往返于将作监、庄子、偶尔的朝会之间,忙得脚不沾地。
程府于她,更像是个偶尔落脚的客栈。萧元漪彻底沉寂下去,不再出现在她面前,连带着程姎也愈发低调。程始面对这个官威日重的女儿,越发小心翼翼,除了必要的问候,几乎不敢多言。
程少商乐得如此。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实务中。改良的农具开始在京畿之地推广,新稻种的试种范围扩大,她甚至开始着手整理一套更规范的工匠考核与奖掖制度,以期提升将作监的整体水准。
这日,她正在将作监核对一批新式战车的图纸,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让我进去!我乃程家老夫人!我要见程少商!”一个略显尖利的老妇声音传来。
程少商笔尖一顿。是程家大房的老夫人,她的叔祖母。前世没少倚老卖老,明里暗里给她和阿母使绊子。
她放下笔,对门口守卫道:“请老夫人进来。”
程老夫人拄着拐杖,被两个婢女搀扶着,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目光先在堆满图纸工具的屋子里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最后才落在程少商身上。
“少商!你如今是发达了,眼里就没有我这个叔祖母了?”老夫人开口便是质问,“你三叔程止,如今在工曹做个小小的笔帖式,你既有这般本事,在陛下面前都能说得上话,为何不替他美言几句?让他也能谋个前程!”
程少商神色平静,等她说完,才缓缓开口:“叔祖母言重了。堂兄的前程,自有朝廷法度。孙女人微言轻,岂敢干涉吏部铨选?”
“你少糊弄我!”老夫人拐杖杵地,“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万家的、楼家的郎君,都因你得了好处!怎么轮到自家人,反倒推三阻四?你眼里还有没有程家!”
“万家、楼家郎君,是因其自身才干,得了陛下赏识,与孙女无关。”程少商语气依旧平淡,“至于程家,孙女身为程家女,自问未曾做过有辱门楣之事。陛下赏赐的庄子收益,也按数归入公中,未曾短缺。叔祖母若觉得不够,孙女可立下字据,日后所有俸禄、食邑,除必要用度外,尽数上交,由家族分配。”
她这话一出,程老夫人反倒噎住了。她来的目的,是想逼程少商动用关系提拔自己孙子,可不是来要她那点俸禄的!而且这话传出去,倒成了她这个叔祖母贪图孙女钱财了!
“你……你……”老夫人气得脸色发白,指着程少商,“好你个牙尖嘴利的!攀了高枝,就不认血脉亲情了!”
“叔祖母若无其他事,孙女还要督造军械,陛下催得急,不敢耽搁。”程少商微微躬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程老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了她一眼,终究不敢真的耽误“军国大事”,骂骂咧咧地被婢女扶走了。
程少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重新拿起笔,继续核对图纸。这些所谓的“血脉亲情”,前世拖累她够多了。这一世,她没义务再做他们的踏脚石。
几日后,宫中举办庆功宴,犒赏此次边关大捷及后勤有功之臣。
程少商自然在列。她穿着一身符合品级的官服,坐在席间,并不显眼,却仍能感受到一些若有若无的打量。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文帝心情极好,目光掠过席间一众年轻俊杰,又在程少商身上停顿一瞬,随即笑道:“今日庆功,朕心甚悦。说起来,凌爱卿年岁也不小了,如今立下大功,也该考虑成家立业了。朕看……”
他话音未落,凌不疑忽然站起身,拱手打断:“陛下!”
满殿皆静。敢打断皇帝话头的人可不多。
凌不疑面色如常,声音沉稳:“臣,暂无成家之念。霍家冤屈未雪,臣不敢耽于私情。”
他直接抬出了霍家血案。这是他一生的执念,也是文帝心中的一根刺。
文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沉默片刻,挥挥手:“罢了,是朕心急了。你且坐下。”
凌不疑谢恩坐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程少商。她却正低头抿着杯中果酒,仿佛刚才那段关于他婚事的插曲,与她毫无干系。
凌不疑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宴会继续进行,只是经此一事,气氛微妙了些。直到宴席接近尾声,也无人再敢提起相关话头。
散席时,程少商随着人流往外走。宫灯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
“程丞留步。”凌不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程少商停下脚步,转身:“凌将军有何指教?”
凌不疑走到她面前,夜色中,他的目光格外深邃:“方才殿上,陛下提及婚事,程丞似乎……毫不关心。”
程少商抬眼看他,宫灯的光晕在她眼中跳跃,却照不进底:“将军的婚事,自有陛下与将军自己做主,与下官何干?”
“若……”凌不疑逼近一步,声音压低,“我说,与我相干之人,唯程丞尔呢?”
这话近乎直白。带着他惯有的、不容拒绝的强势。
程少商心口猛地一跳,随即又沉静下去。她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却冷硬的脸,想起前世他为了复仇,是如何将她也算计进去,最终逼得她走投无路。
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声音在夜风中清晰而冷冽:“将军慎言。下官志在工器,无心风月。将军厚爱,下官承受不起。”
凌不疑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或羞涩,却只看到一片拒人千里的冰封。
“承受不起?”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情绪,“程少商,这世上,可有你承受得起的东西?”
程少商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有。陛下的信任,将作监的职责,庄户的温饱,还有……下官自己挣来的前程与自在。这些,下官都承受得起,也守护得住。”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至于其他,尤其是凌将军您给的,下官……不敢要,也要不起。”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融入离去的人群,背影决绝。
凌不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宫门方向,眸色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不敢要?也要不起?
他第一次,在一个小女娘身上,尝到了类似“挫败”的滋味。
而程少商走在出宫的路上,夜风吹拂着她微热的脸颊。凌不疑的直白并未让她慌乱,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他的“心意”,或许有几分真,但其中掺杂了太多的试探、算计,以及他那沉重得足以压垮一切的仇恨。
她好不容易才从泥潭里挣扎出来,活出自己的模样,绝不会再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