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起了战事。
消息传回都城,气氛陡然紧张。粮草、军械成了头等大事。将作监日夜赶工,灯火通明。
这日程少商在监内查验一批新制的箭镞,负责督造的官员愁眉苦脸地过来:“乡君,您看这……兵曹催得急,可这生铁脆硬,良品率始终上不去,耗费太大了!”
程少商拿起一支箭镞,指腹摩挲过刃口,又掂了掂分量。她想起前世凌不疑军中似乎改良过淬火工艺,只是细节记不真切。
她沉吟片刻,道:“试试降低些淬火温度,水中加少量盐。出炉后,不必立刻全部浸入,先入水三分,略停一息,再全数没入。”
那官员将信将疑,但还是立刻吩咐匠人去试。几个时辰后,他满脸喜色地跑来:“成了!乡君!脆裂的少了大半!您真是神了!”
程少商摇摇头:“碰巧罢了。”她提笔写了几条注意事项,交给官员,“按这个试试,或可再提升些。”
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兵曹,乃至主理的将军耳中。很快,一道正式的文书下到了将作监,点名要程少商参与协助督造一批急需的军械,尤其是箭矢和部分弩机零件。
萧元漪得知此事时,正在教导程姎理账。她拿着账本的手顿住了,半晌没说话。
“伯母?”程姎轻声唤道。
萧元漪放下账本,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她的女儿,那个她一直认为只会惹是生非、需要严加管束的女儿,如今的名字,竟然出现在了军国要务的文书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头翻滚。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时代洪流甩在身后的恐慌。
程少商接下了差事。
她很清楚,这不是儿戏,关乎前线将士性命,也关乎她能否真正站稳脚跟。她几乎住在了将作监,与匠人们一同琢磨工艺,优化流程。她提出的许多改进,看似细微,却实实在在地提升了效率和品质。
忙碌间隙,她也没放下庄子的事。她让人试种的几种耐旱作物长势不错,新制的纺车效率也比旧式高出不少。她通过万萋萋,悄悄将一部分纺车和织机送到军中,供随军匠户使用,换取了些许粮草份额,虽不多,却是个开始。
这日,她正在核对一批即将运往前线的弩机清单,凌不疑来了。
他穿着戎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军营过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近,只是站在工坊门口,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
程少商察觉到视线,抬起头。两人目光在空中接触一瞬,她又低下头,继续核对清单。
凌不疑沉默地看着她。少女穿着简便的工服,头发利落地挽着,额角沾了点灰渍,神情专注。她核对得极快,手指在竹简上划过,偶尔停顿,用炭笔做个记号。那份沉稳与干练,与都城中任何一位小女娘都不同。
他想起上次的不欢而散,想起黑甲卫报来的,关于她如何改进淬火工艺、如何提升良品率的消息。心中的那点怒气,不知不觉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探究,以及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欣赏。
“这批弩机,何时能备齐?”他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低哑。
程少商头也没抬:“最快明日晌午。”
“好。”凌不疑道,“有劳。”
程少商笔下未停:“分内之事。”
凌不疑站了片刻,见她再无开口的意思,终于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远。
程少商这才停下笔,抬眼望向空荡荡的门口,目光微凝。他今日,倒是干脆。
前线战事吃紧,后勤压力巨大。
这日朝会,有官员上书,言及粮草转运损耗过大,恐难以为继。文帝眉头紧锁。
一直沉默的凌不疑忽然出列:“陛下,臣听闻宣宜乡君庄上产出一种耐储行的干粮,且正试制一种新的转运车辆,或可解部分燃眉之急。”
满朝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程少商?那个弄机关的小女娘?还懂粮草转运?
文帝也来了兴趣:“哦?宣宜乡君何在?”
程少商被匆匆宣入殿中。她早有准备,将带来的几份样品和简要图册呈上。
“陛下,此乃臣女庄上以杂粮、豆粉所制‘压缩干粮’,体积小,耐储存,可即食。至于车辆,”她展开图册,“只是将车轮略作加宽,车轴稍作调整,并加了几个简单的卡扣,以期在崎岖路面上更稳,减少颠簸导致的撒漏。”
她语气平稳,解释清晰。工曹和负责粮草的官员上前查验,低声讨论后,面露惊异。
“陛下,此干粮确实……颇为顶饿,且不易腐坏!”
“这车辆改动看似简单,却切中要害!若真能减少撒漏,于粮草转运实有大益!”
文帝脸上露出喜色:“好!程少商,你又一次为朕分忧了!朕命你即刻督造此批干粮与车辆,所需人手物料,一应优先!”
“臣女领旨。”程少商叩首。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程少商的名字,第一次真正与“军国大事”联系在一起,不再仅仅是“奇巧淫技”。
程府内,程始已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萧元漪坐在房中,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恭贺声,手中的茶盏凉了也未曾察觉。
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想过像父兄那样建功立业,最终却困于后宅。而她这个从未被她看好的女儿,却走上了一条她从未想象过的路。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空茫,将她笼罩。
程少商更忙了。
她调动庄子所有人力,日夜赶制干粮。又将改进车辆的法子教给将作监指定的工匠,监督制作。她行事果断,调度有方,竟将千头万绪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连番辛劳,她瘦了些,眼神却愈发锐利明亮。
凌不疑偶尔会来督查进度,两人见面,多是公事公办的交谈。他不再提那些私人赠予,目光却比以往更深沉。程少商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但她无暇他顾。
第一批干粮和车辆顺利送往前线。不久后,前线传回消息,干粮颇受兵士欢迎,新车也确有效用,粮草损耗有所降低。
捷报传回那日,文帝大喜,在朝会上当众褒奖:“程少商虽为女流,却心系社稷,屡立奇功!朕心甚慰!特赐金牌一面,允其遇紧要军务,可直奏于朕!另,擢其为将作监丞,秩比六百石,仍享乡君食邑!”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随即哗然。
女子为官!虽只是技术类的官职,秩级也不算高,但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先例!更别提那面可直奏陛下的金牌!
程少商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平静谢恩。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拥有了独立于家族、独立于任何人的资本和话语权。
走出宫门,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看着宫门外广阔的天地。
凌不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上前。
程少商感受到他的视线,却没有回头,径直登上马车。
马车启动,驶向程府,也驶向她自己选择的、无人可以左右的未来。
程府门口,下人们跪了一地。程始站在最前面,搓着手,脸上是激动与无措。萧元漪没有出现。
程少商下了马车,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