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卯时三刻,天色未明。紫微宫贞观殿外,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已黑压压立满了按品秩排列的文武百官。朔风卷着细碎的冰粒,抽打在众人脸上、朝服上,却无人敢稍动,皆屏息凝神,等待着宫门开启。气氛凝重得近乎凝固,连往日偶尔的低声交谈也完全消失,只有风穿过殿宇缝隙的尖啸,以及官员们难以抑制的、沉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朝会,绝非寻常。
辰时初,沉重的宫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洞开。百官依序鱼贯而入,步履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整齐而压抑的沙沙声。贞观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鎏金铜兽炉中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从人心底透出的寒意。御座之上,垂着一道半透明的珠帘,其后隐约可见一个裹着厚重明黄锦裘的身影,斜倚在御榻中,正是久病不朝的武则天。珠帘旁,侍立着面白无须、眼神闪烁的宦官头目,以及两名低眉顺眼的女官。太子李显立于御座左下首,脸色苍白,眼睑低垂,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颤抖。珠帘右侧稍后的位置,设有一张较小的座椅,镇国太平公主一身华服,正襟危坐,面容平静无波,唯有指尖在袖中轻轻捻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宦官拖长了尖细的嗓音,例行公事般地唱喏。
殿中寂静了一瞬。随即,文官班列之首,宰相张柬之手持象牙笏板,稳步出班。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略显陈旧的紫色朝服,袍角甚至有一处不易察觉的补丁,仿佛在无声强调其清贫与刚直。他走到御阶之下,撩袍端带,深深一揖,然后挺直脊梁,抬起了头。那一瞬间,这位七旬老臣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珠帘,直视御榻上的女皇。
“臣,凤阁鸾台平章事张柬之,有本启奏!”他的声音并不甚高,却因殿内极度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臣泣血顿首,弹劾控鹤监奉宸令张易之、司仆卿张昌宗兄弟,大逆谋反,罪证确凿,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肃朝纲,以安天下!”
“轰——”
尽管早有预感,此言一出,贞观殿内依然如同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百官悚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张柬之身上,又飞快地扫向跪在殿中靠前位置、此刻已然面无人色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最后忐忑地望向珠帘后的身影。
张易之、张昌宗几乎瘫软在地,反应过来后,连滚爬出班,以头抢地,嘶声哭喊:“陛下!冤枉!臣等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此乃奸人构陷,欲置臣等于死地啊陛下!”
珠帘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武则天并未立刻回应,只是那倚靠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张柬之毫不理会二张的哭嚎,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副本(正本已提前递入宫中),双手高举过顶,声音悲愤沉痛,开始逐条陈述:“罪证其一:张易之于去岁秋,私谒妖人李弘泰于洛阳郊外别业。李弘泰妄称擅相术,张易之密问己相,李弘泰狂言彼有‘天子之气’,需以金石丹药助之,静待天时。此有控鹤监吏员杨元嗣亲耳听闻,画押证词在此!” 一名侍御史上前,接过张柬之手中一份证词,当众宣读,杨元嗣的供述细节详实,时间地点人物俱全,听得殿中百官背生寒意——窥测天象,私问天命,这是最犯忌讳的谋逆大罪!
“罪证其二!”张柬之不等二张辩解,继续厉声道,“臣会同司刑寺,于张昌宗永昌坊别业密室中,搜出明光铠三领,劲弓十张,箭矢二百!《永徽律疏》有载:‘私有禁兵器,谓甲、弩、矛、矟、具装等,一领即流两千里,三领即绞!’私蓄甲兵,意欲何为?更有与左右羽林军中郎将杨元琰、司阶李湛等往来密信数封,内多悖逆隐语,勾结武将,其心叵测!证物清单及信函抄本在此!” 又一份文书被当众宣读,铁证如山。
“罪证其三!”张柬之的声音愈发激昂,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颤音,“二张恃宠而骄,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致使朝纲紊乱,民怨沸腾。去岁黄河贪赃案,张昌宗涉案巨万,证据确凿,陛下却以‘合药有功’为由轻纵,天下寒心!今洛阳坊间,童谣揭帖,皆言二张‘权倾人主,秽乱宫闱,欲效吕、霍,祸在肘腋’!舆情汹汹,皆曰可杀!此乃天怒人怨,国法难容!”
他陈述完毕,再次深深俯首:“陛下!此三桩大罪,皆铁证如山!张易之、张昌宗,外饰忠勤,内怀奸诈,窥伺神器,私结武臣,败坏纲纪,实乃国之大贼!若不亟诛,何以谢祖宗天地?何以安天下臣民?臣恳请陛下,大义灭亲,立下明诏,将二张付之司刑,明正典刑,以彰国法,以清君侧!”
“臣附议!”崔玄暐紧随其后出班,声音铿锵,“张柬之所奏,句句属实,字字泣血!二张不除,国无宁日!请陛下速断!”
“臣亦附议!”桓彦范、敬晖、袁恕己等人接连出班,跪倒在张柬之身后,形成一道坚定而悲壮的人墙。紧接着,又有数十名清流官员、御史言官纷纷出列表态,请求严惩二张。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一股要求诛杀奸佞的强大声浪。
张易之、张昌宗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拼命磕头,额头撞击金砖砰砰作响,声嘶力竭地辩解:“陛下明鉴!那李弘泰乃江湖骗子,满口胡言,臣等只是好奇问相,绝无他意啊!甲胄是家中恶奴私藏,臣等实不知情!与军中将领书信,只是寻常问候,绝无勾结!陛下,臣等侍奉陛下多年,一片赤诚,日月可表!定是有人嫉妒臣等受陛下恩宠,设此毒计构陷!陛下要为臣等做主啊!” 他们的党羽也纷纷出言辩护,指责张柬之等人罗织罪名,党同伐异,双方在殿上激烈争执起来,唾沫横飞,场面一度混乱。
珠帘之后,武则天静静地听着这一切。剧烈的咳嗽已被她强行压下,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显示出她身体的虚弱。珠帘遮挡了她的面容,却挡不住那双半阖的眼眸中流转的复杂光芒——锐利、审视、权衡,以及一丝深藏眼底的疲惫与冰冷。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慷慨激昂、仿佛代表了天地正气的张柬之等人;扫过瘫软如泥、惊恐万状的二张;扫过神色各异、或支持或观望或惶恐的百官;最终,落在了太子李显那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上,以及太平公主那平静无波、却深不可测的侧颜。
她在权衡。
二张固然可厌,贪财好色,行事荒唐,给自己招惹了无数非议。但他们也是自己手中用来制衡李唐宗室残余势力、牵制武氏家族某些野心家、乃至敲打朝中这些自命清流的“忠臣”的重要棋子。他们如同两只最驯服、也最懂得讨好主人的鹰犬,虽然有时会胡乱吠叫惹来麻烦,但其忠心(或者说依赖性)是毋庸置疑的。杀了他们简单,但之后呢?
张柬之等人,真的是单纯为了“清君侧”吗?他们的背后,是否站着太子?站着那些一直心心念念要恢复“李唐”的旧臣?此番扳倒二张,下一步会不会就是逼自己还政?甚至……更糟?
自己老了,病了,权威已大不如前。朝中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在等待时机。此刻若以谋反重罪严惩二张,固然能平息部分舆论,但会不会让那些潜伏的势力认为自己已然软弱可欺,从而更加蠢蠢欲动?若轻纵二张,则必然大失人心,尤其是这些清流士人之心……但人心,与实实在在的皇权掌控相比,孰轻孰重?
短短的片刻,无数念头在武则天心中电闪而过。数十载操控权柄、于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的经验,让她本能地倾向于维护现有的平衡,至少在确定接班人并稳固交接之前,不能轻易打破。
殿内的争吵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珠帘后那道能决定生死的最终裁决。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终于,珠帘后传出了声音。那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不容置疑的定调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张易之,张昌宗。”
二张浑身一抖,以头触地,不敢抬起。
“尔等行事不谨,招惹非议,以致朝野哗然,确有不当。”
此言一出,张柬之等人心中猛地一沉。
“然则,”武则天的话音微顿,继续道,“谋反大逆,非同小可。术士虚妄之言,岂可尽信?家奴私藏甲兵,或为主家失察,未必即存逆志。至于结交武将,书信往来,亦需查实具体情由,未可遽定其罪。”
“陛下!”张柬之忍不住抬头,悲声欲呼。
武则天却似未闻,缓缓说出了最终决定:“张柬之、崔玄暐等,忠直敢言,心系社稷,其情可嘉,朕心甚慰。二张行为失检,引动朝议,亦当惩戒。着张易之、张昌宗即日起闭门思过一月,罚俸三年,所兼各使职,暂由鸾台侍郎崔玄暐、司刑少卿桓彦范分别署理。此案……交由司刑寺细查,若无新的确凿反迹,便不必再行深究,以免动摇人心。”
话音落下,贞观殿内死一般寂静。
闭门思过?罚俸三年?暂罢使职?
如此滔天罪名,几同谋逆,最终的处置,竟轻飘如同掸去衣上微尘?!
张柬之僵立在原地,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竟有些佝偻。他望着那朦胧的珠帘,眼神从悲愤、失望,渐渐化为一片冰凉的死寂,最后,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绝望。他身后,崔玄暐、桓彦范等人,亦是个个面色灰败,如丧考妣。
张易之、张昌宗则如蒙大赦,几乎虚脱在地,随即连连叩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谢陛下隆恩!谢陛下明察!臣等定当深刻反省,闭门思过,再不敢行差踏错!”
珠帘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武则天似乎倦极,挥了挥手。宦官会意,立刻尖声宣布:“退——朝——!”
百官如梦初醒,神情各异地开始行礼、退出。张柬之被同僚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背影萧索,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而二张党羽则迅速围拢上去,搀扶起喜极而泣的二张,低语安慰,眼神交换间,尽是庆幸与更深沉的怨毒。
殿外,寒风依旧凛冽。铅云压得更低,仿佛真的要塌塌下来。一场本可能涤荡妖氛的“朝堂惊雷”,就这样,在病榻上那位女皇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深思熟虑的“权衡”之下,化为了一声沉闷的哑雷,非但未能劈开阴霾,反而让这笼罩神都的暮色,变得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