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天枢城灵枢阁,“观星堂”。
巨大的海图桌上,两摞情报分置左右。左侧是玄影刚送来的、用紫檀木匣盛放的墨羽大陆密报;右侧则是陆明远整理的、华胥十一州最新竞选动态及民调分析。室内弥漫着南洋檀香清冽的气息,却压不住字里行间透出的、两个世界截然不同的紧迫感。
东方墨与青鸾立于桌前。玄影立于侧,手中展开一份刚刚译出的急报。
“五月初九,张柬之以‘商讨北门禁军夏装换季事宜’为名,密会李多祚于城南永宁寺禅房。”玄影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似有千钧,“李多祚明言,羽林卫中郎将葛福顺、右羽林将军李湛、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人,皆对张党乱政深恶痛绝,愿效死力。唯待时机。”
青鸾眉头微蹙:“时机?他们要什么时机?”
“女皇虽沉疴难起,但神志尚清,每日仍有短暂清醒时刻,能阅看少许紧要奏报。”玄影继续道,“张柬之等人所虑者,乃女皇余威。若在她神志清醒时发动,恐生变数。他们要的,是女皇完全无法视事、或张党铤而走险明确威胁太子东宫的那一刻。”他顿了顿,“然张易之似有所觉,控鹤监近日频繁调动,宫中眼线回报,张氏兄弟请女皇移居迎仙宫休养,实则有隔离圣听、掌控宫禁之嫌。”
东方墨目光落在海图桌上代表神都洛阳的那一点上,指尖轻叩:“武曌呢?她既神志清楚,对张氏兄弟的举动,是何态度?”
“这正是微妙处。”玄影又抽出一份密报,“陈延之观察,女皇对张易之‘移宫’之请,初时未允。但张易之连续三日跪侍榻前,哭诉‘为圣体安康计,忧心如焚’,女皇最终疲惫松口,允其‘稍作布置’。然女皇同时下了一道口谕:太子李显每日问安,可直入寝宫;太平公主、上官婉儿侍疾,亦不必经控鹤监通传。”
青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武曌她……这是既用张氏,又防张氏。她在平衡。”
“是。”玄影点头,“女皇心志未昏,然精力确已不济。张氏兄弟正是利用她需要人侍奉、传达旨意的依赖,一步步扩张权力。而女皇所设的制衡,在张党日益猖獗、掌控部分宫禁的情况下,能有多大效力,尚未可知。”
东方墨沉默片刻,转向陆明远:“华胥这边,各州反应如何?”
陆明远上前一步,展开手中卷宗:“回元首、副帅。自各候选人分州活动以来,民意进一步分化,但参与热情空前高涨。根据各州议事院反馈及《华胥新报》在各主要城镇设置的‘民意箱’收集信息,粗略估算,登记选民已超过七百二十万,远超十年前代理人选举时的六百八十五万。”
他指向海图桌上华胥十一州的模型:“盘州、天枢、链州、琉求四州,李恪支持率领先,尤其在工匠、官吏、学院师生中优势明显;珍珠、雨林、爪哇三州,白范黎与苏月分庭抗礼,白范黎在务农、渔猎民众中呼声高,苏月则深耕基层医卫和妇女群体;霞屿、云崖、珍珠州(部分商港)及南溟州(新开拓,居民多冒险者),沈文渊的海洋蓝图吸引力巨大。”
“冲突呢?”青鸾问,“竞选如此激烈,有无恶性争斗?”
“有争论,但无恶斗。”陆明远答道,“选举委员会已处理十七起‘质疑对手承诺不实’的申诉,皆通过公开听证、数据核实解决。最激烈一次在霞屿州,沈文渊的支持者与李恪的支持者在茶楼辩论,从政策吵到个人能力,几乎动手。但州府调解员及时介入,将双方代表请到议事厅,由公孙先生派去的委员主持,进行了一场三个时辰的公开辩驳,全程记录刊于州报,反而成为民众学习理性辩论的范例。”
东方墨微微颔首:“制度在运转,且运转良好。大陆的乱,是权力的乱;华胥的‘争’,是理念之争、程序之辩。此乃根本分野。”他看向玄影,“张柬之等人,计划何时动手?”
玄影沉吟:“密报中未明言具体日期。但陈延之根据宫中采买、禁军换防等蛛丝马迹推断,张党可能借女皇病情可能出现的‘危重’时刻,有所动作——或是矫诏,或是进一步清洗禁军。而张柬之等人,必不会坐视。最可能的冲突窗口,就在未来数月之内。”
房间内陷入短暂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天枢城港口船只往来的汽笛声,以及远处中央广场上,为筹备投票站而施工的叮当声。
青鸾忽然开口:“墨,我们需要做什么?大陆若真的大乱,血流成河,华胥……当真只做看客?”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是血脉的牵连,是对故土本能的关切,即使那条道路已与她选择的方向背道而驰。
东方墨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五月的天枢城,阳光灿烂,椰影婆娑,港口的蒸汽船喷着白烟,街道上行人往来,面带即将参与盛事的兴奋与期待。更远处,新建的“全民投票总站”工地彩旗飘扬。
“青鸾,”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看这天枢城,这十一州。七百二十万人,正在学习用选票而不是刀剑,决定国家的未来。他们争吵,辩论,计算每一份承诺的可行性,衡量每一个候选人的品行能力——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文明。”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而大陆,神都。少数人在密室里谋划,用禁军的刀、宫墙的血,决定谁坐上那把椅子。大多数人,包括那百万洛阳居民,只能被动等待结果,在恐惧中祈祷屠刀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我们不是看客。”东方墨走回桌前,手指轻轻拂过那摞大陆密报,“我们是记录者,是思考者,是……另一种可能的证明者。华胥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完美地、平稳地完成这次选举。向天下昭示:权力的和平交接是可能的,民众的理性选择是可行的,制度的稳定运转是可信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至于大陆……‘察补天道’,不是替天行道,更不是强行干预。若其内部尚有‘自愈’之力——如张柬之等清流,如李多祚等忠勇将士——我们当尊重其自主挣扎的过程。只有当其彻底失控,可能引发文明大规模倒退或毁灭时,‘补天’之责才会降临。而现在,尚未至此。”
青鸾望着丈夫,眼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化为理解与坚定。她点了点头。
玄影适时开口:“墨羽网络已处于最高警戒状态。陈延之会确保自身安全,继续记录。粟珍阁大陆各分号,已按珊瑚首席之前部署,启动‘静默预案’,重要账册、人员开始向沿海及海外有序转移,但表面营业如常,避免引发恐慌。”
陆明远补充道:“外事院已起草了针对大陆可能剧变的《外交应对预案》,包括难民接收原则、商贸协议重订、以及对新政权的承认程序等。待元首、副帅审定。”
东方墨颔首:“甚好。一切如常推进。选举事务,仍是当前重心。”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轻轻敲门而入,呈上一份最新送抵的《华胥新报》号外。头条标题醒目:
《首届元首选举投票细则最终版公布!五月廿五至廿七,全境同步投票!》
下面详细列出了投票点分布、身份核验流程、选票样式、监督机制等。随报附赠的,是一张精美的“选民须知”彩页,用图文并茂的方式,向哪怕不识字的民众讲解如何投票。
东方墨拿起报纸,目光扫过那些严谨的条文和生动的插图,嘴角终于浮起一丝极淡的、却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瞧,”他将报纸轻轻放在大陆密报旁边,“这边在准备流血改变,这边在准备笔墨选票。历史的岔路口,从未如此清晰。”
几乎与此同时。
神都洛阳,上阳宫迎仙宫暖阁。
武曌半倚在锦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丝绒被。她确实老了,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如今深陷在松弛的眼睑中,目光时而浑浊,时而却又会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清明。脸色是病态的颜色,但嘴唇紧抿的弧度,依然带着掌权数十年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易之跪在榻前,正轻柔地为她按摩太阳穴,声音温软得近乎谄媚:“大家,今日气色好些了。御医说,再静养旬日,定能大好。”
武曌闭着眼,没有回应。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这几日,都有谁递了奏章?”
张易之手上动作不停,恭敬答道:“都是些寻常政务。秋官侍郎张柬之报北门禁军夏装事,奴婢已批了‘照准’;司刑少卿桓彦范报洛阳狱几桩积案,奴婢按律勾决了;还有……”
“太子呢?”武曌打断他,“今日来问安了吗?”
“来过了。见大家安睡,未敢惊扰,在殿外叩了头便回了。”张易之答得滴水不漏。
武曌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张易之低垂的、俊美无俦的侧脸上。那目光复杂难明,有依赖,有审视,更有一种深藏的、连她自己或许都不愿承认的悲哀。
“易之,”她忽然唤了一声。
“奴婢在。”
“你说,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还是李氏的天下?”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张易之按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僵。
“自然是大家的天下!”张易之立刻道,语气诚挚无比,“大家革唐立周,开万世未有之局,天命所归,万民景仰!”
武曌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万民景仰……呵。”她不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那只枯瘦的、布满老人斑的手,却缓缓移动,摸索到枕边,紧紧握住了一枚温润微凉的墨玉。
玉身镌刻的“灵犀”二字,被摩挲得光莹明亮。
窗外,神都的暮春,阴云低垂,闷雷隐隐。一场酝酿了数年的风暴,正在这令人窒息的平静中,悄然逼近临界点。
而在万里晴空下的南洋,华胥十一州,七百二十万民众,正怀着前所未有的热情与期待,准备迎接他们文明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由自己执笔书写的历史。
笔与剑,墨与血,选票与刀锋,在同一个五月,于星球的两端,上演截然相反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