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那断断续续、却重若千钧的“监国”二字,如同无形的冠冕,加诸于李显头顶,却未带来丝毫荣耀,反似一道灼热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魂不守舍。
依照礼制与父皇口谕,他移驾至东宫显德殿,将此设为临时处理政务之所。殿宇依旧恢宏,陈设依旧华贵,然而端坐于那原本象征着储君权柄的宽大紫檀木案后,李显却只觉得脊背发凉,如芒在背。这殿宇太过空荡,这案几太过宽大,仿佛随时会将他这懦弱的身躯吞噬。
案头,已然堆积起一摞由中书门下转来的奏疏。最上面一份,是关于今岁关中各地粮储调配的急件。秋收已过,如何平衡京畿与各军镇的仓储,预防可能的冬荒或边衅,乃是关乎社稷安稳的要务。
内侍躬身将那份奏疏轻轻推到李显面前,朱笔也在一旁备好。
李显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奏疏。那轻飘飘的纸页,此刻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的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京仓现存粟米”、“凤翔府请调”、“陇右军镇需额外拨付”……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道难题,敲打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尝试着去思考,去权衡。是该优先保障京师,还是该倾向边镇?若调配不当,引发地方怨怼,或是边军粮饷不继,这责任……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用袖口擦了擦。提起了那支沉甸甸的朱笔,笔尖蘸满了鲜红的朱砂,悬在奏疏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那一点鲜红,在他眼中不断扩大,仿佛变成了父皇呕出的鲜血,变成了母后那双洞悉一切、冰冷无情的凤眸。
【孤……孤怎能决断此等大事?】他在心中呐喊,【若是错了,岂不是要酿成大祸?母后……母后定然知晓该如何处置……】
巨大的恐惧与对承担责任的本能逃避,最终压倒了一切。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朱笔掷回笔山,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大殿内格外刺耳。
他抬起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心腹内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惶恐与急切:“此等关乎国计民生之要务,孤……孤年轻识浅,经验不足,岂能擅作主张,万一有所疏漏,如何对得起父皇信任,对得起天下百姓?”
他喘了口气,指着那份奏疏,如同指着一条毒蛇,急促地命令道:“速速将此奏疏,原封不动,即刻送至母后处,请母后……请母后定夺!就言孤才德不足,恳请母后教诲!”
内侍早已见惯了这位太子的怯懦,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恭敬地应道:“是,奴婢遵命。”
说罢,内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份关乎无数人饭碗的奏疏,躬身退出显德殿,脚步匆匆,朝着武媚所在的那处偏殿方向而去。
李显看着内侍离去的背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般靠向椅背。他抬手抚着仍在狂跳不已的胸口,只觉得这监国之位,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事。唯有将一切难题都推至母后面前,他方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获得片刻虚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