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像是被李默那几句话抽干了。
剩下的,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
白书恒额角的冷汗,顺着他微胖的脸颊滑落,滴在他面前的笔记本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僵硬的肌肉和惨白的肤色。
冯逸晨则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那支被他攥得发烫的钢笔,仿佛想用目光把它钻出个洞来。
其他几个局长,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能变成墙上的壁纸。
整个宁光县的权力核心层,就这样被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用三言两语,镇得鸦雀无声。
钱三江坐在主位上,只觉得胸中一股郁气尽数吐出,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学着李默的样子,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这茶,真他娘的够味!
他看着自己那两个平日里阴阳怪气、处处掣肘的副手,此刻如同斗败了的公鸡,心里痛快得几乎要哼出小曲来。
钱三江知道,这场会议,从李默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
“咳。”钱三江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他环视一圈,语气恢复了县长应有的威严,“刚才李默小先生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我补充几点。
第一,水泥厂项目,是市里关注、清河县协同的大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二,资金问题,清河县会先期注入一部分,我们自己再想办法解决一部分,办法总比困难多!
第三,具体工作,我会亲自牵头成立项目指挥部。
谁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拖后腿,别怪我钱三江不讲情面!”
他的话掷地有声,目光如刀,一一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这一次,再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我同意!”白书恒第一个抬起头,脸上重新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钱县长说得对,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一定要克服万难,把项目搞起来!”
“我也同意。”冯逸晨也跟着附和,声音有些干涩。
有了两个副县长的表态,其他人自然是山呼海啸般地表示拥护。
会议草草结束,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离去。
他们路过李默身边时,都下意识地绕开了半步,那眼神,像是看着什么不可理喻的怪物。
钱三江看着这帮人的背影,冷哼一声,转头握住李默的手,用力晃了晃,“小先生,痛快!太他娘的痛快了!我坐上宁光县县长这位置半年多了,就数今天这口气出得最顺!”
李默抽回手,脸上没什么得意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道:“这只是开始。
他们只是暂时被吓住了,心里或许还可能不服。”
“不服?”钱三江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量他们也不敢再耍什么花样!
再敢跳出来,我直接撸了他们!”
李默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对付官场老油条,靠的从来不是一时的威吓。
现在说这些无济于事,眼下是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全部做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风来将挡,水来土掩!
当晚,白书恒回到家中。
他家住的是县委大院里的一栋二层小楼,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着,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
可他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一屁股陷进客厅的沙发里,扯开领口的扣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脑子里,全是白天会议室里那少年的面孔。
那平静的眼神,那玩味的笑容,那一句句诛心的话语,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他的脑子里。
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
他白书恒在宁光县经营了半辈子,从一个小科员爬到常务副县长的位置,靠的就是八面玲玲,长袖善舞。
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当众被人剥皮抽筋的羞辱?还是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而钱三江呢?一个刚升任县长不久屁股都没有坐稳的老东西,靠着这个小子,竟然就想在宁光县的天上,捅出一个窟窿来!
他越想越气,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憋闷得发慌。
凭什么?他钱三江一上位,就能摘桃子,就能搞出这么大的政绩?
水泥厂要是真建成了,利润滚滚而来,宁光县脱贫致富,那泼天的功劳还不是他钱三江一个人的?
到时候,钱三江怕是很快就要高升去市里,甚至省里。
而他白书恒,忙活了半天,最多落个“辅助有功”的评语,还得继续在这穷山沟里待着。
不行!绝对不行!
他猛地站起身,在客厅里焦躁地踱步。
晚饭的香味此刻在他闻来,只觉得刺鼻。
“叮铃铃——”
桌上的老式转盘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白书恒烦躁地走过去,一把抓起话筒,“谁啊!”
“老白,火气这么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紧不慢,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
是冯逸晨。
白书恒的火气瞬间找到了宣泄口,“老冯!你还说!今天这事,你他妈就看着我一个人被那小子顶在墙上下不来台?”
“呵呵,我被顶得不比你轻。”冯逸晨在那头轻笑一声,“那小子不是人,是鬼,是钱三江请来索命的!我们跟他硬碰硬,今天你也看到了,死路一条。”
白书恒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冯逸晨说的是事实。
那小子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一出手就是王炸,根本没法接。
“那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厂子建起来,钱三江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白书恒的声音里满是不甘。
“当然不能。”冯逸晨的声音压低了些,透着一丝阴冷,“老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白书恒精神一振,凑近了话筒:“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不用亲自出马。
钱三江是阎王,李默那小子是判官,我们惹不起。
可这水泥厂要建起来,得挖土吧?得运料吧?得通电通水吧?这些事,是谁在办?”
冯逸晨循循善诱。
白书恒的脑子飞快转动,眼睛里渐渐亮了起来,“是底下那些科长、股长,是那些村干部,是那些包工头……”
“这就对了!”冯逸晨满意地笑了起来,“我们是他们的头儿,他们吃饭看的是我们的脸色,不是钱三江的。
我们不需要反对,我们甚至可以天天去工地视察,表示支持。”
“但是?”白书恒追问道。
“但是,如果下面的人办事,效率‘稍微’慢了一点呢?比如,批个条子,章找不到了,要等两天。
运水泥的卡车,半路‘正好’抛锚了,得修个三五天。
征地的时候,有两户人家对补偿款‘有点’意见,得慢慢做思想工作……你说,这厂子,什么时候能建成啊?”
冯逸晨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小刷子,搔在了白书恒心里的痒处。
高!实在是高!
这一招,叫阳奉阴违,叫软刀子杀人!
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一种暧昧的态度传递下去。
底下那些钻营了几十年的人精,自然会领悟到上层的“真实意图”。
事情办砸了,是底下人执行不力,跟他们两位副县长没关系。
钱三江要追责,他们还可以装模作样地批评下面几句,然后再换一拨人,继续这么拖下去。
时间一长,清河县那边没了耐心,市里看不到进展,钱三江这个项目自然就黄了。
到时候,他不仅捞不到政绩,反而要背一个“好大喜功,决策失误”的黑锅。
“哈哈……哈哈哈哈!”白书恒终于忍不住,畅快地大笑起来,胸口那块大石头,瞬间被搬开了,“老冯啊老冯,你这脑子,真是毒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彼此彼此。”电话那头,冯逸晨也发出了低沉的笑声,“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就好好‘支持’一下钱县长的工作。”
“一定!必须全力支持!”
挂掉电话,白书恒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晚饭的香气都变得可爱起来。
他走到餐厅,看着满桌的饭菜,对妻子笑道:“老婆,开瓶酒吧,今天高兴!”
窗外,夜色如墨。
一场针对水泥厂的无形大网,就在这笑声和电话线中,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