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的这个冬天,雪下得有多大,民怨的火烧得就有多旺。
起初,人们只是围着红榜看个热闹,骂几句解解气。
但李默早就安排了小河村的几个机灵后生,混在各处的人群里。
他们不干别的,就专门负责点火和扇风。
“哎呀,这鸿运运输队的马老板,我熟啊!上个月他嫁闺女,光是酒席就摆了三十桌,用的全是茅台!
嫁妆更不得了,五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三台蝴蝶牌缝纫机,还有一块上海牌手表!
那场面,啧啧,县长都比不上!结果呢?全县人都要饿死了,他就掏八百块?
打发要饭的呢!”
一个穿着破棉袄的汉子,嗓门洪亮,说得唾沫横飞。
旁边立刻有人接茬,“可不是嘛!他家的车队天天在路上跑,烧的都是国家的油,赚的都是咱们老百姓的血汗钱!现在县里有难,他倒成缩头乌龟了!”
风向就这么被带了起来。
很快,县里最负盛名的几个万元户。
他们的发家史、他们的奢侈生活,全都被人扒了个底朝天,编成了顺口溜,在街头巷尾传唱。
“周扒皮,心肝黑,喂狗的白面堆成堆,乡亲受冻他不管,捐款一千二百块,买条狗链都不够!”
“马德彪,最爱飘,儿子开着二八杠,撞了人还把眼瞪,救灾捐了八百整,不如寡妇十个蛋!”
这些粗俗却极具感染力的段子,像病毒一样在冰封的县城里蔓延。
舆论的压力,从最初的窃窃私语,迅速发酵成了一股足以将人吞噬的洪流。
最先感受到这股寒意的,就是榜上有名的那些商户。
鸿运运输队的车一出门,就被人扔烂菜叶子。
清河酒厂门口,天天有人路过,对着大门吐口水。
更要命的是,工人们开始撂挑子不干了。
“厂长,俺娘说了,在你们这种黑心肠的人手底下干活,祖宗十八代都跟着丢人!俺不干了,工资俺也不要了!”
一个纺织厂的女工,把工牌往桌上啪的一拍,扭头就走,腰杆挺得笔直。
一时间,辞工的,请假的,磨洋工的,层出不穷。
整个清河县的商业活动,几乎陷入了停滞。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老板们,头一次尝到了什么叫作千夫所指。
县城比较高档上台面的国营茶楼,“迎春阁”的二楼雅间里,暖气烧得十足,可气氛却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
清河县有头有脸的十几个商贾,此刻都聚在这里,一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矮胖,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
他就是吴有钱,靠着悄悄倒卖紧俏物资发的家,是清河县第一个“三十万元户”,也是这次“光荣榜”上捐了三千块的“大善人”。
“慌什么!”吴有钱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三角眼扫视了一圈众人,“一群泥腿子,让他们骂几句又能怎么样?还能少了块肉不成?我告诉你们,这事儿,就是姓姚的跟那个叫李默的小子,合起伙来给咱们下的套!”
他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他们就是想逼咱们把钱都吐出来!咱们要是现在怂了,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就没完没了!
今天他能让你捐钱救灾,明天就能让你捐钱修路,后天就能让你捐钱盖学校!咱们辛辛苦苦赚的钱,凭什么给那帮穷鬼花?
他们饿死冻死,那是他们没本事,关我们屁事!”
这番话刻薄至极,却也说到了在座不少人的心坎里。
他们的钱就是他们的命根子,让他们往外掏,比割肉还疼。
“吴老板说得是。”清河酒厂的厂长周大海,一个瘦高个,搓着手附和道,“可现在这阵势,有点扛不住啊。
我厂里一半的工人都请假了,再这么下去,生产都得停了。”
“停了就停了!”吴有钱眼睛一瞪,“我还不信了,没了咱们,他姚和韵这个县长还能当得下去?没了咱们交的税,他拿什么给手底下那帮人发工资?咱们就跟他耗着!
看谁先撑不住!大家都把嘴闭紧了,谁也别再往外掏一个子儿!
谁要是敢第一个松口,谁就是咱们所有人的公敌!”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心里还是打鼓,但吴有钱毕竟是他们的主心骨,家底最厚,也最有主意。
此刻也只能选择抱团取暖,暂时将他奉为‘盟主’。
一时间,雅间里的气氛又重新凝固起来,形成了一种脆弱而顽固的同盟。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茶楼对面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狗皮帽子的年轻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消失在风雪中。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李默那里。
姚和韵的书房里,李默听完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意料之中。”他只是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这帮混蛋!居然还敢抱团对抗!”姚和韵气得一拍桌子,来回踱步,“贤侄要不.......我还是动用点手段吧!查税!消防!卫生!随便找个由头,我就不信查不出他们的毛病!”
“姚叔,别急。”李默拦住了他,“你是官,要按规矩办事。用这种手段,就算赢了,也落了下乘,还会给你的政敌留下话柄。”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耗着?外面的灾情可等不了人!”姚和韵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李默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他们所谓的同盟,不过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沙塔,看起来唬人,其实一冲就垮。”
他回过头,看着姚和韵,“姚叔,他们不是铁板一块,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吴有钱家大业大,耗得起。
可其他人呢?比如那个搞运输的马德彪,车队一天不开工,就是净亏损。
还有那个开纺织厂的王富贵,他手底下上百号女工,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他们,才是这个同盟里最薄弱的环节。”
“你的意思是.......”姚和韵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们得给他们一个台阶,一个能让他们背叛同盟,还能捞到好处的台阶。”李默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姚叔,该进行下一步了。明天一早,你让县政府发个通告。”
“什么通告?”
“就说,为了表彰在本次救灾行动中表现突出的个人和企业,县里决定,将联合社未来三年的所有独家运输业务,承包给此次捐款总额最高的个人或单位。
同时,排名前三的捐款大户,将获得联合社首批产品的优先独家经销权。
并且政府会在未来的政策上,给予最大力度的扶持。”
姚和韵听完,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通告,这分明就是一颗重磅炸弹!
前面用舆论把他们逼到墙角,让他们进退两难。现在,又突然在墙上开了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门上写着“名利双收”。
而且,这扇门很窄,只能容纳一两个人最先挤过去。
那些被吴有钱捆绑在一起的商人们,看到这扇门,会怎么想?
是继续跟着吴有钱死扛到底,眼睁睁看着别人抢走这块肥肉?还是第一个撞开门冲出去,把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尤其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
“我明白了!”姚和韵重重地点头,眼神里全是兴奋的光,“我这就去办!我倒要看看,吴有钱那个所谓的同盟,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