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领了命,行事愈发谨慎。她并未急着再去榆林巷,而是先花了些时日,将西市几家大的布庄丝线铺子都逛了个遍,与掌柜伙计闲聊,熟悉行情,也顺手在林晏清吩咐要采买的物事之外,零星买了些花样别致但不算名贵的丝线和绣帕,混在给王府采办的账目里,不显山不露水。
如此过了三四日,她才在一个午后,再次踏入了西市,脚步自然地拐进了榆林巷。
赵记杂货铺的门面依旧有些冷清,午后阳光斜斜照在斑驳的木牌匾上。锦书挎着个普通的竹篮,装作挑选货物的顾客,掀开半旧的蓝布门帘走了进去。
铺子里光线略暗,弥漫着灰尘、干货和廉价脂粉混合的复杂气味。货架上的东西摆得还算整齐,但看得出并非时新货色。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的妇人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费力地擦拭着高处的货架。
听到门帘响动,那妇人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正是锦书那日远远瞧见的秋画。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老态,眼角唇边刻着细密的皱纹,面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黄,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能看出几分昔日的清秀轮廓,只是那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惊弓之鸟般的警惕。
“这位娘子,想买点什么?”秋画放下手中的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客套的疏离。
锦书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普通大户人家丫鬟的笑容,目光在货架上扫过:“老板娘,可有好些的丝线?颜色要正,韧劲要足的。”她说着,从篮子里拿出前几日买的一方绣帕,“像这上面的配色,可有相近的?”
那方绣帕是林晏清旧时随手绣的兰花样子,针法算不上顶尖,但配色清雅,是京中官宦人家小姐们几年前流行的样式。
秋画接过帕子,手指在那兰花的叶脉上摩挲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低头在柜台下的抽屉里翻找起来:“有倒是有,只是颜色可能没那么全了,娘子看看这几绺可还入眼?”
她拿出几绺丝线,颜色确实不算新鲜,但质地尚可。锦书一边挑拣着,一边状似闲聊地开口:“老板娘这铺子开得有些年头了吧?瞧着这些丝线,倒像是前几年的好货色。”
秋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算不上笑意的表情:“小本生意,比不得那些大铺子,进的货也都是些陈年旧物,勉强糊口罢了。”
“旧物也有旧物的好,”锦书拿起一绺月白色的丝线,在帕子旁比了比,“瞧这颜色,如今新出的反倒没这般沉静。说起来,我家小姐就喜欢这些旧式样,前几日还念叨着想找些早年流行的花样描摹呢,可惜都不好寻了。”
她说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秋画的脸,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痛楚。
“早年的花样……”秋画低声重复了一句,手下整理丝线的动作慢了下来,“确实……不好寻了。时移世易,人都图个新鲜。”
锦书见她似有触动,便顺着话头叹道:“可不是嘛。我家小姐未出阁时,也极爱这些,还跟着府上的姐姐们学过一阵子。可惜后来……姐妹们各自婚嫁,散了也就散了,那些旧日的东西,也都压了箱底。”
她刻意模糊了“府上”和“姐姐们”,但“未出阁时”、“各自婚嫁”这几个词,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入了秋画尘封的记忆。
秋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抬起头,第一次正眼仔细打量了锦书片刻,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娘子……是在哪家府上伺候?”
锦书心中微凛,知道对方起了疑心,面上却依旧笑得自然:“在城南柳御史家,伺候我们三小姐。”这是她早已备好的说辞,柳御史家小姐众多,门第清贵但不算顶尖,不易引人深究。
秋画闻言,眼中的戒备似乎稍稍褪去些许,但依旧没有放松:“柳御史家……是清贵门第。”她不再多问,只低头将锦书挑好的丝线用粗纸包好,“娘子还要些别的吗?”
锦书知道今日不宜再多言,便付了钱,拿着包好的丝线,笑着告辞:“今日多谢老板娘了,这丝线颜色正合我们小姐心意,改日若还需别的,再来叨扰。”
秋画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锦书走出杂货铺,感受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直到拐出巷口才消失。她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混入西市熙攘的人流中。
回到王府,锦书将丝线交给林晏清,并将今日与秋画接触的细节,一字不落地回禀了。
林晏清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绺月白色的旧丝线。秋画的反应,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个旧仆心中定然藏着事,而且对“旧日”、“婚嫁”这类词汇极为敏感。她认出了那方绣帕的针法风格可能源自官宦之家,甚至可能隐约猜到了锦书的来历并非简单的柳御史家,但她选择了沉默。
这种沉默,本身就包含着大量的信息。是畏惧?是忠诚?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苦衷?
“她日子似乎过得并不宽裕。”林晏清轻声道。
锦书点头:“铺子里货物陈旧,她衣着简朴,神色憔悴,瞧着确是清苦。”
林晏清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直接询问旧事风险太大,或许……可以从改善她的处境入手,慢慢获取信任?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极为巧妙的方式,不能显得刻意施舍,更不能暴露身份。
“此事暂且到此。”林晏清对锦书道,“丝线既然买了,便拿去用吧。过些时日,你再找个由头去一趟,不必多问,只像寻常顾客般买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便是。”
她需要让秋画习惯锦书的出现,消除她的戒心。
锦书领命退下。
林晏清独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与秋画的第一次接触,算是投石问路,激起了一丝涟漪。但这潭水究竟有多深,还需慢慢试探。
她轻轻抚摸着那绺月白色丝线,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长姐的身影,秋画憔悴的面容,还有那支神秘莫测的芍药墨玉簪,在暮色中交织成一幅模糊而沉重的画卷。
她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纤细的钢丝上,下方是深不见底的迷雾。每一步都必须踩得稳,看得准,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而腹中那个悄然成长的小生命,既是她最柔软的牵挂,也是她必须坚持下去的最坚硬的铠甲。
夜风渐起,带着晚秋的凉意。林晏清拢了拢衣襟,将纷乱的思绪暂且压下。路还长,她不能急,也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