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狼踩着松软的土坷垃,黝黑的脸膛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多年的岩石,看不出喜怒。
他身后跟着五名公社兵,年纪都不大,但眼神锐利,肩膀扛着沉重的铁锹和石碾,脚步沉稳。
听到消息的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手里拎着锄头、耙子,脸上大多带着收获后的疲惫与满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即将到来的“新任务”的茫然与抵触。
乱世中,能安稳收获一季粮食,已是天大的幸事。许多人只想喘口气。
秦狼蹲在田埂边,捡起一根枯枝,在还带着湿气的泥地上划出粗犷的线条。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穿透了田间细微的风声。
“看这里,”他用树枝点着田埂,“这埂子,要加高,加到半人高。不是胡乱堆土,要夯实,要能挡箭,能藏人。”
树枝移向旁边,“左边,从这里开始,挖一条渠,二尺宽,深度要能没过大腿。平时蓄水灌溉,敌军若来了,灌满水就是一道障碍,抽干水就是一道壕沟。”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渐渐围拢的村民:“不只是这一处。村子外围的田,凡关键位置的田埂水渠,都要照此改造。这叫‘耕作地即战场’,是陈先生从‘赤火手记’里悟出,也是我们用血换来的教训!”
话音落下,田间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短暂的消化后,人群像炸开的油锅。
“又……又要挖土方?”一个老农颤巍巍地开口,脸上沟壑里满是愁苦,“秦统领,这刚收完土豆,人困马乏,冬麦还没播下,地也没深翻……这得耽误多少农时啊!”
“是啊!”立刻有人附和,“把好好的田地弄得坑坑洼洼,这来年还咋种?收成要是少了,算谁的?”
三十来岁的刘四,平日里干活就爱偷奸耍滑,此刻把锄头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声音格外响亮,带着几分刻意挑动的情绪,嘟囔声几乎全村都能听见:“刚吃饱两天肚子就瞎折腾!修这些玩意儿有啥用?去年饿死人是惨,可那是去年!如今咱们有土豆了,收成这么好,公社兵也厉害,哪还会有不开眼的敌人跑来送死?净整这些没用的,不如多翻两垄地实在!”
“就是,吃饱了撑的……”
“刘四话糙理不糙啊……”
几个平日与刘四交好,或同样心存懈怠的村民低声附和着,点头称是。
收获的喜悦尚未消散,对安稳的渴望正占据上风,对潜在危险的警惕便被抛到了脑后。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仿佛去年寒冬的刺骨、饥肠辘辘的绞痛、面对敌军铁蹄时的恐惧,都已是无比遥远的故事。
公社兵里一个最年轻的战士,脸上还带着稚气,闻言气得脸颊通红,握紧了铁锹木柄就想上前理论。秦狼却猛地一抬手,如山岳般沉稳的手臂拦住了他。
秦狼的目光没有看刘四激动或不忿的脸,而是缓缓下移,定格在刘四那双沾满了新鲜泥巴、甚至还有一小块干涸土豆浆的破旧草鞋上。
他的语气沉得像是伏牛山深处的铁矿石,一字一句,砸在田埂上:“刘四,你鞋上这泥,是去年断粮时,在那只能刨出草根树皮的谷地里能沾上的?”
刘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缩脚,随即又觉得丢脸,强撑着别过脸去,梗着脖子道:“那……那是去年的事了!陈陈先生带了土豆玉米来,公社打了胜仗,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秦狼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没有再看刘四,也没有看任何一个村民。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脚下的土地,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或许是石夯那沉默却坚定的身影,或许是那染血的账本,或许是那六个躺在简陋坟茔里的战友。
他没再说话。
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静默笼罩了田埂。
秦狼猛地转过身,对着五名公社兵,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硬朗:“柱子,带两个人,先去东边那一段埂子,按我刚才说的,起个样子出来。做结实点,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既能耕田,也能保命’!”
“是!统领!”三名公社兵大声应道,扛起工具大步走向东边田埂,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而秦狼自己,却把手中的石碾交给剩下的士兵,然后迈开步子,一言不发地朝着村子西头走去。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了弦的弓,每一步都踩得极其沉稳,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决绝。靴子踩过收获后的田野,留下深深的脚印。
村民们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秦统领这是……生气了?”
“我看是打仗打多了,看谁都像敌人,有点魔怔了……”
“唉,也是为我们好,可这……确实太耽误工夫了。”
有人摇摇头,唉声叹气;有人则悄悄往自家地里溜,打算继续翻地,懒得理会这“瞎折腾”;还有几个妇人,担忧地看了看西边,又看了看还在嘟囔的刘四。
刘四见秦狼没反驳他,反而走了,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还招呼旁边的人:“瞅见没?没话说了吧?急啥?都甭动手,等着!等他自个儿知道这折腾没用,自然就停了。咱们该干嘛干嘛!”
阳光暖融融地照着他惬意的脸,新收土豆的香甜气息似乎还在鼻尖萦绕。他眯着眼,仿佛已经看到了秦狼放弃这“荒唐”计划的情景。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秦狼走向村西祠堂的那双握紧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发白,仿佛在压抑着滔天的巨浪,又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将逝去的东西。
村西的祠堂,如今也是公社存放重要物品和追思牺牲者的地方。那里,安静地供奉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是石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曾无数次抚摸刻下的两个字——“均田”。
那是他用命守护的根,是这田埂上所有丰收和安宁的起点。
田埂上的嘟囔声还在继续,混合着烟草的味道。而走向祠堂的秦狼,心中翻涌的,是远比言语更沉重、更滚烫的东西。
他知道,有些痛,有些人,吃饱了,就真的忘了。但有些人,有些记忆,必须被铭记,尤其是在这阳光正好、粮仓暂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