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映照着那行潦草模糊的批注,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双窥探的眼睛,让沈清辞遍体生寒。
“癸水通幽,非钥莫启。十锁连环,一线生机。慎之!慎之!”
这绝非柳嬷嬷的手笔。字迹仓促慌乱,透着一股强烈的警告意味,仿佛书写者正身处极大的危险之中。他知道书箧的奥秘,甚至可能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他所说的“一线生机”,指的是那本医案能带来的生机,还是……开启书箧本身暗藏着某种生机?
而这批注出现在太医署的《本草纲目》上,是否意味着,太医署中,早就有人知晓蕙苑西偏殿的秘密,甚至一直在暗中关注?
这潭水,实在太深了。
沈清辞吹熄蜡烛,将自己埋入冰冷的黑暗中,心乱如麻。母亲的医案如同烫手山芋,藏在她床下,也藏在她心头,带来的是沉重的负担而非喜悦。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噩梦缠身。时而梦见楚家冲天的火光和凄厉的惨叫,时而梦见那本医案自行翻开,里面却空无一字,时而梦见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她……
翌日,她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神色倦怠。
云苓只当她是不适应聆秋阁的阴冷环境,忧心忡忡地劝道:“小姐,要不……咱们想办法求求陛下或是皇后娘娘,换个地方住吧?这地方实在太磋磨人了。”
沈清辞摇摇头。换地方?皇后巴不得她在这冷宫角落自生自灭,皇帝的态度更是莫测。求告无门,反而显得自己无能娇气。
她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那本不知是福是祸的医案。
然而,现实的压力很快接踵而至。
上午,内务府派了个小太监来送这个月的份例。不仅东西比昨日更差(布料粗糙,茶叶陈腐,炭火甚至是半湿的烟炭),那太监的态度也愈发轻慢,将东西往院中石桌上一扔,便阴阳怪气地道:“沈采女,您如今住在这北苑,用度自然比不得别处主子。内务府也有难处,您多担待。若没什么事,奴才就告退了,那边林才人处还等着奴才去送东珠呢!”
说完,也不等沈清辞回话,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云苓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们、他们欺人太甚!”
春桃和秋桂站在一旁,眼神闪烁,低着头不敢说话,但那份微妙的态度变化,显然也觉得跟着这位主子前途无亮。
沈清辞面无表情地看着石桌上那堆堪堪维持生存的份例,心中冰冷。皇后的打压,已经从暗处走到了明处。再这样下去,别说查明真相,恐怕连基本生存都成问题。这聆秋阁的阴冷,劣质的炭火,很快就能拖垮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
必须破局!
而破局的关键……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夜夜哀切的咳嗽声,以及太医署医官们讳莫如深的话语。
那位身份尊贵的病人,病情危殆,连太医都束手无策……若她能……
这个念头再次疯狂地滋生起来。风险极大,但回报也可能极高!一旦成功,获得的或许不仅仅是一点赏赐,而是一个强有力的庇护,一个能在皇后甚至皇帝面前说话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母亲的那本医案……里面是否正有应对此症的方法?柳嬷嬷警告她不得翻阅,但若事关生死,能否……
内心经历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求生的欲望和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恐惧。
赌一把!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但绝不能贸然行动,必须有所准备。
下午,她再次前往太医署藏书阁。这一次,她不再询问任何关于特定病症的问题,而是专注于借阅一些基础的脉案解析和药材炮制方面的书籍,姿态放得极低,遇到值守的医官便虚心求教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俨然一个勤勉好学的初学者。
她的低调和“识趣”让医官们放松了些警惕。她趁机在翻阅一些无关紧要的旧档时,旁敲侧击地打听到,太后娘娘因早年生育损伤和思虑过甚,素有咳疾,每逢春秋必定加重,近日凤体尤为不安,已免了后宫连日请安。
太后!果然是太后!
沈清辞心中豁然开朗。那夜半咳嗽的,十有八九便是太后!而太后与皇帝并非亲生母子,关系微妙……这或许是机会!
她不动声色,继续查阅。在一本极其古旧的、关于各地药材贡品的记录中,她终于发现了一条关键信息:太后母家祖籍江南溧阳,当地盛产一种特殊的“溧阳贝母”,化痰润燥效果奇佳,太后入宫前常服此物缓解咳疾,入宫后亦成为固定贡品。
但近年的记录显示,因溧阳一带气候异常,贝母减产,品质下降,已许久未有上品进贡。太医院尝试用川贝、浙贝替代,效果均不尽如人意。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沈清辞脑中逐渐成形。
她需要一种药,既能对症,又不会过于突兀,最好能勾起太后对旧物的回忆和信赖。溧阳贝母,正是最佳选择!但上品难求……
她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医案中,似乎有一篇专门论述如何通过特殊炮制方法,激发普通贝母的药效,甚至能模拟出某些特定产地贝母的特性!
风险极大!柳嬷嬷严令不得翻阅医案!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了。
沈清辞内心挣扎良久,最终还是求生的意志占据了上风。她提前离开藏书阁,返回聆秋阁。
是夜,待万籁俱寂,她再次确认云苓熟睡,这才悄无声息地取出那本用油布包裹的《楚氏医案》。
她的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点燃一小截蜡烛,用书本遮挡光线,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了母亲留下的遗着。
纸张泛黄,墨迹犹存。母亲的字迹工整清秀,条理清晰,不仅记录了大量疑难杂症的脉案和方剂,更有许多独到的针灸手法、药草炮制心得,甚至对一些宫廷秘药、毒物也有涉猎和解法。其内容之精深广博,令人叹为观止。
她快速寻找着关于贝母炮制的那一篇。终于,在书中后部,她找到了!
“贝母性润,然产地不同,效有优劣。溧阳贝母,得水土之精,化痰之力尤甚……若以陈年雪水浸之,辅以三分枇杷露、一分秋梨膏,文火慢煨,收其汁液,再以松木炭微微焙干,则寻常川贝,亦可获溧阳贝母七八分效力……”
后面还详细记录了炮制的火候、时辰、注意事项。
沈清辞将方法牢牢记在心中,反复默诵数遍,确认无误后,立刻将医案重新包裹藏好,吹熄蜡烛。
心仍在狂跳,既有窥探秘辛的负罪感,也有找到方法的激动。
接下来,就是如何获取材料了。陈年雪水?宫中冰窖或许有存?枇杷露、秋梨膏并非罕物,或许可以想办法从太医署或御药房弄到少量?川贝她自己还有一些存货……松木炭……
最难的是炮制的过程,需要小火慢煨,不能假手他人,绝不能被人发现。
接下来的两日,沈清辞如同走在刀尖上。她利用去藏书阁的机会,以研究古方需要为由,小心翼翼地向一位看起来较为和善的老药童讨要了一小瓶枇杷露和秋梨膏,又用自己带来的一点碎银子,贿赂了一个负责打扫冰窖的小太监,弄来了一小罐据说是去岁收集的雪水。
松木炭则在聆秋阁后院堆积的废旧杂物里找到一些。
最难的是寻找炮制的地点。聆秋阁条件简陋,生火做饭都在后院一个小厨房里,春桃秋桂时常进出,极易被发现。
最终,她选择在后半夜,利用一个小巧的铜制手炉,在自己卧室的窗边,小心翼翼地操作。窗户开一条缝散烟,用书本扇走气味……每一次添料、观察火候,都心惊胆战,如同做贼一般。
终于,在第三日凌晨,她成功炮制出了一小撮色泽微深、散发着独特清甜气息的贝母粉。
成败,在此一举!
该如何将这药送到太后面前,并让她愿意尝试?直接献药风险太大,必须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契机。
机会很快来了。这日午后,柳嬷嬷突然来到了聆秋阁。
她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传达皇后旨意:太后凤体欠安,六宫嫔妃需轮流前往慈宁宫外磕头祈福,以表孝心。按位份资历,三日后轮到新晋的采女、才人们。
“太后娘娘病中喜静,尔等只需在宫门外行礼即可,不得喧哗,更不得惊扰凤驾。听明白了吗?”柳嬷嬷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沈清辞脸上停留了一瞬。
沈清辞心中一动。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在宫门外,人多眼杂,或许能找到契机……
三日后,沈清辞随着几位同样位份低微的采女,前往慈宁宫。林楚楚、赵婉如等才人位份稍高,排在另一日。
慈宁宫气象恢宏,守卫森严。她们这些低等宫嫔连宫门台阶都不能上,只能跪在宫门外的广场上,依礼叩拜。
气氛庄严肃穆,无人敢交头接耳。
跪拜完毕,众人正欲安静退下。突然,慈宁宫内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慌乱声,似乎有什么变故发生。
紧接着,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嬷嬷红着眼圈快步从宫内走出,对守门的太监急声道:“快!快去太医署再请当值的太医过来!娘娘方才又咳得厥过去了!药都喂不进去了!”
门前顿时一阵细微的骚动。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跳!
就是现在!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上前一步,在那老嬷嬷即将转身回宫时,屈膝跪倒在地,声音清晰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恳切:“嬷嬷请留步!奴婢或许有法可缓解太后娘娘咳疾!”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利箭般射向了她!
那老嬷嬷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双锐利且带着泪意的眼睛震惊地盯住她:“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乱语什么?!”
旁边的管事太监也厉声喝道:“放肆!惊扰慈宁宫,该当何罪!”
沈清辞伏低身子,语速加快却毫不慌乱:“奴婢沈氏,新晋采女。奴婢不敢胡言!奴婢家中曾有长辈患类似咳疾,痰粘难出,气逆厥冷,得一民间古方,以特殊炮制贝母含服,可迅速化痰顺气!奴婢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请嬷嬷准奴婢一试!若无效,甘受任何责罚!”
她的话精准地描述了太后的症状,并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法,甚至立下了军令状!
那老嬷嬷显然也是心急如焚,太医一时未到,太后情况危殆,听到她说得如此笃定,又涉及太后惯用的贝母,不禁有些动摇,但依旧疑虑重重:“你……你如何懂得这些?那药何在?”
沈清辞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极其小巧精致的瓷瓶(她用自己一支旧银簪跟小太监换的),双手奉上:“此乃奴婢依古法亲手炮制之贝母粉,请嬷嬷查验!奴婢略通医理,皆因家传,绝无虚言!”
老嬷嬷盯着那瓷瓶,又看看跪在地上、神色虽然苍白却目光坚定的沈清辞,犹豫不决。兹事体大,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低等嫔妃给太后用药,简直是天大的冒险!
就在这时,宫内又跑出一个神色仓皇的小宫女,带着哭腔道:“孙嬷嬷!娘娘、娘娘气息更弱了!太医怎么还没来!”
那孙嬷嬷脸色剧变,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把抓过沈清辞手中的瓷瓶,厉声道:“你在此等着!若有不妥,立刻拿你是问!”
说完,她转身急匆匆奔回宫内。
沈清辞依旧跪在冰冷的石地上,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嫔妃和太监们投来的、混杂着震惊、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慈宁宫内死一般寂静。
她的心跳如擂鼓,手心里全是冷汗。
成败,生死,就在此刻。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宫门再次被打开。
孙嬷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已截然不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复杂的激动。
她快步走到沈清辞面前,目光死死盯住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太后娘娘……咳出痰了……气息顺了……”
“沈采女,”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无比凝重,“娘娘宣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