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再次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寂静在室内蔓延，尴尬且令人窒息。
谢却陵走到桌边拿起喜秤，目光落在床沿那抹端坐的红色身影上，停顿了片刻后轻轻挑开了大红盖头。
盖头下的裴织阑云鬓花颜，珠翠生辉。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如蝶翼般轻颤，脸颊染着淡淡的胭脂色，唇瓣娇艳欲滴。的确担得起“秉性端淑，德容兼备”那八个字。
裴织阑视因线骤然开朗，不得不抬起眼。她眼波流转，因酒意而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自持，多了几分慵懒甚至可以说是大胆。
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烛光在谢却陵眼中跳跃，却照不进丝毫暖意。他显然也应付了一日的喧嚣，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但依旧身姿挺拔，举止清贵。
“今日礼数繁琐，辛苦你了。”他开口是标准的客套，带着疏离的礼貌。
裴织阑依着规矩低声回道：“殿下言重了，分内之事。”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谢却陵转身倒了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她。指尖不可避免地轻微触碰，裴织阑像被烫到般微微一颤，谢却陵的动作也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他放下酒杯，目光并未落在裴织阑身上，而是看着跳跃的烛火，语气郑重地打破了沉寂：“裴…王妃。”
“既娶你为妃，本王自会担起责任，护你周全，予你平王妃应有的尊荣与体面。”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在陈述一项既定章程，“王府中馈，明日便会交予你手。一应份例，皆按最高规格。日后…你我相敬如宾即可。”
这番话，理智、周全、负责任，挑不出一点错处，却像冰冷的潮水，将裴织阑心中那点微末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彻底浇灭。
相敬如宾？好一个相敬如宾。
裴织阑听着，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不知是嘲他，还是自嘲。
“相敬如宾？体面？尊重？”她重复着这几个词，抬起迷蒙的眼看他，“王爷真是君子。倒显得是臣妾……玷污了王爷的清白。”
借着酒意她抬起眼，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带着明显讥诮的弧度：“殿下清誉如山，却因一场意外，被迫娶了臣妾这般…不知廉耻、主动投怀送抱之人，是臣妾的不是。”
话音落下，室内空气瞬间凝滞。
谢却陵猛地转头看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震惊和错愕。他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甚至堪称尖锐地提起那件彼此心照不宣的尴尬事。裴织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将外界可能用来攻击她的词汇，先一步用在了自己身上。
看着她那张在烛光下明明苍白脆弱，却偏生带着倔强和讽刺的脸，那日她中药后绝望哭泣的模样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本王既承诺护你，自然不会让旧事重演。”谢却陵的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语气沉了几分，“那夜之事，王府上下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细节，你大可安心。”
裴织阑眉梢微挑，那股破罐子破摔的劲儿上来，言辞越发大胆，“臣妾是否该叩谢殿下保全名节之恩？若无人知晓，殿下今日也不必站于此地，履行这君子之责了。”
谢却陵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极强的压迫感，烛光在他身后投下大片阴影，几乎将裴织阑完全笼罩。
裴织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依旧强撑着与他对视。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冰冷隐怒，一个倔强带刺。
“王妃何出此言？你我既已拜堂，便是夫妻。”他顿了顿，看着她异于常日的模样，试探道，“你……似乎对这桩婚事颇为不满？”
“臣妾不敢。”裴织阑歪着头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带着醉意的话语清晰无比，语气却毫无“不敢”之意，“只是觉得殿下委屈。”
谢却陵凝视着她，试图从她醉意朦胧的眼中分辨真实的情绪，说出了一句他认为最稳妥、最能定纷止争的话：“本王从不觉得委屈。你只需谨记身份，安分守己即可。”
又是安分守己！又是谨记身份！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裴织阑的心尖上！前世就是被这几个字束缚压抑至被弃如敝履，最终一杯毒酒了却残生！
积压了两世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镇定和那些刻意摆出的尖刺。
酒意冲上头时她站起身，因动作太急身子晃了一下。谢却陵下意识想伸手扶，却被她眼中骤然迸发的痛苦和尖锐逼得顿住了动作。
她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不是那种梨花带雨的啜泣，而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绝望的激动：“安分守己？王爷可知这四个字有多重？！”她指着自己，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无尽的酸楚，“我自懂事起，学的就是安分守己！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戒尺家法！我知道我行为不堪，玷污了王爷清誉。我道歉！是我裴织阑对不起王爷！王爷若要休妻，我绝无怨言！可我我只是想……只是想挣扎着活一条命出来啊……”
裴织阑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谢却陵一贯平静无波的心湖里狠狠搅动。
他那句惯常的、用于终结话题的“谨记身份，安分守己”还停留在舌尖，此刻却显得无比苍白、甚至冷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于她而言，或许与那些施加在她身上的枷锁并无不同。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关于规矩、体统、责任的言辞在此刻都失去了分量。他甚至生出一种近乎笨拙的念头，想递过一方帕子。
良久，谢却陵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本王……未曾想要休妻。”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还不够：“既已请旨，你便是平王妃。时辰不早了王妃安置吧，本王书房还有公务处理。”
留下这句近乎逃离的话，他走向房门，挺拔如松的背影莫名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和狼狈。
那句“未曾想要休妻”，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裴织阑冰冷绝望的心湖，激起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就在谢却陵的手触到门扉的那一刻，身后传来裴织阑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殿下今日若走出这扇门，明日臣妾便会成为这京城最大的笑话。”
谢却陵的背影猛地一僵，他转身盯着裴织阑看了片刻，又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想象到明日府中乃至京城会流传怎样的风言风语。
“…本王不走。”
说罢，他竟真的走了回来，却并未靠近床榻，而是径直走向离床最远的窗边软榻，一撩衣袍坐了下去，背脊挺得笔直：“你歇息。本王…在此即可。”